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无惑为太上的引导,道出心中之执念大愿。
老者抚须之动作停止许久,终是长叹一声,道:“好宏愿,好道心!”
“你比你的两位师兄看得更远,愿景也更大许多,可是这一路上,必然遍布杀伐;你若是一步走错,或许就会彻底陨灭,死劫重重,且越是往前,阻碍越大,或许有朝一日,伱也要……”
他的声音微止住。
看着眼前少年道人。
却如见到数个劫纪之前,持剑纵横,横压一代,放眼宇内无可匹敌者的昊天大帝。
不是说齐无惑和这位昊天有什么关系,也不是说他现在的器量就真的跟得上那位昊天大帝君,只是老者的经历和阅历,却让他可以看得到,眼前少年的道路,必然也如曾经的昊天一样,遍布杀伐。
或许有朝一日……
这一柄老者亲自选择出的剑,也会指向老者自己。
以今观之,既欲要令五方五界,皆以一贯之,那么有朝一日,也当要持剑而对三清四御,唯平三清,压四御,如此才可以配得上他口中所说的【镇】,但是老者没有说出这些,也并不觉得那一幕是如何苦涩的事情。
若是有朝一日,自己的弟子走到了那一步,那么,他很欣慰。
玉清当会垂眸而笑,上清则自当弹剑狂歌。
能拔剑而来,堂堂正正,说一声,道不同!
不亦是道友!
吾等需要的,不是在师长麾下庇佑出来的,只堪赏玩之类,依仗师长威名的所谓弟子,那又有何意义?需要的,正是一步一步,靠着自己堂堂正正走到我等面前的道友。
他担忧着弟子的前路,却也知道,既有此愿,那么所谓的担心说出来,其实没有意义,终也只抚须而笑,道:“死劫重重啊,无惑。”
少年道人坦然回答:
“道虽远,当行;行道若死,当行。”
“不行,不足以称道。”
“是求活?是求道?”
于是老者伸手指着这少年道人,放声大笑,却是道:“可惜,可惜!”
“可惜啊!”
老者大笑声之中,充满了欣喜,充满了遗憾。
他看着眼前少年道人的眼底,竟然真的充斥着一种痛惜憾甚之感,却还有更多的慈和,他很少极为直白的夸赞自己的弟子,纵然齐无惑以死为子布局,也不过说一声好手段,此刻却是当真长叹,道:
“可惜,你不能早生五个劫纪,否则的话,堪为吾之道友。”
“可惜,你不曾早生四个劫纪,否则,昊天必引你为知己!”
少年道人摇了摇头,只是回答道:“何必可惜呢?”
于是老者抚须,会心而笑。
只是想到了少年道人如今的处境,复又神色微有些凝重,询问道:
“此番你历劫,纵然是有此所谓的【泰山府君祭】,那股力量,只让你转阴为阳,转死为生,你仍旧还是在酆都城的绝境之中,上清创造了六百六十八枚太赤灵文,却也没有说过,每一枚太赤灵文都有上限为遏制大帝的力量,何况还是你所创造的雏形。”
“只靠着这一枚文字的约束,哪怕是他们主动诵唱,创造仪轨,你也约束不得那五尊鬼帝。”
“而那中央鬼物,也就是世界上第一尊阴神,境界于阴物之中最高,为天地造化会元而生,会立刻察觉到你的手段,而后将你彻底杀死,而后彻底倒向南极长生,如是之劫,无惑欲以何破之?”
少年道人只是道:“弟子自有打算。”
老者看着他,笑了笑,道:“罢了,我见你自有七分把握,也就不再多问了,行汝之路,自有你自己去走,去选,本该如此……”他抚须沉吟了片刻,便是笑道:“你入我门中,而老夫却自始至终不曾传授你什么门中神通,无惑一路行来,可曾怨我?”
少年道人回答道:“但是,老师指出了道的方向。”
“令弟子闻道。”
“唯独闻道之后,才可以问道,行道,证道。”
“闻小道则行小道,闻大道则行大道,而老师指出的,是无上之大道方向,让弟子一开始就看到这最远最大的道路,不会走错。”
“若是如此,还要心中生出诸多不满的话,弟子是否有些贪得无厌?”
老者看着自己的弟子,笑意温和,道:
“你不怨老师便是。”
“你的【道】已走到了现在,我本来打算,等待你一步一步走来,而后传授你诸多神通。但是你的速度超过了我的预料,你的经历也比起我本来预料的更为凶险,我活过了太长的时间,于我而言,不必说是数年,就连百年,也只是须臾之间。”
“你我之间,就像是才出门没有多久,一回头,却已隐隐约约见到了你追赶来的身影。”
“你叫我如何不喜?如何不惊?”
“你今要历劫而出,既已有了自己的法子,那么老师也就不再多画蛇添足。”
“否则的话,反而像是不相信你似的。”
“等到你破出此层层诸劫,吾自有一法传你。”
少年道人讶异道:“老师的法?”
老者抚须,道:“是……”
“此法可以为最弱,也可说至强,自我传道收徒授法,尚无人可以得之。”
“玉清,上清,亦不曾有。”
“而玄都,他虽是尽得了吾的丹法,却是无缘我这神通,终究遗憾;是以,此法唯我知,你知,其为【一炁所化,衍二,化三】,我不知其名,随你如何称呼,只是此法对于境界的要求实在是太高,非悟道者不能入门。”
“便是无惑你,眼下其实还差一筹,才能修行。”
齐无惑明悟:
“一炁显化,老师的这一门法,需要化三为二,化二为一,方才能入门。”
“既如此的话,逆修为修道长生,是否顺着施展则是法,老师的神通,该是以一炁化二,复归于三,是为【一炁化三】的手段,对吗?”
老者似早已知道少年道人可以推断出来,故只放声大笑,抚须赞叹。
而后以极为勉励的语气道:“无惑无惑,勉力修行,待你此次历劫归来,吾之道法,便将传你,虽说传你,却也非传你,只名传你而已,是为你做这【他山之石】罢了,老师等待着你有朝一日,做到你今日所说的境界,期待你有朝一日,创造出超越吾之法的手段。”
“那时,老师才最是觉得,你拜我为师,走入道途,固然幸也。”
“可是能收你为徒,引你入道,亦是吾之大幸。”
“不过说起来……”
“此法除去了【他山之石】的作用,五百年后,你或许还有用得着呢。”
老人的慈和眸子里面,难得有几份玩笑。
齐无惑微有怔住,想了想,实在是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只好回答道:
“老师微言大义,弟子有些听不明白。”
微言大义?!
太上禁不住笑起来,可是任由少年道人如何好奇,如何询问,却也如方才之弟子保密时一样,并不回答,只是道:“彼时你自是知道。”
“不过嘛,到时候老师可得你给另外两个,带一句话。”
齐无惑:“???”
太上看着自己这个难得露出少年懵懂的弟子,袖袍微翻卷,白发白须,神色慈和温缓,只微笑道:
“太上,便是如此傲慢。”
“尔等,又如何?”
这样霸道的话语,从眼前这位老者的口中说出,却让少年道人都给镇住了,眼睛瞪大,发丝上落了寒梅,于是引得太上道祖放声大笑起来,而看向那少年道人的目光之中,则尽是激赏。
这终究是我的弟子!
将承我衣钵。
与我并肩的弟子。
得徒如此,得友如此,为何不傲?!
想到那两位五百年后将会露出何等有趣味的表情,纵然是心境上善若水,会有涟漪,但任何涟漪皆会平复的太上道祖,也是禁不住自心底而生出笑意来,觉得如此之未来,却也是在波澜壮阔,风起云涌之际,有些趣味的。
老者引齐无惑明悟前路,立下他破劫之后,传法之约。
看着这少年道人,微笑叹息,缓缓消散,再不复见了。
……………………
或如真正持棋者的判断,齐无惑终不过只一介微尘,纵是三清弟子,但是三清弟子却也不是什么护身符,在很多时候,还是会被立刻集中攻击和处理掉的理由,是一个理所当然,具备特殊身份值得利用的一枚棋子。
但是棋子终究只是用之则弃。
无人会在意那被扔到了棋盒里面的棋子会是怎么样的下场。
棋子被白皙的手指拈起来,轻轻放在了棋盘上,发出的声音清脆,在这巨大的行宫之中,显得尤其的空幽和寂静,细微的声音涟漪碰触到了墙壁,而后复又回弹,渐至于幽隐难以察觉之境。
荒爻正以伏羲氏的算筹之法卜算天下万物,她的眸子幽冷,和曾经与齐无惑接触时候那种闲散慵懒,犹如卸职游玩时的气质完全不同,借以先天八卦之法和后天八卦之法,层层叠叠,逆转而推断之,荒爻窥见了现在的真正大势。
“青景威锦州,人王,三隐曜星君。”
“当代之妖皇,天界之东华。”
“妖皇背后是和先祖有仇的勾陈。”
“东华背后,亦是四御之勾陈。”
“八千年前的人皇和龙皇之死,应该也是勾陈。”
“勾陈的目标是,后土皇地祇……”
荒爻每说一句话,就放下一枚棋子,于是虚空泛起涟漪,声音冷淡,棋子声清幽。
她收回手掌,袖袍垂落,抬眸看向前方。
第一句话,虚空起涟漪,第二句话,已是有纵横勾勒之金光。
等到了最后一句话说完,荒爻看着前方,看到无数的金色流光纵横变化,已成好好恢弘之气象,在伏羲氏的沙盘法宝之上,勾勒牵连,最终化作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风暴,上接天穹,下抵大地,横贯左右最终这无数金色流光汇聚的旋涡,将整个六界都牵扯其中。
荒爻定定看着这一幕,这神通法术构建推演的未来,有丝丝缕缕的金色流光,倒映在荒爻的眸子里面,让她安静许久,方才轻轻开口:
“量劫……”
以伏羲氏的手段推演变化,窥见的,正是量劫!
而现在这个量劫,本来在半月之前就要彻底爆发的,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这本该彻底爆发的量劫,竟然是僵持住了,维系在了一种将要爆发却没有爆发的状态,这也就是现在这伏羲氏神通变化出的画面——
风暴已席卷六界,但是却还在缓缓旋转。
未曾彻底坍塌,未曾爆发。
这似乎是一种安定,一种比较特殊的平衡。
但是这样的状态,在荒爻眼中,比起直接爆发的量劫更为可怖——这代表着未知,代表着量劫第一次巨大冲突的双方都在这段时间内积蓄力量,如弓拉满蓄力,一旦平衡坍塌,量劫开启将会比起直接爆发的量劫更为浩瀚,更为巨大。
一拳打出,虽然突兀难以防范,但是破坏力自然不如蓄势一拳。
“到底是什么力量,导致现在的量劫处于现在的平衡……”
荒爻微微皱眉。
脑海之中,本能地浮现出了曾经有过交锋,曾经让祂吃瘪的那少年道人。
仿佛还可看到那少年道人一双平和眸子。
会是他吗?
荒爻摇了摇头,将这个荒谬的念头扔出去。
“怎么可能会是他?”
“只是一介凡人,并无什么特殊的血脉,对于卜算推占之上,也没有什么造诣,就算……就算是有几分小聪明,却又怎么可能以一介真人之身,参与到而今的量劫之中呢?”
“恐怕是我推演量劫之轨迹,过于疲乏了。”
荒爻抬起手按了按眉心,听得了轻微的,如同小猫般的脚步声,她明朗艳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丝微笑,就连心中的疲惫都仿佛一扫而空,转过身来,果然看到身穿月白长裙的少女小步走来,身上有垂落银饰,有玉石装饰,小蓬草每一日都有一身新的衣裳。
都有和衣裳搭配的上乘配饰。
只最基础的衣食住行之上,就有这样的讲究,更不必说其他。
没法子。
控制不住啊!
每每荒爻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各种宝物都撒出去了。
荒爻有时,心中也是会有些懊恼的。
只是这样的懊恼,常常就连半天都难以持续下去,就如同现在,小蓬草给荒爻端来了恰好温度的茶,还有她自己做的小点心,然后为荒爻按揉肩膀,白皙柔软的手掌按在肩膀上,自是按不动荒爻,但是后者还是觉得心都要化了。
心神的疲惫都大幅度的降低。
觉得给小蓬草砸宝物,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荒爻捧着茶,慨叹一声,在心中叹息。
‘先祖啊,我似乎有些可以理解你了……’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荒爻身子一僵,瞬间反应过来。
等等——!
谁要理解你个杂毛蛇了?!!
荒爻几乎要咬牙切齿,也就是伏羲死了,若是这个先祖还在的话,荒爻恨不得把他埋到地里面,然后拿着铁锹砸开他的脑壳,看着里面是不是九成的大脑里面,每一寸脑浆子都浸满了娲皇这两个文字。
剩下一成?
剩下一成当然是,动娲皇的都得死!!!
只是荒爻心底愤怒的时候,忽而察觉到了小蓬草的犹豫和迟疑,荒爻便是明白了小蓬草是有求于自己,于是叹了口气,语气仍及是连妖皇都无法得到的温柔宽和,道:“是不是想要知道那个臭道士的下落?”
小蓬草脸色微红,然后还是小心翼翼点了点头。
荒爻本来想要严词拒绝的。
但是看到小蓬草小心翼翼的模样。
心一下软下来,只是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明明前日才算过,又要算?”
“好好好,我给你算便是,给你算,别哭!”
“且去把算筹带来。”
小蓬草用力点头,然后转过身来,哒哒哒的一路小跑,很快就带着许多的玉石算筹回来,捧了满怀,荒爻看着小蓬草模样,把伏羲血脉留存的,把那个道士捆起来抽一顿的冲动压下,而后平平淡淡道:
“最后一次了。”
“下不为例!”
“嗯!”
荒爻叹了口气,她说下不为例,但是心里面知道,其实是今天的下不为例。
明天的自己,也一定还是会倒在小蓬草亮莹莹的眼睛下。
真的是,那道士……
凭什么!
一边想着,一边轻描淡写的完成了退散,碧色的玉石飞起来,泛起亮色,而后就要化作卦象,小蓬草因为想要弄清楚齐无惑的处境,现在都已经能够认出诸多卦象了,倒是让荒爻又是喜悦,又是不痛快。
总也会诅咒两句,那个臭牛鼻子,死了算了。
咔嚓的清脆声音,让走神的荒爻怔住。
她的眸子瞬间收缩,看向自己的算筹。
代表齐无惑处境的翡翠算筹之上,出现了一道狰狞刺目的痕迹,这一道裂痕从最高处直接粉碎而下,最终化作血色,这代表着的是——
“那家伙。”
死了?!!
怎么可能!
荒爻心中震动,她忽而听到了雨滴落下的声音,然后看到小蓬草呆呆的站在那里,小脸苍白,双眼瞪大,而后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脸上滑落。
他……死了?
小蓬草眼前仿佛还可以看到那个少年道人,神采飞扬,如星辰一般出现。
而现在,他死了。
原来,就连星辰都会陨落的吗?
荒爻有些手足无措,道:“小蓬草,你……不要哭了……”
“哭?”
“我哭了吗?”
小蓬草愣住,她伸出手,发现自己的视线变得模糊,而后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掌心,落在手背,又是这样,原来眼泪是可以在自己没有被卖掉,没有被鞭打,没有被欺负的时候流下来的吗?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脏好难受。
小蓬草怔怔然失神,脸上似乎没有悲伤,但是眼泪却不断留下。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
‘贫道,齐无惑。’
‘小蓬草不喜欢这样……’
‘好吃吗?’
‘因为我希望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她是独一无二的她,不是什么被售卖的货物。’
‘有人,至少,我从不会将她当做是货物。’
眼泪大滴落下,小蓬草捂着刺痛的心,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但是张口却是一声压抑着的呜咽,最后化作了一声声咬着牙,不敢大声发出声音的哭泣声音,她的双眼黝黑,面容却苍白如草。
她好像又是秋日的蓬草了。
荒爻看着哭泣着的少女,想要开口却忽而听到细碎的声音,她微微一滞,眸子瞪大,缓缓转过身,看到方才的玉牌坠在地上,丝丝缕缕的流光升腾而起,化作血色,汇入了那巨大无比的伏羲氏沙盘之上。
而后,丝丝缕缕的血色流光侵染。
原本的金色恢弘风暴,只刹那之间,尽数猩红!
越发的恢弘,越发的狂暴,不受控制,席卷六界,猛然横扫!
荒爻呢喃道:“量劫,将开……”
“不,不可能,他只是一个凡人。”
“他只是一个没有血脉和先祖庇佑的凡人。”
“他不可能靠着自己去短暂制住了量劫,他不可能靠着自己成为了棋手。”
“他不可能……不可能……”
“以他之身拖延量劫,而其死,则会令量劫,以数倍之威,再度重开……”
狂暴的,席卷了六界的风暴倒映在了荒爻那一双明亮的眸子里面,最终推演的未来之中,量劫将六界都湮灭,而其起源……
………………
蕊珠宫之中,后土皇地祇做了个梦。
在那个梦里。
她看到那少年道人奔走,看到他开辟地脉,为自己疗伤,看到他一己之力制衡量劫。
可是却又画面一转。
而后,看到那少年道人被无数锁链刺穿心脏,看到他的道袍被无数鲜血染红,看到他双目之中,神光终究消失,最终被折辱般地挂在了高空,万鬼高呼狂啸,她看到了东岳印玺,看到东岳印玺泛起了丝丝缕缕的碧色光明。
齐无惑双目神光缓缓黯淡,头颅低垂,四肢被锁链刺穿,高挂,鲜血滴落。
身死。
后土皇地祇的梦结束。
许久。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双目之中。
唯余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