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长公主,特蕾莎依然无权于自己的婚姻置喙,她也听说过她的两个丈夫人选,但发自内心地说,她更希望能够成为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妻子——她与法国的路易十四同岁,利奥波德一世要小上两岁,女性总是要比男性显得成熟,尤其是在这个年龄段,主要的是,听说利奥波德年少但暴躁,路易十四却很温和,甚至有点懦弱,而且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需要选帝侯们推举,而在法国,只要她能够为国王诞下一个男孩,他就是注定的国王。
在西班牙宫廷,特蕾莎或许不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丈夫人选的,但也绝对不是第一个,甚至不在前十名,但她的丈夫是路易十四就足够她感恩的了。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自从腓力二世将王都从托莱多迁移到了马德里,这座皇宫已经经历过了近两百年的风风雨雨,随着王室人口的逐渐增长,虽然这座皇宫有一百七十个房间却依然不敷使用,作为曾经的推定继承人,特蕾莎原本的房间仅次于国王陛下,但自从她的异母弟弟落地,在一次狩猎旅行之后,她的继母神圣罗马帝国的公主,奥地利的玛利亚.安娜就自然而然地将她的房间分配给了自己的儿子,而特蕾莎被迫搬迁到皇宫的西翼,这个套房华美,但“精致”,她的两个最亲近的侍女都不得不住在一个房间里,对此特蕾莎只有默默忍耐,幸而随着婚约尘埃落定,也许是为了赋予这个即将远离,而且不可能再回到西班牙的女儿一点温情,国王命令几个贵女搬出皇宫,为特蕾莎的侍女们让出了房间,只是她的侍女依然愤愤不平,她们是特蕾莎的母亲波旁的伊丽莎白带来的人,当然会敌视奥地利人。
“好了,别说了。”特蕾莎说:“我们很快就不在这里了。”
“只是看不过这些野蛮人罢了。”特蕾莎的侍女说,她比特蕾莎的年纪还要大些,但显而易见地比公主殿下更活泼,一双柔软白皙的小手在特蕾莎栗子色的卷发上动来动去:“据说法兰西的宫廷里,已经不再能看到披巾了,”她说:“据说是国王的主意,他让一个理发匠为贵女们烫卷头发,然后梳理或是编织起来,再在上面戴上宝石或是钻石的花冠,有时候也用新鲜的花朵,我们也这样做吧,我来给您卷头发,然后佩上钻石的别针和银丝花边,那一定会很漂亮的。”
“别胡闹了。”特蕾莎说:“今天我们只是要见迎送国王画像的使者,不是那位陛下。”
“但那位使者一定会回去向国王描述他所看到的啊。”特蕾莎的侍女焦急地说,她是伊丽莎白王王后为公主选择的侍女,因为出身于安茹,所以注定了无法被西班牙人接纳,她也不屑如此,但年长于公主,已经与一个西班牙贵族结婚的女性,当然知道对于一个男性来说,一个女人的容貌会有多么重要。
侍女的焦灼并不是没有来由的,法国国王路易今年已经二十岁,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有几个爱人无可厚非,更别说法国宫廷原本就有“王室夫人”制度,一个国王没有爱人会让人质疑他作为男性的重要能力,不过那位陛下不是个热衷于女色的人,听说迄今为止,只有两三个可以被证实的亲近之人——英格兰的亨利埃塔公主,但这个可能是有商榷过婚约而后没有成功,这位殿下当然也不会成为国王的爱人。
接下来是玛利.曼奇尼,这位可谓玛丽.特蕾莎的大敌,首先她出身平平,只是因为有个做红衣主教与首相的舅舅才能进入宫廷,与国王朝夕相处,但他们的情分可是从孩提时候开始计算的,而且据说那位还大放厥词,认为自己可以成为国王的妻子,这样的想法不由得让人又是鄙夷,又是恶心,但十几年的感情,可不是一样能够被轻易抹去的东西,而且侍女看过她的画像,在画师没有刻意美化和丑化的前提下,玛利.曼奇尼确实是个美人。
然后是国王在敦刻尔克时结识的米莱狄夫人,她来历不清,至少侍女还没能找到她的来处,但她的魅力又是玛利.曼奇尼无法企及的,国王一见到她就被迷住了,即便在重病的时候,也让她守护在侧,为此曼奇尼还怒气冲冲地一人去了敦刻尔克,有传闻说这两位可敬的夫人在国王的床头大吵了一架,国王生气了,所以在回巴黎的时候,她们一个也没能出现。
侍女当然希望国王能够将这两个美人抛至于脑后,别说什么王室之间的婚姻只是为了满足政治需要之类的蠢话,对腓力四世是,对路易十四是,唯独对玛丽.特蕾莎不是,一个不受丈夫尊重爱护的妻子会有多么可悲,侍女再清楚不过。
问题在于,玛丽.特蕾莎虽然没有不幸的继承哈布斯堡家族传统的大下巴,但也与美人无关,顶多称得上清秀端正,过分纤细柔软的头发更是让那张圆润的面庞显得平淡乏味,她也不是一个聪明人,在学习上没有天赋,也没有毅力,虽然她的母亲是法国人,但她的法语学到现在也是磕磕绊绊,丢三落四,她不喜欢跳舞,听音乐,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优点,除了……美食?但这个特长除了增加她的腰围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侍女的忧心忡忡被特蕾莎看在了眼里,但她也无可奈何,她能怎么办呢?她不是男孩,在兄长离世后,虽然被视作第一继承人,但她的父亲只急切地想要和继母制造第二个儿子,而不是教导和培养自己的女儿,她甚至羡慕过瑞典的克里斯蒂娜,哪怕她和她的表兄都是西班牙的敌人——在异母弟弟降生后,她更是被视作透明——或者说,在继承权上,她被迫把自己隐藏了起来。
她也听说之前法兰西的大使一直在与西班牙的外交官员讨价还价——因为她拥有西班牙的继承权,法国人当然希望这份继承权可以保留,带到法兰西去,但西班牙的国王和贵族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们拉锯式的谈判让特蕾莎提心吊胆了很久——毕竟婚事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若是因为继承权的问题决裂,那么她是不是能够再谋取一门这样的好婚事就很难说了——利奥波德一世说是正在忙于平叛,但他或许只是不想娶一个有着波旁血统的妻子。
幸而最后法国国王路易做出了一些退让,他可以容许自己的妻子放弃西班牙王位的继承权,但相对的,她必须有一笔可观的嫁妆,譬如说——五十万个罗马埃居。罗马埃居是一种大金币,每个价值八十到一百里弗尔。
若是在五十年前,西班牙王室要支付这笔嫁妆简直轻而易举,但1588年的时候,西班牙人的无敌舰队之说就被英国海军无情地打破,1623年的时候,西班牙就失去了独占美洲的局面,1640年,加泰罗尼亚人的叛乱令得国王如鲠在喉,同年十二月,葡萄牙也成功地从西班牙王国独立了出来,1642年,他们又被荷兰人打败,48年的时候,更是不得已地承认了荷兰独立,从而丧失了陆地上的优势地位。
在法国内战的时候,西班牙人乘火打劫,收复了那不勒斯与加泰罗尼亚(法国控制地区),但又被蒂雷纳子爵在前不久的沙丘战役(敦刻尔克)中击败,不得不退出尼德兰地区,而马扎然主教先生竭尽全力地在离世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迫使西班牙人割让出了鲁西永、富瓦、阿图瓦与洛林等地(这些都是西班牙与法国之间的重要城市)给法国——虽然和约尚未签署,但西班牙大概拿不出反悔或是否认的勇气。
遑论之前为了三十年战争,西班牙政府一再扩军,已经破了一次产。
所以说,现在的西班牙王室内囊空空,但法国国王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而在这个还以夸富来显示力量的时代,要腓力四世承认自己连五十万个罗马埃居也拿不出来更是不可能,他艰难地答应了这个条件,但要求延期或是分期支付,这点法国人倒是答应了。
不久之后特蕾莎就要在见证人的监督下放弃对西班牙王位的继承权——相对于侍女,她真不觉得使者或是画像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但近十年的相伴让她愿意纵容自己的朋友,她被好好地打扮了一番,而后来到谒见厅里,腓力四世与法国的使者均在场——法国的使者也是个令西班牙人又熟悉又尴尬的人物,是的,正是曾作为敌人,又作为盟友的孔代亲王,他的身边是风度翩翩的达达尼昂伯爵,孔代亲王神色肃穆,达达尼昂却微微含笑,不过两人都有着一张好容貌。
在两人之间,是覆盖着丝绒帷幔的巨大画像,画像的高度超过孔代亲王的头顶,在获得腓力四世的允许后,达达尼昂伯爵姿态优美地一下子掀起了幕布,让画像呈现在众人面前,特蕾莎还没来及仔细打量,就听到了身后侍女发出的轻微地抽气声。
她略微侧身让过过于刺目的阳光,走到侧面去细细端详,这副画像是路易为了这次“见面”而特意请人绘制的,画像上的人面容秀美,没有蓄留胡须,长而卷曲的金褐色头发整齐地分向两侧肩头,他的目光看向左侧,一手持着权杖,一手指向地面,披着白貂皮内里,紫蓝色底面绣银色百合的国王斗篷,里面是深色的紧身裤与乳白色的衬衫,他的双足一前一后地踏在蓝丝绒的脚垫上,和坐垫一样,脚垫上也有百合花的图样,在国王手指的方向是摆在桌面上的,一顶小巧华美的王冠,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看着那些西班牙人——尤其是那些摇着扇子的夫人们,达达尼昂伯爵与有荣焉,他可以向上帝发誓,在他见到的任何一个国王与公爵之中,没有谁能够比他国王更出色的容貌了,国王不但有着天主赐予的智慧与仁慈,还有着天使亲吻过的面庞,这点毋庸置疑——就连应该已经不那么在乎外表的腓力四世都不禁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来遮掩自己的不豫,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特蕾莎公主倒是很快就转开了目光,向她的父亲和国王屈了屈膝盖。
“好吧。”腓力四世说:“把这副画像送到公主的套房里去,这样你可以和你未来的丈夫更熟悉一些。”他温和地对特蕾莎说,特蕾莎沉默不语地接受了。
事实上,在这副画像前留恋不去的倒不是公主殿下,而是那些淘气的小侍女们,她们你推我挤的,吵吵嚷嚷地猜测这副画像到底美化了多少,毕竟此时的画像,尤其是这种用途的画像,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是送错了地方,要么就是搞错了人——有时候画师的奇妙手笔简直与几百年后的邪恶法术不相上下。
“你们觉得他会有那么高吗?”一个侍女兴致勃勃地问道。
“应该有,”另一个侍女说:“看他的腿!”
“虽然年轻但很健壮。”一个侍女说,引起了一阵暧昧的笑声。
“听说那位陛下很喜欢狩猎。”
“从画像上看倒不是很野蛮。”
“只要他的相貌有画像的一半那么好就行。”
特蕾莎听着外面的吱吱咕咕,用象牙柄的小裁纸刀轻巧地挑开了一封信上的蜂蜡,蜂蜡上是王冠、盾牌与百合花——这是一封来自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