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爱您。”蒙特斯潘夫人坦然地说。
“我想您也不需要爱情。”这是她说的第二句话:“或者说,爱情只会给您带来数之不尽的麻烦。”
“是什么让您胆敢如此揣测一个国王的心?”奥尔良公爵不善地问道,虽然这个女人可以说是救了他妻子的命,但她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尤其是在国王面前,着实令他不满。
“我的母亲,还有我的父亲。我的两个父亲。”蒙特斯潘夫人巧笑倩兮地说道,她的视线留在国王的脸上,不得不承认,路易十四面容俊美,身材颀长,虽然年过三十,但依然如同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那样强壮有力,二十年的亲政生涯让他威严无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年少的国王还有的青涩感已经完全不见了,这是蒙特斯潘夫人在之前的任何男性身上都看不到的,这是本身的优秀、外在的权威,内里的信心共同打造出来的璀璨存在,他称自己为太阳王,绝不会有人觉得名不副实,只会觉得这个称号与本人真是相得益彰。
“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吧,那时候您还是一个少年,我还是一个孩子,但我已经懂得爱情只是一剂毫无效用的麻醉剂,它确实会令人兴奋,令人喜悦,让人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压片和酒精一样可以做到,而且后者低廉,前者昂贵,尤其是,它产生的麻痹效用会让人不知不觉付出太多他们无法承担的代价,在狂欢之后的清醒时刻,带给他们无穷无尽的懊悔。”
“我的父亲维萨里如此,我的监护人莫特玛尔公爵也是如此,”蒙特斯潘夫人继续说道:“别说他们依然保有对我母亲的爱,陛下,那不是爱,那是魔物的血脉在他们的身上发挥效用,我知道我不应该轻蔑他们,因为我从中得到好处,我也没有怜悯他们的资格,因为没有他们,我也只是一个卑微的奴隶。”她睁大了眼睛,“但这让我怎么能够相信他们呢?我是绝对不会相信他们,相信爱情的,我在修道院里长大,但看到的爱情并不少于那些在宫廷里的,特别是修道院里的爱情,它们艰难地萌发,在阴影里成长,它们应该比那些寻常的爱情更坚韧,但任何东西,钱财、权势、甚至只是食物和水,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摧毁他们,就像是我的父亲和母亲曾经被摧毁的那些,也像是我和我的丈夫。”
“如果我没看错,”奥尔良公爵无法忍耐地说道:“我看到您身上穿着黑色的丧服。”
“哦,那是我的一个测试。”蒙特斯潘夫人温柔地回答到:“我的继父并不希望有除了他之外的人夺去母亲的目光,所以我和我的妹妹是在修道院里长大的,我并不想要责怪任何人,我们在那里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当我成年,回到莫特玛尔公爵的城堡时,公爵告诉我,他会为我选择一个夫婿,虽然我希望能够进入宫廷,我母亲的想法与我们都不同——她认为我应该得到一份爱情,属于丈夫的爱情。”
“蒙特斯潘侯爵不爱您吗?”路易问道。
“爱啊,正是因为他爱我,所以我才进一步确定了爱情是种多么无趣而又低劣的东西。”蒙特斯潘夫人说:“我曾经无数次想要提炼与区分爱情的成分,就像是我的父亲维萨里研究魔药,那么当您剥除了表面上那些绚丽而又甜蜜的东西后,里面是什么呢?是欲望,爱欲、占有欲和破坏欲——无论是维萨里,还是莫特玛尔公爵,还是我的丈夫都是如此。维萨里即便一开始不明白,难道我们来到表世界后遭遇的一切他还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莫特玛尔公爵甚至不允许我的母亲将我们留在身边,我的丈夫则将我囚禁在他的城堡里,他从我这里汲取快乐,却不允许我得到幸福。”
“如果他真的爱你,那么嫉妒也是情有可原。”奥尔良公爵忍不住说道。
“但爱情的伟大难道不就在于牺牲?”蒙特斯潘夫人冷冷地说道:“这是个悖论,公爵先生,人类生来就是自私的,感情虽然看似无法捉摸,但和金钱一样,是可以记账的,但一个人为了他的爱情而不断地付出,或者说,他坚持要付出的话,那么他的账册也一定在不断地增厚,一旦两者之年的天平无法保持平衡,那么肯定有一方要掉到深渊里,但要说,谁能永远付出相等的爱,又如何均衡地付出呢?一个人永远无法窥见另一个人的内心,你觉得已经足够,但另一个人却只会觉得你忘恩负义。”
这句话让路易微微一晒。
“陛下深受其苦,一定懂得我的意思。”蒙特斯潘夫人说道:“先生们,母亲想要教会我如何得到爱情,而父亲,我是说我的两个父亲,他们都在教导我如何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唉,”路易说:“我相信无论是维萨里,还是莫特玛尔公爵都是想要努力阻止您进入宫廷的,遑论成为王室夫人。”
“正是如此,但他们一个是您的御医,一个是您的大臣,毫无疑问,他们对您的了解要比其他人更深刻,我从他们的书信和叙述中看到,爱情令您烦忧,而我有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我不需要爱情,陛下,如果您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话,我要用我的美色与智慧换取权力。”
“您这么说,让我不敢将王室夫人的职位交给您,您野心勃勃。”
“当我的目的与您一致的时候,我的野心就不是野心,而是一个保证。”蒙特斯潘夫人说:“庆幸我不是一个男人吧,国王陛下,我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公爵之女,我通往权势顶峰的道路只有您能够提供,没有您,我就会立即从宝座上跌落下来,我永远不会背叛您,没有什么比利益带来的盟约更可靠。”
“您是怎么做到的?”奥尔良公爵指了指小桌上的书信、钥匙和钻石粉末。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有人来找寻过我的父亲,我是说瓦罗.维萨里,维萨里拒绝了他们,我可没有。”蒙特斯潘夫人说:“您的米莱狄夫人在加约拉岛发展的不错,但她和您都支持曼奇尼家族,那么您们就无法得到他们敌人的认同,您不会以为在您进入里世界之后,才会有人想起反抗那些大家族吧。”
“米莱狄确实和我提起过。”路易平静地说,但蒙特斯潘夫人能够感觉到隐藏的汹涌暗流:“那么玛利的疯狂是否有你在里面推波助澜?”
蒙特斯潘夫人沉默了一瞬间:“不是我。”
“但你知情。”
“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确实感到庆幸”蒙特斯潘夫人说:“但不是为我,是为您,陛下,您对玛利.曼奇尼十分宽容,也许您觉得您对她有所亏欠,但事实并非如此——恰恰相反,曼奇尼家族曾经威胁过您,甚至差点就付诸实践,那么您为何依然要选择曼奇尼记住作为您在里世界的代言人呢?您能说没有丝毫玛利.曼奇尼的原因在里面吗?您作为一个怀有雄心壮志的君王,无论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将感情放在首位——您时刻谨记着这一点,但您终究还是一个凡人,您对她怀抱着脉脉柔情,只是将它隐藏在了您的权威中,她却愚蠢到对此视而不见。”
说到这里,蒙特斯潘夫人轻轻地摇了摇头:“您看,您的感情,即便是只有十二岁的小科隆納公爵都能看得出,所以他从未和他的母亲一起抱怨或是仇恨过您,他完全站在您这一边——您把他教育的很好,他出事也让那些人吓了一跳——不过从我后来得知的,也不奇怪,玛利一直认为她的感情没有得到回报,她的想法与我的丈夫没有什么差别,我的丈夫会因为我追求他无法给予的权势而囚禁我,甚至杀死我,而科隆納公爵夫人也不会在意她的行为是否会让您被迫面对更危险而艰难的处境……恕我直言,西班牙人只怕没有理由对您,对法兰西发难,但若是您的王后,您的王太子遇到了意外,他们一定会欢欣鼓舞地以此为理由发起战争。”
蒙特斯潘夫人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没有将更深处的原因说出来——特蕾莎王后的五十万里弗尔嫁妆至今没能抵达法兰西,而上至国王,下至平民,似乎都忘记了这件事情,但……难道不是因为这五十万里弗尔正是特蕾莎王后放弃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回报吗?
所以说,一旦玛利表露出了对特蕾莎王后与王太子的敌意,就算是她的孩子,小科隆纳公爵也不得不拔出魔杖,国王也必须将她囚禁起来。
“我不可能允许伤害了我孩子的人逍遥在外。”路易说。
“我会将他们的头颅摆在您的面前,一个不少。”蒙特斯潘夫人说,而后她露出笑容,略带挑衅地看向国王:“还有曼奇尼家族——您应该已经不需要他们了吧。”
“您的言语实在是令人生厌。”奥尔良公爵说:“那么,你又是如何探知约克公爵的阴谋的呢?”
“我也在思考,我的密探们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疏漏。”路易轻声说到,相比起黎塞留和马扎然时期的密探网络,他还增加了对大臣将领的密探——达达尼昂伯爵统率,对王室贵胄的密探——奥尔良公爵统领,还有对里世界的,也就是米莱狄夫人,对教会的——拉里维埃尔红衣主教与以拉略。
“我必须说这并非我有意为之,”蒙特斯潘夫人说:“我只是从一些迹象中推测您也许有意那不勒斯。”
这句话让奥尔良公爵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周围。
“加约拉岛没有那么重要,”蒙特斯潘夫人说:“不然您也不会将巫师们引导到加来,而且我还听说还有奥尔良地区也会被您设为一个巫师与普通人类混杂居住的所在,但您还是十分看重加约拉岛,一座空岛对于巫师们很重要,但对于您,一个拥有整个法兰西,以及大半个低地地区的人,又有什么价值呢?它最大的价值就在位置了吧,对着那不勒斯,在被哈布斯堡的奥地利统治的撒丁岛与被哈布斯堡的西班牙统治的西西里岛之间,我看着地图的时候,就在想,一个被巫师隐蔽起来的岛屿,一个至少可以隐藏十万个士兵的岛屿,是一柄多么锐利的匕首啊。”
“然后呢?”
“我就继续往下想,陛下,我在修道院里,在城堡里的时候,有着很多空闲的时间——我就想,如果我是您,我会怎么做?我会为科隆納公爵选择一个妻子,就在意大利,但选择的余地并不大,于是我就设法往托斯卡纳大公和摩德纳公爵那里安插了几个人——聊胜于无罢了,但我的眼线偶尔在科西莫三世,也就是托斯卡纳大公那里发现了一件事情,您应该还记得,科西莫三世的妻子正是您的叔父,加斯东公爵与洛林公爵的妹妹的长女吧。”
“玛格丽特。”
“是她,与您有着双重仇恨,她的父亲被您流放,最终在痛苦与不甘中死去,她的舅舅,也就是原先的洛林公爵,在洛林内战中死去,但谁都知道这是您的手笔。”
“她与科西莫三世的关系不怎么样,在听说科西莫三世准备将与她的女儿嫁给一个私生子,也就是科隆納公爵的时候更是勃然大怒,于是她就和利奥波德一世,以及摩德纳公爵有了联系,据说,只要约克公爵破坏英法联盟,利奥波德一世就会支持他争夺英国王位——摩德纳公爵当然更愿意有个英国国王做女婿,而且约克公爵本来也对亨利埃塔公主满心憎恨——之后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陛下。”
路易看了菲利普一眼,在这里,蒙特斯潘夫人不尽不实,不过想到这可能就是她为自己预备的一张底牌——也没什么可计较的。
书信、钻石粉末、钥匙,确实如蒙特斯潘夫人所说,只是一份求职书而已。
“您说不爱我,”路易最后说:“那么我也要说,我也不喜欢您。”
蒙特斯潘夫人屏住了呼吸。
“但您的礼物我接受了,”路易面无表情地说:“我也接受您,夫人,请站起来,您获得这个职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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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蒙特斯潘夫人就倒在了座位上。
她当然也愿意和母亲那样,只用美貌与天赋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但若想掌握自己与他人的命运,而不是继续被人随意摆布,整个法兰西,不,整个世界,或许只有路易十四可以做到,而他又怎么会是一个猎物?
将所有的罪恶与黑暗袒露在对方面前无疑是种极其冒险的事情,尤其是对方虽然是个毋庸置疑的独裁者,但他也有着一颗公正而仁慈的心,蒙特斯潘夫人只能赌一次,她的价值能够大于她的罪孽——就像是米莱狄夫人与玛利.曼奇尼,她们也不是干干净净的无辜之人,若是国王可以容忍她们,那么他也能容忍自己。
“明天……”她喃喃道,明天。
明天她就是路易十四的王室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