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澈站在言幸身边, 他低头看着言幸道:“这次我想让苏一陪我出去一趟,可是苏一总是闹脾气不肯出去,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他。”
这是言幸被抓来来一年里, 苏澈第一次心平气和跟他说话。
言幸眼睛从书上挪开, 他看着苏澈:“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 他年纪还小, 你不要总是这样管束他。”
“他不愿意出去就不出去, 在山上还过得自在些。”
苏澈道:“我这次是去琼云仙岛定亲,想要提前带着他去认认人。”
外面树影斑驳,有麻雀展翅离去。
言幸慢慢抚摸着右手手腕上那一道疤痕:“你要定亲?”
苏澈捏着眉心道:“还不知道琼云仙岛同意不同意, 若是同意了,以后两家交好, 里竹山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个孤立无援的下场。”
“你说的很是。”言幸点头:“你长大了, 也应该多为这里竹山想想, 不能再跟以前一样任性。你今晚将苏一带来,我帮你劝劝他。”
幻境中画面开始渐渐扭曲, 色彩逐渐失真。
施清看着孟如归道:“师尊,这幻境……”
孟如归皱眉看向言幸,他道:“这是言幸的心魔,不过言幸素来温和,这心魔应当也不会伤人。”
一只枯瘦干瘪的手从言幸背后伸出, 那只手慢慢攀上言幸脊背, 将言幸抱在怀中。
那心魔劝说道:“你看看你, 你看看你, 白白付出了这么多什么都没有得到。”
“名声毁了, 修为毁了,爱人也没了, 只能被他困在这个屋子中。就连想见他一面都要等着。”
“你现在心里一定很怨恨吧,他以后有妻有儿,你呢,你只能成为一具枯骨,到时候谁还记得你。”
“若是他对你还有情谊,说不准会给你烧两把纸钱。若是对你没有情谊,只怕连孤坟都不给你一座。”
言幸在它的挑唆下内心烦躁异常,他用食指和中指指骨敲了敲桌子,试图能够让自己静下来,奈何越敲越烦,幻境中墨色也越来越浓重,几乎看不出这个幻境原来的样子。
直到怯怯一声传来:“师尊。”
一瞬间浓墨散去,言澈回头一看,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苏一。
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苏一了,这么冷不丁一瞧,苏一倒有了几分当年苏澈的模样。
苏一见言幸理他了,扑倒在言幸怀中软着嗓子喊:“师尊。”
言幸缓缓用手拢住苏一,幻境再度变为正常,言幸颤抖着摸上苏一脑袋:“一一,这半年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苏澈在门外看着,他本想进去,想着里面那人肯定不欢迎自己,便摔袖离开。
那天苏一回去的时候,他破天荒拉了拉苏澈的手:“兄长,我以后能天天见到师尊吗?”
苏澈捏着苏一小手:“你为什么想见他?”
苏一道:“因为师尊很好,师尊会晚上搂着我睡觉。”
他晚上也会搂着我睡觉,我们两个还可以……
苏一道:“师尊还会讲故事,他每晚都给我讲。”
他以前也给我讲,彻夜不眠的讲,在他心里你根本比不上我半分。
苏一停下来认真道:“兄长,我是不是师尊最喜欢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以后娶师尊这样的人做媳妇。”
苏澈:“你想的美……”
这次去琼云仙岛定亲并不是十分顺利,苏澈回到里竹山,他匆匆跑到后山去看言幸。
言幸见他回来,询问道:“这次可还顺利?可定下了?”
这次分明是没有定下,苏澈却咬牙道:“定下了,等过两年便可以成亲。”
言幸低头继续看手里那本书,苏澈看到他身边多了个酒坛子,东西也新添置了些。
他走过去拿起坛子,将坛子举到言幸面前道:“这是谁给你的?”
言幸撇了一眼:“庭安这几日常来,我就托他带了些东西过来。”
酒坛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还有几滴酒在碎瓷片中摇晃。
苏澈冷笑:“好啊,好得很。缺什么不肯问我要,反而趁着我不在去问他要。”
言幸放下手中书:“你又在闹什么脾气,不过是一坛酒而已,你也犯不着这样动怒。”
苏澈上去拉扯言幸衣服,言幸一急之下甩了他一耳光,苏澈脸上很快出现一片红紫痕迹。
言幸见他脸上这样,讪讪道:“我也不是有意打你,只是你要定亲,以后我就不能再陪你做这种事,不然会让人家姑娘伤心。”
苏澈用舌尖顶了顶脸,他道:“我不是要跟你做那种事,我就是看看你有没有勾搭别人,祸害别人。你从来就是不安分,从前是勾搭我母亲,后来是我,现在又是李庭安……”
这些话说地难听了,言幸先是涨红了脸,而后又讥讽道:“我就算是勾搭别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许你定亲就不许我……”
苏澈积压了一肚子火终于在此刻爆发:“我定亲,我定亲。言幸你究竟知不知道当年那事情给里竹苏氏带来伤害有多大,方圆千里大大小小仙门都孤立里竹苏氏。门生几乎散尽,我跟李庭安两个人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才让它小有起色,我定亲都是为了什么难道你不清楚吗?”
“若不是你杀了我父亲,我们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言幸听着他指责,气血翻涌,一口血喷在苏澈外衫上,然后倒地不醒。
苏澈跑到西黄请来顾玄参,顾玄参摇摇头:“这是油尽灯枯,气血郁结,不行了,不行了。”
“他现在这个样子,你就是找我祖爷爷来也救不活。”
苏澈抓住顾玄参:“顾仙君,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
“求您了,求您再想想。”
眼看着苏澈要跪下,顾玄参无奈道:“人总有一死的,你这样也不是个事。若是你强要他活,我便教给你个法子,你每天拿这些东西给他吊着,他也能多活一两年。”
“只是这法子实在是下作,你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
“你当初若是不折磨他,他又怎么会变成这样?现在知道后悔了?”
春去秋来,靠着顾玄参那些药,言幸硬生生又撑了不到两年,终于在迎春花开放时断了气。
那天苏澈抱着言幸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坐了好久好久,从日出到日落,再到满天星子,他手中握着一个封灵袋,里面装着言幸的三魂六魄。
他在等人来。
等他坐到第三天时,几个黑衣人推开了门,他们将一面镜子放在苏澈面前。
镜子明亮至极,能清晰映出人形。
为首的那个黑衣人道:“这是你定的无间幻境,东西已经送到,你那三十年寿命,我们就取走了。”
无间幻境?这里便是无间幻境。
在幻境中人会重复生前最痛苦的事情,一遍一遍,循环往复,无法离开,但这却是困住一个魂魄最好的方法。
幻境到这里便结束,言幸睁开眼睛,整个世界燃起熊熊大火。
施清慌乱退后几步,发现言幸身后还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人影在言幸身后越长越大,他伸出枯瘦而尖长的手将言幸紧紧困在怀中,言幸两只眼睛流出血泪,他盯着施清:“带我出去。”
“求求你,带我出去,我不能再在这里了,这里真得让我好痛苦。”
施清下意识伸出手去拉言幸,孟如归将他手打下:“不可!”
“这无间幻境一但开始运作,里面至少要困住一个魂魄,你若是同他交换,你便再也无法出去。”
施清道:“可是言前辈?”
“求你的并非是言幸,而是他这些年所积攒下的恶念。”
施清将言幸推开,他拔剑挡在孟如归身前:“那我们怎么办?”
孟如归抽出常寂:“御剑,这幻境再大也是有界限的,过了界限便能出去。”
施清御剑追随孟如归,身后那人影越来越大,直到变成与天地同高。
人影伸出两只长胳膊,想要将施清二人抓住。
两人御剑一路躲闪,施清回头见再也没有看到那个东西时,方才缓了一口气,不曾想前面密密麻麻站了一片人。
全是人,亦或者是人影,他们生得一模一样,挡在出口,手中提着长剑,静静等着人来。
人影之后是一面镜子,镜子是幻境与现实的交接点,只要通过镜子,便能离开幻境。
这是可最后一道门前,还拦了些东西。
孟如归见状,手挽剑花,率先冲了上去与那群人影对战。人影虽然是虚的,但是打在身上却是实打实的伤害,半个时辰过后,孟如归已经隐隐有了些体力不支。
人影无穷无尽,消失一个便又能出现一个,无论如何都杀不尽,砍不完。
孟如归甩出一张符箓:“灵火,招来。”
符箓燃起大火,扑向那群人影,谁知那群人影更加兴奋,一路扭动着往孟如归这边前行。
施清见孟如归体力隐隐有些不如之前,他便上前,将孟如归护在身后,生怕孟如归再受一点伤。
不曾想有一直小小的人影趴在施清身后,它见施清一直护着孟如归,将自己后心出漏了出来。
那人影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尖尖的牙齿,细细密密,感觉格外瘆人。
它一路爬行到了施清身后,伸出爪子掏向施清左心口处,孟如归见到这样,提剑刺向那玩意,那东西哀嚎一声,趴在地上化成一堆烂泥。
临死之前还不忘在孟如归心口处掏一把。
孟如归踉跄几步,施清急忙将他扶住。
低头看到孟如归胸口处被抓开了一道大口子,施清将那衣服扒开,看到里面皮肉在迅速腐烂。
“师尊?”施清捂着孟如归伤口:“师尊,你再撑一下,很快我们就能出去了。”
“出去了我带你找药修。”
孟如归刚想跟施清说不必担心,但是他身上力气迅速消失,那句劝说还未说出口,整个人便已经昏死过去。
施清见状在两人身前撑起一道小小的结界。他小心翼翼摸上孟如归脖颈,摸了好多次也没有摸到那种熟悉的跳动。
他慌了神,挤压着孟如归胸口处,把耳朵贴在孟如归胸口处仔细听。
没有心跳,是寂静的。
施清低头往孟如归嘴中渡气,他反复想着自己在现实中学过的心肺复苏术,可是这对孟如归一点作用都没有,孟如归就是死了,连身体都在一点一点冷下去。
施清抱起孟如归,坐在这一片虚空中,他左眼有泪顺着眼角滑下,最后滴在孟如归脸上。
怎么就这样了呢?你可是这书中最大的反派啊,你怎么就死了呢?
“师尊,你醒醒,我以后不那样了。”施清哭地伤心:“师尊,你还不知道我喜欢你呢,你都还没有听到我亲口说呢。”
“你要是醒了,我就不离开西黄了,我一定好好陪着你。”
“我真的,师尊,我真的后悔了,我应该一直陪着你。”
孟如归没有回答,反倒是那群人影有了回应。他们张牙舞爪往施清身边凑,想要摸摸施清怀中那具躯体,有些甚至已经伸出了舌尖,想要好好尝尝这味道。
施清重新提起剑,他将孟如归绑在自己身后,提着剑打破结界。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将孟如归带出去,这样说不定还有救活的机会。
这一次,谁都拦不住他。
……
孟如归醒来时,首先看到的是高嶂那张几乎凑到他鼻尖的脸。他推了高嶂一下,自己撑着坐起来扶着脑袋道:“几天了?”
入幻境消耗灵力太大,他手脚隐隐有些发软。
罗晚烟道:“师尊,你已经昏睡了两天了,施清呢?施清怎么没有跟着师尊你出来?”
孟如归回头,看着那面镜子,镜子中乌压压一片,站在面前也看不清人影。
孟如归起身离开小塌,想要再进去一次将施清救回来,但是这次无论他怎么努力都进不去。
罗晚烟道:“要不这次我试试,说不准就带出来了。”
柒十里不知道从哪里弄了把野鸡尾巴扇子慢慢摇着:“不用急,施清死不了,一会就出来了,出不来大不了我再去山下给你捡一个……”
话音未落,施清提着剑从镜子中窜出,他一身黑气缭绕,两只眼睛爆满血丝,看向众人时眼中满满的杀气。
镜面碎了一地,与施清同时出来的,还有一个半透明的魂魄。
柒十里被施清这副模样唬得吓了一跳,他拿着扇子遮掩着半张脸道:“看看,这孩子莫不是疯了吧。”
施清在一群人中找到了孟如归,他上前一把将孟如归抱在怀中:“原来你在这里啊。”
这一抱,施清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孟如归甚至听到了自己骨头咯吱咯吱响的声音。
施清凑在孟如归耳边道:“师尊,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说完这话,他方才靠在孟如归身上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