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贺新看过很多电影,很多上辈子被认为“不好看”的电影,如今一旦看进去了,会觉得很有滋味,看完之后还会引发思考和回味。但有些依旧觉得很沉闷,几次硬着头皮都看不下去,比如贾科长的那部成名作《小武》。
而在阅片的过程中,他又发现那些所谓的第六代导演在拍摄手法方面似乎都有一个统一的模式,那就是喜欢长镜头。
比如王晓帅的《单车》,贾科长的故乡三部曲,楼烨的《苏州河》,张远的《过年回家》等这些现实题材的作品,他们似乎都喜欢把自己当做成一个旁观者,通过长镜头冷漠地审视着这个社会。
而其中把长镜头运用的最丧心病狂的无疑当属王超的《安阳婴儿》。
宁皓显然也被传染到了这个毛病,与其说是表达不如说就是纯粹的效仿。
因为通过这个本子,贺新还是多少能看得出相较贾科长、张远、楼烨等人的这些让普通观众晦涩难懂的剧情以及强烈的个人表达意识,《香火》还是有很强的故事性和有意无意中透出的黑色幽默。
草台班子终于开机了,其实说开机还不太准确,因为之前宁皓扛着机子就已经拍了不少素材,此时才开始正式拍人。
剧本里的台词很少,一开始他让贺新穿着不合身的僧服,骑着一辆比他送快递时还要破,还老是要掉链子的那种51型的重磅自行车,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骑来骑去,他则是隔着一条马路架起机子,或者坐在面包车里一路跟拍。
这点对于贺新来说,很是得心应手,因为当初拍《单车》的时候,他就拍过类似这种场景,而且他还有个心得,就是别理会镜头,该干嘛就干嘛。
DV拍摄有一点好处就是不用担心浪费胶片,可以随心所欲的拍。显然宁皓的想法也是跟他相通的,机器一打开,就让他尽量放开,自己想怎么演就怎么演。
原本过来帮忙的宁皓曾经的太原话剧团的同事们得知贺新是金马影帝、柏林国际电影的最佳新人,一个个都怀着好奇和崇敬的心理围在现场观摩,毕竟这种奖项离他们太远了。
可是看着看着他们都觉得有些疑惑和迷茫,因为他们看到的那位穿着不合身的僧服,背着个香袋,微微佝偻着背,骑着辆破自行车在大街上晃荡来晃荡去。偶尔还会下来推行,听到某个杂音会闻声张望,看到人群聚集的地方,也会停下脚步伸长了脖子看看热闹。
可能是身上的僧袍有些单薄,有时候还会醒一下鼻涕,捏鼻子的手很自然的往墙上或者电线杆上一抹,接着抬起袖子擦擦鼻子,看看大街上的人流或者眯着眼睛抬头望一下挂在灰蒙蒙天空中的那颗隐隐发光的太阳。
他的眼神总是没有焦点,漂浮、茫然。这跟大街上那些无所事事闲逛的人似乎没啥区别,如果不是他那毛刺的光头和一身显眼的黄色僧衣,把他扔在人堆里,压根就看不出这是个演员,而且还正在演戏。
难道这就是影帝的水准?
但唯独宁皓的目光变得炙热起来,他死死地盯着取景框里贺新的身影,他就是要拍出这种极度迫近真实的影像,最好不要带有一丝的表演痕迹。
一开始写这个剧本的时候,他就想找一个真正的和尚来演,或者是一个非职业的演员。但他并不是一个为了艺术很执拗的导演,也不是纯粹为了自我的表达。
他拍电影说穿了就是为了成名,为了自己的作品能让更多的人看到。所以正如他的性格一样,很容易会为现实妥协,这也是为什么后来他一下子就转变为一个商业片的导演。
他找贺新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吸引眼球,能参加明年香港国际电影节的亚洲DV电影竞赛单元,甚至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初衷的思想准备。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贺新呈现给他的正是他想要的那种没有表演痕迹的表演。
贺新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靠在电线杆上,自己则蹲在一旁晒着太阳,可能是真的感冒了,抬起右手的食指摁住鼻子的一侧,头猛地往左边一摆,一串细长的鼻涕如离弦之箭一般从左边的鼻孔喷射在地面上,然后就见他用右手大拇指往鼻孔下面一抹,放下手很自然的在电线杆上蹭了一下,几根手指又搓了搓,继续把双手抱在胸口。
目光无聊地在街面上扫来扫去,偶尔有行人从他面前经过,而不远处有个戴着墨镜的瞎子正在摆摊算命……
宁皓盯着取景框里的画面,全身都在颤抖。他再清楚不过了,对于一个导演来说,能够遇到这样一个演员,是他最大是幸运。
“阿嚏!”
之前在房间里只要穿着秋衣秋裤就行,但是现在,哪怕他一回来就冲了很长时间的热水澡,然后又把被子裹在身上,但整个人还是瑟瑟发抖,两个鼻孔塞住,只能靠嘴巴呼吸,头又昏沉沉的,难受之极。
“好点没?”
宁皓手里拎着个袋子推门进来。
贺新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连说话的心思都没有。
“给,这是娜娜给你买的,回头穿上。我说你也是,明明知道这衣服薄,怎么也不知道里面多穿点,你知不知道今天的最高温度才零下七度啊!”
宁皓把袋子里一套保暖内衣拿出来,嘴里埋怨着顺手摸了摸贺新的额头,可能吃不准,又摸摸自己的脑门,两者比较一下后,才松了口气道:“还好没发烧。”
贺新白了他一眼,又瞧了瞧装着保暖内衣的盒子,这才瓮声瓮气道:“代我谢谢娜姐。”
“哟,声音都变了,要不还是上医院去看看吧,打个吊针好起来快点。”
“没事,主要是鼻子塞住了,睡一觉就好了!”
上辈子他曾在医院躺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最后走到生命的尽头。也许是出于恐惧和厌恶的心理,重生之后他就很抗拒去医院,哪怕有些伤风感冒,顶多就是吃点药,就这么扛过去。
“那行,那你睡吧。”
宁皓说着站起身来,临走又问了一句:“那你晚饭能下去不?”
大概看到贺新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也不等他回答,挥了一下手道:“算了,一会儿我帮你拿上去。”
贺新点了点头,待他出门后,紧了紧身上裹着的被子躺下来。
可能是吃的感冒药起作用了,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但又好像睡的不沉,脑子里跟放电影一样,一幕幕乱七八糟的闪过,有上辈子跟老婆吵架的场景,有原贺新小时候跟父母在一起过年的画面,居然还梦到了程好提出要跟自己分手,一下子就把他吓醒了。
整个人出了一身冷汗,心脏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心中暗暗庆幸这幸亏是一场梦,同时还用梦都是反的来自我安慰。
总算人平静下来,可能是出了一身汗的缘故,原本塞住的鼻子居然通了。害怕再次不小心着凉,他赶紧跳下床,又去卫生间冲了一把热水澡,换上了之前宁皓拿过来的那身新的保暖内衣。
鼻子通了,呼吸顺畅,人的精神瞬间好了起来,肚子也感到饿了,看看窗外早就夜幕降临了,但是宁皓那货说的帮自己带晚饭,到现在都不见人影。
正当他在腹诽的时候,房间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就见宁皓领这个塑料袋,手里还拎着瓶酒蹑手蹑脚的走进来,一抬头看到贺新正站在房间中央,把他吓了一跳。
“你醒啦,我以为你还睡着呢!”
说着,这货打量了他一眼,笑道:“还挺合身的嘛,气色也比之前好了不少。”
贺新把茶几拖到两张床的中间。
“摆上,你再不来,我都打算自己下去吃了。”
这货一边把袋子里的饭盒拿出来,一边解释道:“我从你这儿走了之后,一直在整理今天拍的素材,要不是娜娜提醒我,我自己都忘了吃饭。”
宁皓带过来的东西还不少,白切羊肉、羊肝羊肚、油炸花生和凉拌海带丝,还有一大盒热气腾腾的葱油刀削面。
这货一样一样摆出来,还笑道:“我原本打算如果你没啥胃口吃不了多少的话,我自个儿拿回房间去下酒。怎么样,喝两口?”
“行吧。”
他站起身来,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包二十个装的一次性杯子,拿了两个出来。
“哟,家伙事太齐全!哎,你别往回装了,一会儿分我一半,我以前都是拿房间里刷牙的杯子喝酒的。”
贺新数了五个杯子自己留用,其余的连同包装袋一起,都扔给他,一脸嫌弃道:“你老是这么埋汰,难道娜姐就不说你?”
“以前倒是经常说,不过跟着我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你还别说,有时候她比我都不讲究。”
这货说着,往两个杯子里各倒了半杯酒,端起其中一杯,道:“来,用你们东北话说,咱们先整一口。”
“别,让我先吃口面垫一垫,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
一口气干掉半盒刀削面,饿得有些难受的胃总算缓过来了。他这才端起杯子,跟宁皓碰了一下,咪了一口,夹了块羊肉放进嘴里,边吃边问道:“今天拍的素材怎么样?”
“特别好!”
说到这个,宁皓顿时一拍茶几,竖起大拇指兴奋道:“阿新,真不愧是影帝!原来看你在拍电视剧的时候,我心里还在犯嘀咕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进入状态,而且就是我想要的那种。”
贺新淡淡一笑,心里却难免有些得意。演电视剧可能因为台词多,而且拍摄的节奏很快,让他有些不适应,但要说类似这种台词少,演的又是苦逼的角色,对他来说还是比较得心应手的,因为这个跟《单车》一样,从某种角度来讲,演的就是其实就是自己。
宁皓依旧很兴奋,说什么这部电影有了贺新这种自然表演的支撑,无疑会让画面更加饱满和立体;还有什么他的表演朴实平静,不张扬,但是细看却又能发现有反差感,真的非常棒之类的,各种吹捧。
听到最后贺新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忙端起酒道:“别说了,喝酒!喝酒!”
好家伙,这货兴奋之余竟然把杯子里近一两半的酒一口干了。
不知道今天这货那里神经搭错了,借着酒劲居然跟他推心置腹起来。
“……我最爱的仍然是画画,但是我又没有梵高、毕加索那样的天赋,光靠画画恐怕连饭都吃不起,更别谈什么梦想了。说心里话,我之前拍广告,拍MV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后来野心大了,就想试试拍电影,这玩意儿既能出名,来钱又快。等有钱了,衣食无忧了,再回过头来再去追寻自己画画的梦想……”
“屁的梦想!”
贺新一边夹着花生吃,一边毫不客气的打断道:“我可听说艺术家都是在贫困的时候,才能创作出伟大的作品。那谁,就你刚才说的梵高不就是饿死的嘛!”
“瞎讲,梵高不是饿死的,他是开枪自杀的。”宁皓鄙夷的看了他一眼,连忙纠正道。
贺新却满不在乎地摇摇筷子道:“不管他是怎么死的,穷是一定的,我听说他活着的时候,画都卖不出去,等他死了,才开始慢慢值钱的。这个我就搞不懂了,不是都是艺术嘛,为什么活着没人欣赏他的画,死了才会被人追捧呢,你说这是不是也是一种炒作?”
“呃……”
宁皓想反驳,但想了半天似乎没想出什么有力的反驳证据,只得放弃道:“算了,不跟你聊画画了,咱们还是聊聊电影吧。”
于是他又开始聊起自己创作这部电影的初衷,还说起了他老家南小寨村里的那座永宁寺。
据说永宁寺历史非常悠久,早在元朝初期,这里就香火旺盛,永宁寺这个名字就是元世祖忽必烈赐名的。
是因为先有了永宁寺,而且香火旺盛,人们觉得这里是块宝地,纷纷迁来居住,才有了后来的南小寨。
宁皓说他们家之所以姓宁,是因为他们祖上搬来此地时正值元朝统治,汉人地位极低,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是因为这座永宁寺,乞求佛祖保佑平安,才把宁当做了自己的姓氏。
贺新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是听他这么说,似乎还挺像那么回事。
不过聊到电影的时候,贺新却忍不住吐槽道:“我看这部片子的名字还不如改名叫《一个和尚的蜕变》算了。”
因为剧本里的和尚一开始很单纯,自己是个和尚,和尚就得有庙。大师兄劝他别守着那个破庙,干脆到他新修的大庙里来入股。但是和尚不甘心,他不想把这座师傅传下来的小庙断送在自己手里。而且村里都是杀羊的,就应该有个庙。
起初县里没有钱给他修倒塌的佛像,他就去化缘,却为此被警察抓了。跟卖阴的小姐关在一起,小姐们打算凑钱帮他修佛像,他却觉得小姐的钱不合适拒绝了。
但好不容易化缘来的钱给警察没收了,和尚没办法,受到小青年让他假装算命的启发后,又去摆摊算命。可是又因为抢了假瞎子的生意,不但钱被流氓抢走还挨了一顿揍。
正当他绝望之际,却有人请他看病,一个从地摊上十二块钱买来的佛像,被他谎称是五台山大师开光,可治愈其妻的病,卖了三千块钱,终于筹够了修佛像的钱。
一个单纯的和尚为了筹得修葺佛像的钱,一路蜕变,最后成了一个坑蒙拐骗的骗子,不得不说这是个极大的讽刺。
当然最后老天开眼,正当和尚终于修好佛像,举行隆重的开光仪式时,被县里来的人告知说,小庙正在县里计划修建的“致富路”的路基上,来年立马拆掉。
看着墙上大大的“拆”字,喇叭里传来阿弥陀佛声不绝于耳,和尚只能无语望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