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士立刻竖起他的耳朵听了听,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止,但从拿出来变成了放回去。巴尔也站了起来,无声无息地打开了枪套,教士对他摇了摇头,对通往二层楼面的阶梯指了指。
看到巴尔藏好之后,教士才去开了门,门外没有月光,星光暗淡,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他点燃在小厅里的灯随即将金红色的光芒投在敲门的人身上——哪怕被教士硕大的身体遮去了一部分,他也马上认出了来人竟然是他堂弟的表妹的女儿的小姑子——这个镇子实在是太小了,几乎人人都有关系,这孩子还接受过他的祝福呢。
不过有那么几秒钟,教士差点就尖叫起来,因为来人虽然还能辨认得出原来的面貌,看上去却像是一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食尸鬼,面色发黄——是那种里面透着灰白的黄色,头发蓬乱,浑身沾满了泥土,等等!作为半个海盗,教士嗅出了从她身上传来的血腥味,那么说,那些滴滴答答的东西不是水,而是血喽?
“伊娃?”教士背在身后的手抓住了匕首。
“是我,大人,救救我。”那个叫做伊娃的女人说,然后一头栽倒在教士面前。
教士以一种与他肥胖的身躯完全不相称的速度跳了起来,越过伊娃的身体,伸长了脖子(如果他有)向着静寂的街道望了望——他在礼拜堂里住,镇子虽然小,但这座礼拜堂还是按照教义上的要求,不但建得又高又大,坚固美观,位于广场边缘,还距离镇子上的任何一座房屋有一段距离,伊娃和他都没弄出什么大动静,没有惊动什么人。
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才动手将伊娃拖回礼拜堂,这时候巴尔也已经走出来了,在教士不赞同的目光下,他搬起女人的头,教士只得去搬起女人的脚,把她放在内间的地毯上,而不是继续躺在冰冷的石头地上,说真的,幸而有巴尔的帮忙,一个彻底昏厥过去的人,和尸体一样沉重,教士已经很久没有干过这样的苦活儿了。
然后,他们仿佛有默契一般的,教士拿了一团干燥的海绵(从海里捞出来后晒干的那种),提着一桶水,沿着伊娃走过来的路一路打扫过去,等他回来之后,木桶里依然荡漾着明亮的水波,但习惯了看到父兄做这种事情的巴尔一眼就能知道他刚从广场上的水井重新打了水——在他们还是海盗的时候,就有人犯过这种错误——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一般人家都会在家里储备一点水供给早晨起来的人用,士兵们搜查村庄的时候,会有精明的家伙去检查水桶,如果水桶空了,很有可能就是被用来清洗伤口或是除掉受伤的人留下的痕迹了。
教士将水桶放回原先的位置,礼拜堂里也已经被巴尔擦得干干净净,壁炉里的火重新燃烧了起来,里面的东西还在噼里啪啦的燃烧——用来擦拭伤口的干海绵,染上血的衣服等等,伊娃面朝天地躺在地摊上,现在可以看到一道伤口从她的左肩一直延伸到右胸。
巴尔与教士对望了一眼,这种伤口对他们来说再熟悉不过,他们就像是看到了一个可能要略高于伊娃的人,对她举起了短剑或是长刀,想要砍断她的脖子,但不知道是他手软了,还是伊娃警惕地躲开了,不,应该是她在那一霎那猛地避让并且后退了,这道伤口才不至于致命。
这个聪明的姑娘浑身是泥,也不是单单是因为她在逃走的时候慌不择路,她还弄了一些湿润的泥巴涂抹在伤口上想要止血,不然的话,但如果她是从教士知道的那个地方跑来的,这段路也已经足够她流干身体里的血了。
教士点了一支蜡烛,凑过去看那道伤口,那道伤口看上去已经不是那么狰狞,经过简单的擦拭后,上面被洒满了药粉。教士啧了一声,没别的,这正是国王的药,在它才被造出来的时候,在海盗这些要靠着不规矩的买卖活命的人中流传的特别快,他也倒卖过这种装在褐色小瓶子里的药,有一段时间,它的价格与同体积的宝石相等,现在价格虽然不再那么吓人了,但也等同于同体积的黄金。
但只要有卖家,就永远有买家,这不是药,是一条命。
他的侄儿一动手,用掉的“金子”就可以给他的圣母玛利亚像鎏层金,教士一边遗憾地咂着嘴,一边看着巴尔又拿出了一小瓶药水,这种药水可能比之前的药粉还要珍贵,上面还配着橡胶滴管,他拨开伊娃的嘴唇,只往里面滴了一滴,就收了起来。
这个药水可真是立竿见影,伊娃立刻就醒了,她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之前的惊恐,尤其是她看到了巴尔的时候,但教士马上就挤了过来,她顿时就安心了,“是谁?”教士简单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叔叔……”伊娃小声而急切地说道,甚至想要坐起身来,握住教士的手,但她身负重伤,身体虚弱,越是急着想要说什么,越是说不出来,她的面孔甚至都因此扭曲起来。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人在敲门了。
教士顿时停住了所有的动作,他看向伊娃,伊娃的眼中迸发出极度的憎恨与慌张,他明白了,对着巴尔,向“老地方”示意了一下,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然后故意踏出沉重的脚步声,还在不断地打着哈欠,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
他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门前,打开门闩又用了好几分钟,外面的人一等门打开,就急不可待地一拥而入,一个人还想要伸手推搡教士,但教士是什么人呢?除了三百磅左右的体重之外,他在年轻的时候,也是船上的一把好手,要在晃动的甲板上自如地行走,坐卧站立,没有一双就像是钉着钉子的腿脚可不行。
所以那个人不但没能推倒教士,还差点因为反作用力摔倒在地上,如果不是他的同伴适时地抓住了他。
没能恐吓到礼拜堂里的教士,反而让自己出了丑,为首的那人脸色就不太好看了,教士举高蜡烛,“哦,”他说:“是你,杰克。”
教士认得这个人,他是伊娃的丈夫。但他不是一个法国人,而是一个英国人,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在敦刻尔克没有被卖给路易十四的时候,它是英国人的城市,这里和附近的城镇里都有英国人,他们偶尔也会和法国人结婚。但这个英国人又有所不同,因为他是敦刻尔克的英国滞留兵。
说起来这群人也是又可怜,又可笑——他们曾经属于那位距离英国王位只有一步之遥的护国公克伦威尔,克伦威尔死后,查理二世既不愿意赎买他们,他们也不愿意回到英国,主要是担心查理二世会以叛国罪将他们流放,或是处死,他们也不愿意为一个国王效力——这样,最终大约有七千人到八千人滞留在了敦刻尔克。
不过士兵与军官是不同的,这些人中的军官在得到路易十四的承诺后,也愿意进入法国人的军队或是军事学校做事,失去了指挥者后,这些士兵们有段时间完全茫然不知所措,但很快地,他们迎来了国王的旨意与新的管理者,他们被打散,分开重新编队,收缴武器,身上漂亮的红色军服也改成了深褐色的工兵制服,虽然说也不是太难看,但其中的意味着实深长,一些敏感的士兵甚至拒绝换上新制服,他们随即就被逮捕和处死。
愿意屈服的士兵,路易十四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地将他们塞到自己的军队里,作为工兵,他们被要求去修缮敦刻尔克周围的工事与道路——巴尔之前经过的那条宽敞平坦的大道就有他们的功劳。
在有了收入,也有了固定的居所后,人类最基本的需求也被提上日程,他们之中的一部分打定了主意要孤身一人直到去见了上帝,另外一部分人却决定了要在这里继续自己的生活,他们娶了法国姑娘,也开始学习法语,也许几代之后,他们也只会认为自己是法国人。
当然,这样的人并不多,因为法国人为什么不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法国士兵呢,谁都知道路易十四对自己的士兵有多好。这些英国士兵,他们也许比在国内的同伴过得更好,更安全,但与法国士兵一比,就什么都不是了。
但这个杰克是例外,首先,他是个军官,甚至还是一个贵族,他没有接受法国国王的邀请,也没有回到伦敦,哪怕他的亲人来找寻过他,他似乎就决定在敦刻尔克终老了,教士的……亲眷,一个年轻的姑娘爱上他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虽然他年逾不惑,但身体强壮,容貌俊美,还有这一种年轻的小伙子没有的沉稳与可信,他还是那些英国人的头儿。
教士对这桩婚姻不是很看好,现在看来,可能比不好还要不好一点。
“我来找伊娃,”杰克平静地说:“教士先生,我们遇到了很不幸的事情。”
“什么事情?哦,天啊,圣母在上,”教士说:“你们遇上了强盗吗?”
“不是,”杰克说:“更正确地说,是我遇到了不幸,先生,伊娃与另一个年轻人相爱了,她背叛了,我今晚发现了他们,但在争斗过程中,我可能误伤了伊娃,我正想要向她道歉,看看她的伤口,她就逃走了,”他叹了口气:“我想她是误会我要杀了她,请您告诉她,我是不会伤害她的,请她出来,我带来了医生,我很担心她,她还有着我的孩子呢。”
教士盯着他,这家伙!他在心中想道,如果他不是干这个活儿的,不是见惯了满口谎话的同类和密探,他也许真的会信以为真的,毕竟一个通奸后被丈夫发现的妇人什么都会说的,就算伊娃之前说了什么,也能由此得到合理的解释。
他表现得相当含情脉脉,还提到了孩子,一般人大概会觉得,就算是为了孩子,愤怒的丈夫也会宽容妻子的罪过吧。
但这可瞒不过教士:“这真是太糟糕了,”他说:“但伊娃没有来我这里,”他转过身去,“等等,我去把马牵出来,然后和你们一起去找找,天主啊,圣人啊,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儿啊,等我们找到她,我一定要狠狠地责骂她,对了,那个混蛋是谁?”
杰克说了一个名字,教士露出了一个糅合了气恼与愤怒的神情:“这是不对的。”他说,不过他怀疑杰克是从哪儿看到这个名字的,不过估计多半是听说,因为拥有这个名字的人教士前不久才为他做过临终圣事。
“您是说伊娃没有来过这里吗?”杰克说,一边带着两个人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教士的去路:“但我觉得除了这里,她不会到别处去。”
教士回过身,似笑非笑,他有着一张憨厚的圆脸,看上去真不像是个海盗:“您是在指责我说谎吗?”
“我只是在担心您站在我妻子的立场上,让她偶尔犯下的错误变成了真正的罪过。”杰克轻声说,他的两个下属已经开始搜索小小的礼拜堂,礼拜堂虽然和教堂一样是十字结构,但两侧的耳室几乎就是如名字一般的耳室,一个被教士当做了储藏室与忏悔室,一个被教士当做了自己的房间,之前伊娃就躺在他房间的地毯上,但现在那里除了少了一张地毯之外……哦,教士站在那些英国人后面,露出了微笑,因为原先的地毯虽然没了,地上却还是有着一张原先挂在墙上的毯子——长时间被地毯覆盖的地方肯定与其他地方有着不同的颜色与质感,虽然天色已晚,只能靠着蜡烛照明,但,幸好,因为杰克真的低下身去看和用手指摸了。
杰克什么也没能找到,他嗅了嗅空气,也只嗅到了熟悉的海货气味,还混杂着劣等香料蜡烛的味儿,这种古怪的气味笼罩下来,就算有人在这里流了血,他也没法发觉。
“我更担心了,”杰克说:“如果伊娃不在这里,那么她会在哪儿呢?”他看向教士,“你是说要和我们一起去找找?那么我们一去去马厩吧。”
教士眨了眨眼睛,事情到了这里,他也没有反抗的余地,他们一起到了马厩,教士立刻在心里大叫了一声糟糕!
他的骡子旁边赫然就是巴尔的那匹好马!
教士想也不想的就是一低头,这个本能反应救了他的命,因为杰克一看到那匹马,就毫不犹豫地拔出了自己的短剑,这一下削掉了教士头上残存的几根毛发,不过这时候教士根本没注意到这个,他径直前冲,抓住马厩的围栏,一下子就跳到了里面,迅速地奔到骡子的食槽里,一伸手就从里面提出了一根三个牙齿的草叉。
草叉是一种常见的农具,但看这柄草叉被磨损的地方发出的亮光,就可以知道打造它的工匠可用了农具没资格使用的好钢,于是这柄草叉的作用也就很难说了,教士身形臃肿,武技却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士兵,他喊叫着,挥着草叉,以栅栏与食槽作为屏障,居然也和外面的英国人打得有声有色。
“不要耽误时间。”杰克说,他夺过身边一个人持着的火把。
教士吞了口唾沫:“你们不想听我说些什么吗?”
“没必要。”杰克说,当然,也许这匹马只是赃物或是走私物品,也许伊娃半途就遇到了野兽或是去了别的地方,又或是这个教士还充当着别的什么角色,但他和他的事业不允许任何差错。“那确实是匹好马。”他遗憾地说,随手将火把丢进了马厩里。
火把一落地就凶猛地燃烧了起来。
教士大喊起来,但只需要一两分钟,这里就会彻底地变成一座小炼狱,这点时间完全不够人们跑来救他的命,他也可以跳出去,但那些英国人正在等着,他必须在被烧死和被刀子刺死之间做选择,但这时候——钟声响了。
小礼拜堂没有钟楼,只有一座木架,木架上悬挂着一口大钟,这口钟不但被用来召唤人们朝拜他们的天主,也用来让他们警惕入侵的魔鬼——说实话,敦刻尔克周边的村镇都不怎么干净,走私犯、海盗和销赃的商人,总要有几个落脚点——钟声响在不应该响起的时候,那些已经被惊动的人们不再犹豫,就持着刀剑,火枪和其他比起农具、渔具更像是武器的鱼叉、连枷、铁网等东西跑了出来。
“他们来了!”一个可能是被留在外边放风的英国人一遍喊着,一遍冲了进来。
杰克稍一犹豫,“我们走!”他说,以他为首,英国人如同旋风一般地卷了出去,就像来到时那样迅速。
火浪逼人,教士狠心戳伤了他的骡子,强迫它间隔在火焰和自己之间,骡子大声哀鸣,塞拉马也在不安地踢腾与嘶鸣,不断地摇摆着脑袋,想要冲出马厩——教士正想要从骡子食槽上翻出去的时候,却只听一声可怕的咯吱声,不知道火焰烧到了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坍塌了,然后不知道是什么扑头盖脸地打了下来,教士一声大叫,那是燃烧着的草盖——海边的人很喜欢用晒干的海草做屋顶,马厩也不例外。
他感觉脸上一痛,双手就不自觉地一松,从食槽上掉了下去,而后他的大腿被什么重重地压住了,他推着那东西,才意识到是被他戳伤的骡子,它吸入了很多烟尘,终于昏厥过去了,重达几百磅的皮毛肉就这么压住了教士的腿。
教士才要嚎叫,就感觉眼前突然一黑,湿润的水汽与血气扑面而来,然后是一双有力的手臂,“没事儿了,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