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九却是犹豫不已。
安东发行类似的质押债券或者说抵押劵,于许九来说,风险太大了。
首先,朝堂未必会同意。
若是前任薄世,估计成功率会高不少。
但他,却不行。
因为他没有政绩,没有证明过自己。
朝堂内外,不会有什么人觉得他许九的意见重要。
恐怕就连天子,也会不以为然。
贸然上书,徒留争议甚至非议。
作为都护府的都督,许九很爱惜自己的职位,不敢过于冒险。
但伍被的说法,让他怦然心动。
假如,天子确实有这个想法,那么他提出来,天子必定龙颜大悦,甚至以为他许九‘能明朕内志’,从此就被视为亲信。
况且,安东都护府目前的钱荒,倘若不解决,那么迟早会爆炸。
将他炸上天!
他不敢坐视这样的局面恶化,他只能选择想办法解决。
而目前,他唯一的解决之道,似乎就是伍被的这个主意了。
怎么办?
许九实在无法立刻决断。
伍被与许九,相识多年,自先帝之时,他们就是朋友和同志。
伍被当然清楚许九的性格。
在事实上来说,许九的个性,与多数汉家列侯没有区别。
他既渴望认同与地位,但又害怕因此惹来麻烦。
所以,当初,他只敢私底下悄悄的印刷《民富》,悄悄的宣传,但却不敢公开宣扬。
因为他害怕被人攻仵和非议。
直到在乡校之中,与褚大斗殴,而被天子知晓,得到了天子支持,他的胆子才稍微大了一些。
但他依然不敢公开自己的身份。
他宁愿让天下人都以为他只是一个靠拍马逢迎的幸臣,宁愿被人误解,他只是一个拉皮条的佞臣。
也不敢大声的告诉别人。
这是许九的性格缺陷,也是他所处环境带来的影响。
但伍被就不同了。
他的胆子,素来很大。
为了理想,他能深入安东之东的冰原,与野人和生番为伍,观察他们的生活,尝试理解他们的社会。
为了实验自己的念头,他可以在真番的山区乡村,圈一块地,搞一个社会实验。
当发现实验失败,他立刻毅然决然的抽身而出,承认自己失败了。
并且为此推翻了自己过去坚持的一些东西。
所以,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
只要有利的事情,他不拘世俗之见。
见到许九犹豫,伍被当机立断,说道:“兄长不可再犹豫了!因为安东之事,千头万绪,稍一犹豫就可能坐失良机!”
“如今已是六月,安东九月就会大雪封山,自安东至长安,即便快马加鞭,一个来回至少也需要两个月,兄长若是犹豫,错过时机,那就只能等待来年夏四月才能上书了……”
“然,明年夏五月,羽林卫屯垦团和虎贲卫屯垦团都将开始裁撤,改郡县!”
“这两个屯垦团,足有数万口,良田数十万亩……”
“他们一裁撤,就立刻会冲击安东的经济!”
“介时,兄长恐怕要手忙脚乱了……”
“且夫,即使陛下不同意,都督也没有损失……”
正是这最后这一句话,成为了压倒许九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吾就给陛下上书吧……”
但他内心却还是有着不自信和恐惧。
这种不自信和恐惧,促使他不得不决定,在近期就搞一个大新闻。
因为,他需要政绩来撑腰,也需要政绩来说话。
没有政绩,哪怕天子认可他的意见,恐怕朝臣们也会非议。
今日汉室的朝堂,一切都是政绩为王。
有政绩,说话嗓门就大。
譬如少府卿刘舍,每次廷议,都可以畅所欲言,甚至正面质疑丞相、御史大夫。
靠的是什么?
政绩!
人家政绩多,自然说话有底气,连丞相周亚夫和御史大夫晁错这样的人,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人家作威作福。
但你要没有政绩……
就像那大鸿胪公孙昆邪,每次廷议,都是个隐形人。
假如不注意,甚至你都不会知道他的存在。
原因很简单,他没有政绩。
整个大鸿胪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
于是,大鸿胪的编制一年比一年少,权责一年比一年少。
今年冬十月,大朝议,大鸿胪的排位甚至排在了京辅都尉之后。
堂堂九卿,居然只能坐在一个比两千石的朝臣身后。
这简直就是耻辱!
但公孙昆邪又能如何?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甚至,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其他同僚,将大鸿胪的经费、编制瓜分。
而他竟不能发一言!
自古弱国无外交,同样的道理,弱小的官僚集团,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鱼肉自己,侵夺自己。
坊间有传闻,大鸿胪未来甚至可能与内史一般被裁撤。
听到许九点头,伍被心里大喜。
此番他来见许九,自然不仅仅只带来了问题和麻烦。
也带来了政绩和资源。
毕竟,许九再怎么说也是自己人。
平壤学苑虽然为了避嫌,不敢公开与许九的密切关系。
但,却是可以动用人脉和资源,为许九保驾护航。
为他刷名声,刷政绩。
这种事情,很简单。
过去数年,平壤学苑早就玩的很熟练了。
所以,伍被微微一笑,道:“这安东的第三个隐患,其实就是税赋……”
………
未央宫,宣室殿之中,刘彻与薄世对坐而视。
刚刚从东宫回来的轻松和喜色消失不见,只有严肃的气氛。
“臣昧死再拜陛下:陛下问臣,安东隐忧?臣以为,独在税赋……”薄世顿首而拜,对刘彻说出了自己一直担忧的问题。
他离开安东时,安东局势平稳而迅猛。
表面的繁荣之下,潜藏着无数隐忧。
但,作为前都督,很多事情,他不适合说。
说了那就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子。
只能私底下报告和进言,能够公开说的事情,其实就只是一些安东发展过程里必然出现的问题。
其中,这税赋,问题最大。
刘彻听着,却是微微一笑。
安东地区的税赋问题,在新化城建立之时,就已经存在了。
可以说是他故意造成的结果。
当初,新化城初立,为了吸引和鼓励移民,刘彻玩了一个类似后世招商的优惠政策。
也就是所谓的‘三减五免’。
根据这个诏命,新移民抵达安东之日起,三年免一切田税、口赋、徭役。
然后接下来五年,享有减免一半的优惠。
这个政策刺激和吸引了大量无地百姓,前往安东。
尤其是齐鲁地区,从元德三年到元德六年,至少有三十万百姓,拖家带口,或通过屯垦团模式,或自己前往。
但这也带来了一个问题——安东的财税,几乎全靠商业以及捕鲸利益所得。
而安东地区的官僚却与日俱增。
官员要俸禄要开销,还要维修道路、桥梁,组织百姓开垦。
更要承担各种任务。
目前的情况下,安东财政实际上全靠中央拨款。
这还是护濊军其实不需要国家掏腰包的情况下——护濊军的军费,基本都是由朝鲜、真番、韩国以及扶余等藩国贡献、摊派。
而着对这些王国来说,也是有好处的。
有着汉朝爸爸保护和撑腰,各国都只需要维持最低限度的军队,甚至真番干脆都取消了军队,只保留官吏和衙役以及部分武装。
其他的人,统统出口到了安东‘创汇’。
真番王刘忠汉,得意洋洋,自诩自己聪明才智天下第一。
但这样的模式,是不能持久的。
特别是现在,随着安东的人口与垦荒面积不断增加。
在事实上来说,安东单薄的财政收入,已经难以继续支撑了。
甚至已经难以支撑安东的继续发展了。
不过,这样的事情,刘彻并不关心。
安东,是他的试验田。
也是他用于观察和实验资本的地方。
换句话说,其实安东今天的财政困局,是他故意造就的。
目的就是要逼安东的官僚们将税赋来源和目标,对准商贾和手工业、捕鲸业。
你们没钱?
那就去找商人啊!
这些家伙有钱!
所以,刘彻只是摆摆手,对薄世道:“赋税之事,朕自有计较……卿谈谈其他事情吧……”
许九都派了过去了,还加强了李广、王温舒,授予了许九特权。
许九倘若还转不过脑子,那他也就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了。
大不了,明年把张汤丢去安东。
以张汤的手段,在安东玩一出安东财税七成取自工商鱼盐之利,轻而易举!
………
“财税?”许九很难理解,怎么安东地方连财税都成了问题了?
要知道,这些年来,生产技术和耕作技术大进步,由此带来了地方财税的爆炸。
关中各县,每年的税赋都在增加,涨幅惊人。
而关东地区,递解长安的钱帛也是越来越多。
去年田税收入,甚至突破了二十万万。
在三十税一模式下的汉室,还能得到这么多田税收入,只能说是墨家和农家太bug。
尤其是一部《新神农》,造就了无数的农业专家和力田。
伍被不得已,只能跟许九解释:“安东虽富,但府库穷……”
“在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藏富于民了……”
“陛下诏命,安东移民三减五免之政,新移民三岁免一切田税口赋徭役,之后五年减半……”
“此外,还有屯垦团、游侠等,从不交税的群体……”
“安东财税,基本都是从商贾、捕鲸业以及捕鱼业所得……”
“这些年,每岁不过五千万……”
这还是陈嬌给力的缘故,在事实上来说,陈嬌和他的小弟们,每年给安东贡献了超过其财税收入的一半税金。
若没有捕鲸业和捕鱼业的贡献,安东的财政,就只能全靠国家拨款了。
但问题在于,国家每年都在减少对安东的补贴。
去年,甚至只给了安东三千四百多万的财政补贴。
这在以前,自然没有问题。
因为安东都护府其实要管的只有大城市和大城市周围的农村。
其他地方,不是屯垦团,就是加恩封国。
军队和列侯们自己就能解决问题。
然而,从明年开始,一个个屯垦团都将化作郡县。
他们的地盘上必然要委派官吏,建立基层政权,这对都护府来说是好事,因为权柄扩大了。
但同时也是坏消息。
权柄扩大的同时,要雇佣更多官吏,支付更多薪酬。
更麻烦的是——这些屯垦团的移民,依然享受三减五免。
换句话说,他们一毛钱都不会交!
这就尴尬了。
很显然,朝堂诸公,才不会管你都护府有什么困难呢?
他们只知道,从前,薄世在任的时候,都护府财政没有出过问题。
现在,你许九在位,居然跟我要钱?
混蛋!
你这个都督怎么当的?
即使最终给钱,恐怕他的考绩也会落到下下等。
依照制度,考绩课最,是可以直接掳夺官爵的。
作为从中央空降来的官员,许九深深的明白,朝堂诸公的思维方式。
他们就是一群一切唯政绩的变态!
有政绩,你就是人才,没有政绩,滚一边去!
这也是汉室朝堂数年来演变的结果。
当今天子,素来懒得管下面的事情,他只会将压力给朝堂九卿。
某郡治理不当,出了乱子。
天子不会去责备郡守,他只会将朝臣一顿乱喷。
许九自己就亲眼目睹过无数回类似的情况。
“御史大夫,XX郡这个事情,卿怎么解释?”
“丞相,此人乃丞相推举,丞相如何评论?”
“少府,X县出了这样的事情,少府有何辩解?”
在这样的情况下,三公九卿们也没辙,他们只能将压力给到下面。
逮住那些因为他们而自己被天子批评和要求给一个交代的官吏,就是一顿狂喷,什么话都能说出来。
御史大夫晁错甚至曾经将一个郡守叫到官署喷了整整一个下午。
喷的那个郡守回家就自缢了……
数年下来,无论朝野,都形成了‘唯政绩论’的氛围。
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有政绩就受重视,得表扬,获升迁。
没政绩,就乖乖呆着不要妄想。
若出了差池,自己担着。
重重的压力,从上而下,施加到每一个人身上,迫使所有人都不得不挖空心思的刷政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