四月里草长莺飞,满园绿意锁不住,杜楹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除了体质还很弱,需要长期锻炼以外。
杜将军一连催了好几次,让他赶紧回府去,免得打扰太皇太后的清净,可都被他推三阻四。
自从女儿出嫁后,杜将军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才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两鬓隐隐已露出几缕怎么也藏不住的白发。
杜楹心知此事皆因自己而起,有时候他也会想,那个才十五岁的幼.女,如今在狼族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会不会已经死了。
想完他又忍不住自嘲,他杜楹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上辈子偷鸡摸狗,逞凶斗狠的事也没少做过,如今却学圣人忧国忧民起来,真是可笑。
直到寒食过后,仁寿宫内的琉璃盏才撤了下来,只留下两盏供晚上照明用。
这日,温尚书的家眷来宫里觐见太皇太后,随行的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长得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见过礼后,温家大娘子陪着太皇太后在屋子里说闲话,杜楹便领着这位叫如玉的小孩儿去外面玩。
别看这小姑娘长得挺乖巧的,闹腾的本事却不小。她非逼着杜楹跪下给她当马骑,杜楹拒绝:“我可是太皇太后的外孙,镇北大将军家的嫡长子,怎么能给你当马骑呢!”
小家伙不依不饶:“我娘说,我长得好,家世好,父亲又是太皇太后的心腹,以后可是要做贵人的,你小小一个将军家的孩子,竟然敢拒绝我。”
杜楹觉得小姑娘叉腰讲话的样子特别搞笑,诚心想逗逗她。
“哦,原来你父亲是温尚书啊,那你知道我母亲是谁吗?”
温如玉愣了一下,狐疑地盯着杜楹问道:“你母亲是谁?”
杜楹学着她刚才讲话的神气模样,也把手叉在腰上,脖子高高扬起:“乃是当今太皇太后的干女儿,静婉郡主。”
杜楹以为这小丫头没听说过母亲的名讳,肯定会被吓住。谁知她竟上下打量起自己来。
温如玉围着杜楹转了一圈,又招招手示意他蹲下,虽然杜楹不情不愿,但看那丫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准是在家里被宠坏了的熊孩子,他可不想因为这点小事招惹到朝中权贵,只得屈膝蹲下来。
温如玉凑近了仔细观察他的脸,突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鼻子,终于得出结论:“看来你真是你母亲生的。”
杜楹觉得好笑:“我不是我母亲生的,还能是其他什么人生的?”
温如玉认真的回道:“静婉郡主在世时可是咱们大名国第一美女,她的孩子自然也是美人才对。”
杜楹起身笑了笑,问道:“那你觉得大哥哥我是不是美人啊?”
温如玉鼻子里嗤了一声:“你自然是比不上静婉郡主的,不过嘛,鼻子长得倒是挺秀气!”
小丫头眼光挺高的嘛!杜楹好奇地问道:“我娘去世都十几年了,那时候还没你呢,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温如玉得意的笑了:“全府上下都说我长得美,跟当年的静婉郡主相比也丝毫不逊色,我就问静婉郡主是谁,我母亲就把她的事都告诉我啦。”
以前的杜楹从未听父亲说起过母亲,尽管现在的杜楹从太皇太后那里了解到一些关于静婉郡主的事,但他对这个“大名国第一美人”还是非常好奇,正想着从温如玉嘴里问话,温家大娘子已经从太皇太后的寝宫里出来了。
杜楹只得跟温家人互相行礼道别,临走时,温如玉突然回过身来,冲杜楹脆生生地喊了声:“楹哥哥,下次你记得来尚书府找我玩儿!”
温大娘子听了这话,也回身看了杜楹一眼,含着笑意点点头。
客人散后,太皇太后唤他进去说话,屁股还没坐稳,太皇太后劈头问道:“你对温家那丫头意向如何?”
杜楹一时半会儿没转过弯来:“不错,人很机灵,十分可爱。”话刚说完,又咂摸出问话里的深意,大吃一惊,连忙回道:“外祖母,那温家丫头还是个小孩儿呢!”
太皇太后轻轻握着他的手,细细地摩挲,不以为然地笑道:“你自己也才十六呢,还说人家是小孩儿,想当年我跟你外祖父订亲的时候,还没如玉大呢!”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杜楹对这位外祖母有了更深的了解,别看她这时候跟你温言细语好像是不经意间闲话家常,可一旦她开了口,八成是已经定下主意了。
杜楹心里着急,不管古人是怎么想的,可他毕竟来自新社会,接受不了封建社会包办婚姻的这一套,但又不敢得罪太皇太后,只得撒娇道:“外祖母,您就那么想让我娶媳妇啊,娶了媳妇,就没那么多时间陪您了!”
太皇太后心里不知想些什么,拿手轻轻刮了刮杜楹的鼻头,笑骂道:“小家伙,就会拿甜言蜜语哄我开心。”
杜楹琢磨着老人家年纪大了,喜欢凑热闹,甭管自己的婚姻幸不幸福,都爱给别人牵线拉媒,自己成天地在她跟前晃悠,可不就遭了殃嘛!
说什么也不能再待下去了,不就是刘氏嘛,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还怕她一个女人不成!
杜楹过了两日便跟太皇太后辞行,说妹妹出嫁后家中冷清,想趁着爹爹还在平京,在他跟前尽尽孝。
太皇太后将杜将军的女儿嫁到狼族,原本就寒了他和所有北境将士的心,可天家之道,无外乎平衡二字,为了皇权的稳固,这点牺牲又能算得了什么。
可刚打了一棒,总得喂点甜枣,于是她赐下整整三箱锦帛器玩,其中还包含了一盏琉璃盏,又命自己的贴身侍卫亲自护送杜楹回了大将军府,以示皇家对大将军府的荣宠依旧。
杜楹如今带着太皇太后的赏赐回了府,家里上上下下又见他言谈举止大不同于往日,便多了几分敬畏,无人敢轻视。
几月不见,刘氏好像老了二十岁,昔日那双好看的杏仁眼中闪烁着的精明强干没了,鼻颊之间的沟壑深了许多,一张紧绷果决的三角脸连带着她的骄傲和算计一并垮了下来。
杜楹本以为刘氏见到他,眼睛里恐怕都会喷火,可刘氏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安排下人收拾好东西,没精打采地自顾回屋去了。
杜将军见宝贝儿子总算肯回来,心情复杂之余竟有些小激动,自从静婉郡主过世后,他便将全副心思放在军务上,为免睹物思人,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严寒的北境,以稍缓自己的思念之情。
他这富贵显赫的一生,令多少人艳羡,可他的心却没有一刻是安稳的——
他只是个无名穷小子,不知郡主为何偏偏挑中了自己,也不知还要付出多少的努力,才能不辜负这天赐的恩泽,不知刘氏为何会跟自己同处一室还有了孩子,甚至也不知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不知该如何面对郡主责备的眼神和大度的宽容,他更不明白身为皇亲国戚,为何唯独庇护不了自己的女儿!
这富贵的裘衣上,隐藏着无数个虱子,搔得他没有一刻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