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找到的高乃依的残余手稿,藏在一幅画像里,文物复原专家在修复了手稿之后,又对这幅同样年代的画稿做了分析和研究,这张粗劣的人物画像起初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但一个年轻人一时好奇,将这幅画像送入了x光分析仪,这种仪器能够将画像分析组合成高清晰度的三维图像数据。扫描图像的清晰度可以细致到10微米,相当于发丝直径的十分之一——人们曾经用这种仪器分析出了著名的《蒙娜丽莎》的底稿,这幅画像也不例外,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在厚厚的,胡乱涂抹的油彩下面,是一副诡异的场景。
画像真正的原貌,在三个月后才得以向公众开放,但只有展示了七十二个小时后就被匆匆收起,因为有许多观众,在看了画像之后,都表示感到恶心、烦躁和难以忍受的瘙痒,一些人说,看了这幅画,他只想疯狂地大叫,诅咒,伤害自己或是别人,最终导致这幅画像被匆匆摘下来的原因是因为一个抑郁症患者在盯着它看了整整八个小时后,在展厅即将关闭的时候,面对前来催促他的工作人员,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拔出枪来,在对方的眼前对准了自己的下巴,扣动扳机。
这位可怜无辜的工作人员受了多大的惊吓就不必多说了,后来的保洁人员都不得不去看了几个月的心理医生,因为那个自杀者的头盖骨都飞在了天花板上,血迹更是溅射得到处都是,但画像上却“奇迹”般地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但让后续的印痕追踪专家来看,这幅画像上应该有不少血迹才对,但留下的那部分空白就像是被擦拭过了那样——或者说,被画像彻底地吸收了。
这件事情占据了当地的报纸大约有一周的时间,才慢慢地冷却了下去,当然,说什么的人都有,尤其是网络上,“恶魔之笔”的传说不胫而走,只是那些喜欢用这些异端奇闻来博取注意力的人大概没想到,他们这次还真是猜对了——一队“专家”千里迢迢从梵蒂冈来到了法国鲁昂,为首的人一见到这幅画像,就叫出了耶罗尼米斯.博斯的名字,“我记得在四百年前,”那位黑衣教士面色阴冷地说:“耶罗尼米斯.博斯的作品就在禁品名单里了。”
鲁昂市长有点尴尬,鲁昂在十七世纪的时候,是欧罗巴最繁荣,最富有的城市之一,但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在太阳王时代之后,人们就只知巴黎、凡尔赛、奥尔良,甚至布列塔尼、马赛、布鲁塞尔与图卢兹等地都在鲁昂之前,鲁昂能够被人们记住的东西只有历史——那些雄伟的建筑,华美的艺术品,古老的人文……是鲁昂最为自矜而又重视的东西,不过有个点很尴尬,就是太阳王路易十四,这位正如他的个人纹章太阳一般照耀了整个法兰西近百年,余晖更是辉映至今的伟大人物,在鲁昂留下的的痕迹并不多,一定要说,有什么与这位陛下有关,可能就是鲁昂的皮埃尔.高乃依了,他早年依附于黎塞留主教,后来却因为年轻气盛,创作了《熙德》而令黎塞留生出恶感,虽然他最终还是屈服了,但强权对一个艺术家创作天性的压迫还是差点把他毁了,他在江郎才尽后回到了鲁昂,整整七年,一事无成,但又因为被马扎然主教选为执行遗嘱的律师,而被年轻的路易十四注意到,从而得到了一个机会。
在佛兰德尔战役的时候,高乃依被允许随军,他在国王身边亲眼目睹了整场战役——从夏勒罗瓦,到里尔,到布鲁塞尔,到列日,又到卢森堡,最终回到了巴黎,在国王的看重与纵容下,缪斯女神再一次回到了这位年迈的剧作家身边,他仿佛要追回在鲁昂白白耗费的七年岁月,日以继夜地创作了在艺术性,创新性,时长与规模都远在《熙德》之上,整整七出精彩的大戏,如后人耳熟能详的《奥古斯都》、《三贤王》、《圣士》等等,更不用说,他还和后来蒙受国王宠爱的莫里哀、吕利都有合作,他们创作的戏剧更是数不胜数了,虽然这些出色的作品被之后的若望.拉辛批判为阿谀之作……
但问题是,这位被人们视作破三一律的英雄,他虽然出生在鲁昂,但离世之后,得国王的恩准,他被允许埋葬在巴黎圣母院,他左边是吕利,右边是莫里哀,对面是他的死敌拉辛。
鲁昂只能重新修缮了这位大师的儿时宅邸,以故居的名义吸引游客,但这些绝对无法与巴黎的高乃依博物馆相比,每当说起这件事情,鲁昂市长就不由得心酸不已——高乃依去了巴黎,留在巴黎就算了,但他得到了路易十四的宠信后,他竟然将自己的家眷与重要的东西(手稿和笔记)全都搬到了巴黎,留在鲁昂的只有一些粗笨的家具,就连高乃依最喜欢的书桌都不见踪影——在高乃依故居的书桌是后来他们自己采买了一张十七世纪后期的书桌填补上去的。
所以,当这次他们修缮高乃依故居,而后意外地在夹墙里发现了高乃依密不宣人的残缺文稿,和夹着文稿的画板之后,他们本来是想要借此好好地宣传一番的……没有什么比已经逝去的名人从未被发现过的一面更值得人们好奇的了,正如他们所料,为了一睹文稿和画像,人们蜂拥而来——“文稿?”市长还在暗自伤怀的时候,不由得吃了一惊:“那可不是耶罗米尼斯.博斯的作品哪!”
黑衣教士只是看了他一眼。
鲁昂市长简直心如刀绞,虽然在那份残缺的文稿中,高乃依描述的,在布鲁塞尔的另一场战争,简直就是荒谬可笑,但这位大师的文笔是毋庸置疑的,他将当时的气氛,场景与人物描写的栩栩如生,仿若就在眼前,如果冠以某个鬼怪剧的名头,只怕依然观众如潮——虽然让心理学家来分析,这份记录大概也是这位剧作家在目睹了对一个文人无比残酷的场景后,在悲哀、恐惧与极大的精神压力下写出来的,就像是人们经常以古喻今那样,这些怪物和魔鬼,只是战争的化身。
“但这些文稿已经被整理出来了……”还被发布到了网络上,不是什么秘密了,市长努力争取道。
为首的黑衣教士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幸而,在讯息愈发发达,人们的想象力也愈发放纵的现代,这些在当时的人们看来简直匪夷所思的情节,并不怎么出奇,顶多被人们哈哈笑上一通,原来几百年前的大师高乃依也是一个奇幻作品爱好者……
市长的反抗当然没什么用处,事实上,就算是法兰西的首相出面大概都没什么用,除非是他们的国王,太阳王的子孙愿意屈尊至此——路易十四曾经兵围罗马三次,与梵蒂冈的争斗更是贯穿了他的整个人生,奇妙的是,在路易十四后,法兰西与梵蒂冈的关系却愈发温和亲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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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乃依的文稿与博斯的画板很快就被送到了梵蒂冈。
“终于找到了,”以拉略三世平静地说:“去叫红衣主教来,我们今晚就解除这个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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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点的时候,圣彼得广场上空无一人,大教堂更是早已关上了沉重的大门,西斯廷礼拜堂,这座神圣的殿堂,曾经有近三百位教皇在这里被选出——却依然灯火辉煌,一些游客在看到色彩斑斓的窗户时忍不住想要靠近,却被穿着条纹制服的瑞士卫兵与黑衣教士和善但坚决地劝退——不过在这之前,也有教宗在这里举行秘密的私人弥撒,罗马的居民并不感到奇怪。
只是他们若能走到礼拜堂里,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红衣枢机们最少到了一半,也是罗马教会最重要的一半,不夸张地说,假如此时西斯廷教堂突然坍塌,整个世界都要为之震动了,幸好在太阳王之后……以拉略三世收回远去的思绪,将视线放回到那张画板上。
这张画板是三联画中的一张,是最后的一张,属于末尾和点题的右翼,在它之前,还有两张,一直被教会谨慎地收藏着,就和许多无法展示给外人的秘密那样,这两张画板,从收起到此时取出,都没有经过凡人的手——据说收缴它的也正是一位以拉略呢……
黑衣教士举着那两张画板来到教宗与红衣主教面前,也是祭坛之前,它们被竖立起来,拼合在一起,仿佛意识到同伴的回归,画板上的人物,动物甚至是树木,乃至于光线都狂喜般地飞舞了起来,扭曲的线条,疯狂的笑容,邪恶的动作与手势——此时若是有一个凡人在它面前,看到它的第一眼就会彻底地疯掉,而教宗与红衣主教们则开始轻声祈祷——黑衣教士随即跟上。
他们解除过很多诅咒,有些诅咒要比这个诅咒更激烈和凶狠,但它们不会比这个诅咒更难对付,它是耶罗米尼斯.博斯的最后一幅作品,罪恶的灵魂附着其中——没有什么比被污染的神圣更可怕的了——这就是很多黑巫师,会有意以邪恶与错误的方式来举行弥撒的缘故……耶罗米尼斯.博斯曾经差点成为一个教士,在这方面,他更是一个佼佼者。
画面上的圣但尼与他的随从向着他们笑了起来,他们的头掉落下来,从画板上,咕噜噜地滚落到了教宗的脚下,褐色的污秽沾染了圣洁的白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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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四百年前高乃依看到的景象,他惊愕地眨着眼睛——国王之前看了他的记录,对于其详实性与严密性十分赞赏,所以在圣米迦勒大教堂里举行的弥撒,这位年长的剧作家也有幸随行,当然,他是没有资格站在国王身后的,甚至前几排也没有他的位置,但他已经心满意足,在弥撒完毕之后,国王举着蜡烛,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列,其他人紧随其后,高乃依站着,恭敬地目送国王离去,在起步离开前,他神使鬼差般地瞥了一眼圣伯尼的圣像……
一声尖锐的大叫让所有人都站住了,国王回过头:“怎么回事?”
立刻有人跑过去责问那个大胆的愚人,高乃依脊背冰凉——惊骇带来的冷汗几乎要浸透了他的亚麻衬衫,他几乎就要说出他看到了什么,但曾经的挫折与痛苦让他及时找回了理智,“抱歉,”他说:“一只蝎子从我脚上爬了过去。”
“愿上帝保佑他。”国王听了回报,这样说道,既然国王不再追究,也不会有人责备和惩罚高乃依,当然,流言蜚语和冷嘲热讽少不了,但宫廷里最多的就是这个,在被黎塞留主教厌弃后,高乃依经过不少这样的事儿,完全能够忍受,或者说,他的注意力几乎全在刚才看到的恐怖景象上。
他看到圣但尼,还有那两位随从的头从双手间跌落了下来,圣但尼的头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滚出了很远,就像是一只紧跟着国王的狗儿,褐色的,黑色的和白色的污迹在教堂的灰白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浑浊肮脏的痕迹,而那两只随从的头,一只跟着国王身边的蒂雷纳子爵,一只跟着沃邦上尉。
但等到高乃依惊叫出声之后,只是眨了眨眼睛的功夫,他看到的异样景象就消失了,圣但尼和随从的头也好好地捧在他们的手里,只是他们脸上的神情,怎么看怎么奇诡。
高乃依几乎可以说是逃一般地跑出了教堂,他在离开教堂的时候,不由得回首张望,也许这确实是他的幻觉?他毕竟老了,但这个幻觉是多么的真实!他一面画着十字,一面望着从大开的门扉间,依然可见的圣人雕像,以及末端的彩窗——是魔鬼迷惑了他的心罢,但怎么会有魔鬼能够进入教堂呢?而且还是圣米迦勒,还有圣但尼,他们都是法兰西的主保圣人,他们应该庇佑法兰西,庇佑国王。
那么只有可能是他那颗不够虔诚的心了。
高乃依这样想到,也许是教堂外炙热的阳光给了他勇气,他看着两名随从将圣人的画板搬出教堂,“它们会被放在哪儿?”他问道。
虽然高乃依只是一个律师和剧作家,但因为国王对他的宽容,这两名随从还是客客气气地回答说:“放回到仓库里,先生。”
“哦,”高乃依说:“那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