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 回头是岸

“被爸妈接回去了?”我看了眼重症监护的病房,不解的问,“那怎么圆觉还来医院了?病了吗?”

圆悔没吭声,而苏善似乎知道怎么回事儿。苏善刚拆掉石膏,他还有点不适应。趴在门上看了看,苏善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我被他俩绕的迷糊:“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方便跟我说说吗?”

“不方便。”

“可以。”

苏善一愣,他没想到圆悔会拒绝。苏善稍显歉意的改口说:“好吧……这是圆觉的事情,我们说,似乎是不太方便。”

“阿弥陀佛。”圆悔没再说话。

两个和尚神神秘秘的,整的我十分好奇。加上现在所在的地方,我又很担心圆觉的身体健康。重症监护病房我们不能随便进去,只有坐在走廊等着。圆悔没再和我们说话,他闭着眼睛念经去了。

我想偷着去打听下圆觉的状况,但是重症监护病房里护士的嘴却怎么都撬不开。无可奈何之下,我只有老实的坐在苏善旁边陪他等着。

一直坐到下午,圆觉的家属才赶来。

圆觉的妈妈也就30岁的样子,很白,瘦高瘦高的。圆觉的圆眼睛像他妈妈,鼻子嘴像他的爸爸。圆觉的妈妈哭的几乎快昏了,只能有气无力的靠在老公身上。

见到苏善的时候,圆觉妈妈的情绪很激动。从她的表情样子看,她觉得圆觉是有救了:“你是吴龙的师叔啊!大师,你救救吴龙吧!吴龙快要死了啊!”

“阿弥陀佛。”苏善的眼圈微红,他扶着圆觉的妈妈起来,“我救不了圆觉的,我已经还俗了……再说,这种事情,要看缘分的。”

圆觉妈妈哭的泣不成声,她死死揪住苏善的领子不松手。我试图安慰她,可是却一点效果也没有。哪怕我说的口干舌燥,圆觉还是一句听不进去。

也是,自己的孩子住在医院里。当妈妈的,怎么能放心呢?而圆悔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还是没有说话。

“你们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吗?你们不是说能救下吴龙吗?”圆觉妈妈的话我听着很混乱,“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不救他?你为什么还俗啊!为什么啊?”

“儿子会没事儿的。”圆觉爸爸拍着圆觉妈妈的后背,安慰说,“医生不是说他现在情况很稳定吗?我们先等等,或许还有转机呢?”

“什么很稳定?情况很稳定的在等死吗?”

圆觉妈妈应该哭了很久了,她折腾几下就没了力气。苏善欲言又止,想劝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圆觉爸爸看出苏善的窘迫,他叹着气道歉:“大师,真是对不起,吴龙受伤之后,我老婆的情绪太激动了……她有得罪你的地方,我代她向你道歉。”

“阿弥陀佛。”苏善并不介意,他只是担心,“我能为圆觉做点什么?任何事儿,只要我能帮上忙的,什么都可以。”

圆觉爸爸看了看我和圆悔,他犹豫着说:“大师,吴龙很想见你……你能跟我进到病房里,见见他吗?虽然他还没有清醒,但是我觉得,他听到你跟他说话,他会很开心的。

“当然可以。”苏善似乎已经迫不及待了,“我们这就进去吧!”

圆觉爸爸很绅士有礼貌,跟我和圆悔打过招呼后,他才带着苏善去穿隔菌服。

我能感觉出圆悔不太喜欢我,刚才还热闹的走廊突然只剩下我们两个,我还有点不太适应。我小心翼翼的坐在离圆悔三个座椅远的位置,避免进一步的让他生厌……没想到,圆悔竟然先跟我说了话。

“阿弥陀佛,”圆悔的声音不冷不淡,“齐悦居士,我师叔,他最近的生活还好吗?”

圆悔的问题让我很为难,我说苏善过的不好,估计圆悔会觉得是我“虐待”了他师叔。而我要说苏善过的很好,那又好像有种苏善背弃了佛门的感觉。

至于苏善自己如何评价自己好不好,我更是无从得知。

我左思右想了半天,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第一个问题没等我想好,圆悔的第二个问题紧接着跟来了:“齐悦居士,你有信仰吗?”

“算是……有吧?”

圆悔回头看我,我很没底气的说:“我信因果。”

“呵呵。”圆悔笑了,“师叔教你的?”

我点点头。

“我说点我自己的事情,给齐悦居士听好了。”圆悔捻动着手里的念珠,他声音低缓的说:“我以前,对佛教文化特别的痴迷……”

听圆悔的话讲,他没出家之前对佛教文化,已经到了痴狂的地步。见到寺庙,他必须要进去祭拜。见到和尚,他一定要上前布施……即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假和尚,他依旧坚信不疑。

“我44岁那年经历了一些事情,好不容易脱险后,我来到山上想要出家,但是方丈大师却不肯收我入庙。”圆悔深吸了口气,“方丈大师说我尘缘未了,不能出家。我不信邪,在庙门口坐了一天一夜……当时方丈大师出来告诉我,山下来了个有佛缘的小孩儿。如果那个小孩儿能出家,他就收留我。”

“是苏善吗?”我问。

圆悔摇摇头:“不,是圆觉。”

“方丈大师说,圆觉在十六岁前有血光之灾。如果不在寺庙潜修化劫,他肯定是活不下去了。”我不明白圆悔为什么突然又想告诉我这些了,“圆觉跟师叔很像,却又不太一样……师叔的生死之灾躲过去了,我想,圆觉恐怕是躲不过去了。”

我受到了惊吓,不敢置信的捂住嘴:“你是说,圆觉会死?他是怎么了?生病了吗?”

“阿弥陀佛。”圆悔想了想,说,“没有,没有生病……圆觉被接到家里,他爸妈出去买菜的功夫他自己在家看电视。来了伙入室抢劫的强盗,不仅偷了东西,还把圆觉砍伤了。”

我颤颤巍巍的问:“圆觉……伤哪里了?”

“阿弥陀佛。”圆悔的表情很是难过,“圆觉脑袋被砍了三刀……”

“三刀?!”我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脑袋上砍了三刀?!”

圆悔闭着眼睛念了一句,语速不变的说道:“从前天晚上到今天,医院已经下了五次病危通知书了。照我估计,圆觉活不了两天了……”

哎,难怪圆觉爸妈会跟交代后事一样带着苏善进重症监护病房。

“圆悔大师,你刚才不说不方便告诉我吗?”我对此表示担心,“那你为什么现在跟我说了?你告诉我,圆觉的爸妈会不会不高兴?”

圆悔的表情微微异样,隔了几秒钟后,他忽然说道:“齐悦居士,在我没出家的时候,我们见过。”

“见过?”我完全没有印象了,“在哪里?”

“阿弥陀佛。”圆悔叹了口气,“或者,我该叫你王琪居士?”

我大惊失色。

王琪的名字,知道的人非常非常少。除了我之前的家人朋友和莫照临外,知道这个名字的就是以前集团的人……现在圆悔居然能叫出我的名字,他肯定是知道我以前的事儿。

看出了我的惊慌,圆悔淡淡的说:“我以前,也在集团里。”

我之前被拐去的集团,是那种传销性质的组织。在集团里,大家都是以家人称呼。但实际上,背地里勾心斗角的厉害。为了“任务”,互相打压排挤的事情经常发生。

像是莫照临这样的老手,一个人要带一个团队。一个团队会分为5个组,每个组有一个组长,每个组长又有五个下线。下线的手里最少有五个新人,而新人每个月有数量要求的任务。

或偷或抢或杀人或放火,什么性质不重要,能拿回来钱就可以。如果拿不回来钱,轻则打骂,重则“开除”。而“开除”的人,我们总是会第二天在新闻报纸上看到集团成员意外死亡的新闻。集团的秘书小姐,会第一时间买报纸回来发给我们看。

是一种警示,也是一种警告。直白又赤裸的告诉我们每一个人,别想要对集团不忠,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那是一段死亡阴影挥散不去的时光,我和莫照临都是活的胆战心惊。虽然莫照临比我的处境好一点,但他毕竟也是给集团卖命。哪天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丧命是分分钟的事儿……圆悔居然说他也是集团的人?这真是让我不可思议。

在集团的日子,是我此生最为黑暗的回忆。没有一点希望,没有一点的曙光。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完全是人吃人的经历。现在圆悔告诉我他是集团的人,我没有任何想法,拔腿要跑。

“齐悦居士!”圆悔站起来叫住我,“能听我把话说完你再走吗?”

我站在地上,心里无比的纠结。圆悔从后面走过来,他对我的心情表示充分理解:“我会认识你,是因为你和莫照临逃走的时候,集团下了好一阵子的通缉令……不过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你们逃走后没多久,我也从集团脱离出来了。”

“你是怎么出来的?”我小声问他,“跟我和莫照临一样跑出来的吗?”

圆悔似乎也不太想多说:“有一次出任务的时候,我趁机给家里人发了条短信。我大哥是混道上的,花了不少钱,动了不少的关系,这才将我弄了出来……我出来之后,就特别痴迷佛教的东西。机缘巧合,来到了寺里。”

“既然……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我拿不准圆悔想干嘛,“你为什么没在苏善那里拆穿我?你不担心我骗苏善吗?”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圆悔跟苏善说的话差不多,“各人有各人的因缘,我不好说破,阿弥陀佛……至于担心,我肯定是要有的。”

圆悔很诚实的跟我坦白:“集团的人什么样子,你跟我一样的清楚。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第一次见到你,你说带着师叔一起去医院。我当时一直跟在你们后面,你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的清清楚楚。”

“你对师叔,是不一样的。”圆悔撇撇嘴,“刚才我不想告诉你,是担心你只是对师叔不一样罢了。”

我看了看圆觉住的高档病房……圆悔的担心,在情理之中。

“师父可能知道我会碰到你,我临来之前他让我给你带个话。”圆悔做最后的交代,“阿弥陀佛,师父让我告诉你,无论你现在正在想要做什么……齐悦居士,回头是岸。”

我听不明白:“方丈大师让你告诉我的?他为什么会说这话?”

“阿弥陀佛,我也不知道。”圆悔摇头,“只是我出门前,师父这么告诉我的。”

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安,难道说,我要偷债券的事儿方丈知道了?

但是……怎么可能呢?

我想不明白,圆悔也没再往下说。圆悔回到长椅上坐下,他闭着眼睛转动佛珠。我靠墙站着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给莫照临偷东西……可我要是不偷,莫照临不肯善罢甘休的话,苏善就会有危险。

重病监护病房这面人不是很多,时间在静谧中一点点流逝。圆悔手里轮回转动的佛珠让我眼晕,我忽然觉得,很多人和事,转了一圈,又都变成了最初的样子。

许许多多的事情之间,有我们看不到的千丝万缕联系。可能在我们没意识到的时候,产生微妙的关系,让我们措手不及。

我走回到圆悔的身边坐下,我小声问他:“大师,你在集团的时候……你骗过人吗?”

“我?”圆悔想了想,“骗过……这也是我后来一心出家最主要的原因,之前的罪孽深重,后半生,就用来为自己的错误赎罪吧!”

我自嘲的轻笑:“大师才在集团里几天便要用后半生来赎罪了?我骗了那么多人……我的下半辈子全用来忏悔,估计都不够用了吧?”

“我出家之后,跟你的想法差不多。”圆悔呵呵一笑,“但是出家后,我顿悟了不少。我觉得师父的那句话很有道理……回头是岸。不要在乎形式,也别介意时间长短,只要你想诚心悔过,那就不会太晚。”

真的……不会太晚吗?

苏善和圆觉的家人从病房里出来,我和圆悔便没有再多说。苏善脸上的神情伤感,他哑声对我说:“齐悦,你先回家去吧!我晚上要留在这里,帮着圆觉的爸妈照顾他……你回去,正好帮着我告诉奶奶一声。”

“我陪你一起吧!”苏善的样子让我觉得心疼,“我一会儿给奶奶打个电话。”

圆觉爸爸连忙道谢:“真是太谢谢大师和……”

“叫我苏善就行了。”苏善坚持,“我已经还俗结婚,不是什么大师了。”

“好,真是太谢谢苏善和苏太太了。”圆觉爸爸说说自己就哭了,“我儿子要是知道了……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我很喜欢圆觉,我试着问:“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这个……”圆觉爸爸稍显歉意,“现在不让家属进去了,不过晚上8点多的时候应该是可以的。”

我点点头:“好,麻烦你了,我跟圆觉是好朋友,我想进去看看他。”

圆觉爸爸一个一米八几高的汉子,听完我的话他就哭了。苏善拍了拍圆觉爸爸的肩膀,圆觉爸爸捂着眼睛哭的泣不成声:“我儿子……我儿子他要是知道的话,他会开心的!我每次去看圆觉的时候,他都告诉我,师叔对他非常好……我儿子……我儿子啊!”

听圆觉爸爸说完,我也哭了起来。苏善一面忙着安慰圆觉爸爸,他一面忙着安抚我的情绪。不想平添伤感的情绪,我和圆觉爸爸很快止住了哭声。

还有圆觉妈妈要照顾,圆觉爸爸匆匆离开了。

苏善和圆悔一起在病房门口念着经,在医学起不到作用的时候,对着佛祖祈祷,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对于圆觉所遭受的飞来横祸,我无比的气愤……老天为什么不开眼收拾坏人?而一定要让好人受尽磨难呢?

再怎么说,圆觉只是个孩子而已。

圆觉爸爸说晚上八点可以进去看圆觉,可直到晚上九点还没有消息。等晚上十二点多,医生才勉强破例让我们几个去探视。

穿好隔菌服,我们三个沉默的往病房里走。躺在病床上的圆觉完全看不到人,他的脑袋上缠的满是纱布。呼吸机带在脸上,又厚又重。要不是旁边心电图显示正常,屋里丝毫感觉不出活人的气息。

我有点接受不了这样的场面,转身靠在苏善的怀里我就哭了。眼泪顺着面罩往下流,蒸腾出来的也是带有盐分的苦涩蒸汽。

“阿弥陀佛。”

圆悔站在床边给圆觉念经,他低沉缓慢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像是挽歌。

等到圆悔念完经出去,我控制了下情绪走到圆觉的病床前:“嗨,我是齐悦,拐走你师叔的大坏人齐悦,帮你隐瞒秘密的齐悦……你不是要当我的朋友吗?你怎么不起来跟我说话?我来看你,你就躺着呼呼睡大觉,你可真不应该。”

“圆觉,你记不记得你跟我说的了?”我破涕为笑,“你说你早课的时候有偷着睡觉的经历,你还怕你师叔知道……我偷着告诉你一个秘密啊!你师叔,他有天早课的时候,也偷着睡着了呢!”

“我没有。”苏善诚实的让人讨厌,“我早课从来没……”

我瞪了苏善一眼,他听话的闭上了嘴。

“所以圆觉啊,你不用担心你师叔会骂你了。”圆觉是小孩儿心性,小事儿都会被他看的无限大。我的想法很简单,如果圆觉真的醒不过来,让他放下个心结也是好的:“我好吧?作为你的好朋友,我不辞辛劳的每天盯着你师叔做早课……你看,就连你师叔这样的人都会早课睡觉,何况你一个小孩子呢?”

不知道圆觉能不能听见,我是稀里糊涂的跟他说了不少。说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还是苏善提醒我时间差不多了,我才想着离开。

临出门前,我笑着对圆觉说道:“有时间,我明天再来看你……你师叔有好多的糗事,等你醒了,我都告诉你。”

圆觉没有说话,只有滴滴叫的冰冷机器在回应我。

出了病房,我连隔菌服都来不及脱。转身抱住苏善,我抑制不住的哇哇大哭:“苏善,你说圆觉他会死吗?”

苏善没有回到我,他只是叹气。

我使劲抱着苏善的腰,哭的几乎抽噎。一想到圆觉那么美好的生命即将散去,我就是抑制不住的悲痛。苏善带着我到椅子上坐下,他任由我抱着而没推开我。等我的情绪自己渐渐平静下来,苏善才说:“这些都是命……命里注定会发生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谁说的?”我突然产生一股不信邪的劲头,我反问苏善,“你师父不也说你24岁的时候会因为一个姓顾的女子破戒吗?灰小灰说你已经破戒了……不也什么都没发生?什么命里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完全是人自怨自艾的想法罢了!”

我的情绪激动,苏善没有呛着我说。拿水瓶递给我,苏善柔声劝道:“喝口水吧!”

“你别想避开话题!”

“真的不喝吗?”苏善拧开瓶子,“我看你的嘴都卷皮了。”

“我……行了,我喝一口……不说一口么?怎么还喂我?”

苏善灌了我大半瓶的水,他才停下来。我想着跟苏善继续理论,他却主动伸手抱住我在怀里。

“你这是干嘛?”说苏善抱着我,还不如说他夹着我不让我乱动,“苏善,你要憋死我了!”

“你休息休息吧!”苏善的语气略微疲倦,“不然的话,你就给我回家。”

我在这儿哭闹,确实是不太像话。我从善如流的听从苏善的,尽量找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他的怀里……还没等我睡着,病房的方向爆发了响亮的哭声。

“佛祖啊!”圆觉妈妈哭的凄惨,“你救救我的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