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军驻扎在离镇海军大营不远的一处营寨中, 韩葳浑浑噩噩地去找无颜,整个人虚脱似地倒进了帐中。“怎么了这是?”无颜上前扶起她,待见到韩葳正脸的时候直吓得尖叫, “妈呀我的小祖宗, 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啊?”
韩葳两眼一片空洞, 伸手摸了下脸, 见手指上都是血, 不禁哇地一声又哭起来。无颜抱着她哄道:“不哭不哭,姐一定给你治好,一定治好绝不留疤, 放心。”
韩葳其实没多少心思在脸上,只是想起方才对李迎潮说得气话, 隐约觉得略重了些, 一会儿恨他恨得牙咬切齿, 一会儿又转而同情起他来,两种心情激烈交战, 哭得完全停不下来,无颜拿着伤药一脸无奈地坐在她对面,完全无从下手。
韩葳一直哭到后半夜,筋疲力尽地倒下睡着了。无颜这才开始擦干她眼泪,细心清洗一番伤口, 总算把药给抹上了, 看着韩葳兀自挂着泪珠的睫毛, 重重叹息道:“一会儿是手, 一会儿是脸, 看来你还真应该躲着点那个人,你们俩是不是八字犯冲啊?”
林府的夜宴草草结束, 主客忽然不见了,林晟只当李迎潮自己觑空走了,也没甚心情陪那些武将斗酒,同明城虎和姜衍聊了几句,权当认识过了,而后便装作不胜酒力,提前离席,众将吃饱喝足,各自归位。
韩萱由田行送回烟雨楼,路上,韩萱坐在马车中,装作闲聊地问起今日出席的都是何人,田行道:“大部分都来了,哦,好似淮安将军今日没来。”
韩萱心中一动,道:“淮安将军,是那个叫张寒的么?他什么来头,敢不给林大人面子?”
田行道:“总要有人留守营中嘛,难不成都跑来喝酒?张将军与我家老爷交情好得很,每次来林府,老爷都将他请进内院书房中,谁都不让打扰。”
“哦。”韩萱闻言放下了车帘,不再多言。
第二日,众人还是不见李迎潮身影,偌大的人突然凭空失踪了。林晟又如何能想到这人就在自己家后园之中?林府女眷还没回来,林晟在书房过夜,白日又不在家中,是以后园竹林清静异常,李迎潮就在这里空坐了一天一夜。
直到第二日黄昏,李迎潮还是呆坐林中,动也未动,姚琪终于看不过去了。她本想让李迎潮一个人静一静,却不能眼睁睁见他不吃不喝地赖在林晟院中,便悄然近身,轻声道:“小王爷,夏侯霄正四处找你,该回去了。”
李迎潮如梦初醒似地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天:“哦,天还未亮啊。”
“……”姚琪暗暗叹了一息,轻声道:“小王爷,天已经亮过了。”
李迎潮闻言,总算缓过神来,站起身,道:“夏侯霄没有惊动其他人吧?”
“除玄甲卫外,尚无人注意。”
李迎潮一叹:“走吧。”
“小王爷,”姚琪叫住他,指了指后面的围墙,“你这样从前面出去,会吓到林晟的。”
李迎潮苦笑,跟着姚琪翻了一回院墙。林府的护院看清李迎潮面目之后,不由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李迎潮与姚琪也未多言,扬长而去。
李迎潮一路沉默,姚琪知道他心情定未恢复,小心翼翼开口道:“昨夜之事,我们做得确实太心急了些。”说完偷偷观察了一下李迎潮脸色,见他还算淡定,便继续道:“韩家小姐那会儿太激动了,谁生气的时候还不说点胡话,你给她点时间冷静一下。唉……其实我觉得比起小王爷,她更恨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李迎潮闻言不禁放慢了脚步,轻声道:“我又何尝不知,我倒宁愿她更恨的是我。”
韩葳一连几日都留在无颜帐中,明城虎那边不知是不是李迎潮打过招呼,没来过问。韩葳虽然一直郁郁寡欢,好在终于能忍住不哭了,脸上伤口愈合得很好,没留下什么明显痕迹,李迎潮中间派人送过些伤药和补品,韩葳不顾众人异样和探究的目光,当众扔了出去。
无颜一边惋惜一边劝道:“你这气要什么时候才能消啊,当心气坏了身子。”
无颜的乌鸦嘴第二天便应验了,韩葳果真大病一场,高烧不退,被明城虎送进城中驿馆休养了数日。期间姚琪还来探望过,以为韩葳在房内睡觉,蹑手蹑脚地进了门,韩葳听到声音后起身,见到她时愣了一下,有些意外。
姚琪呵呵一笑:“哎呀打扰小姐休息了,明将军派我来照顾小姐,让我陪你出去走走散散心,城中有户人家在弄什么赏荷大会,我带……”
“我见过你,”韩葳面无表情地打断道,“你是李迎潮的人,请你出去。”
姚琪尴尬立在原地,在韩葳极其不友好的注视中,讪讪退了出去。
韩葳身体恢复后便向明城虎辞行,明城虎惊道:“你要离开?去哪里?”
韩葳赌气道:“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
明城虎苦笑不已:“你跟小王爷到底闹了多大的别扭?我看他这些日也是精神不济。”
明城虎没说的是,李迎潮这几日岂止是精神不济,而且还烦躁易怒,又有人重提称帝一事,李迎潮当场大发雷霆,直接命人拖出去赏了三十军棍,并昭告全军上下,谁再敢如此胡言乱语,助长阿谀奉承之风,杀无赦。
李迎潮身边之人这阵子是噤若寒蝉,心下惶惶,生怕弄出半点差错惹李迎潮大怒,苦不堪言,好在前日骆无霜与陆仕潜赶来,大家如蒙大赦,俱松了一口气。若说肃王军中还有谁是李迎潮不敢对其发脾气的,那就只能是这两位了。
明城虎留不住韩葳,只能多给她备了些银两,又将自己在各地的江湖朋友悉数盘点一遍,让韩葳有难即可求助。韩葳只觉在这军中郁闷至极,恨不能立刻长翅膀飞去三千里外,心不在焉地听明城虎唠叨一番,便立即打包牵马走人了。
韩葳在烟雨楼附近徘徊多日,想知道韩萱过得好不好,又觉没脸见她,最终还是默默走掉了。离开桑洲城,韩葳漫无目的地向西游荡,心里总有些孤单和惆怅如影随形,索性一路吃喝玩乐、挥金如土,没心没肺地过了十几日。
这日,韩葳刚找了家客栈,要了间天字号上房歇下,打开包袱,突然发现自己随身银两所剩不多了。她敲着脑袋想了半天,死活不记得明城虎给自己准备了多少,想来应该不少,就这样被自己稀里糊涂地挥霍完了,然而以后呢?韩葳突然打了一个颤栗,猛地醒悟自己这些日竟过得如此醉生梦死。
晚间,韩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得极其不踏实,一会儿梦见爹爹韩平川对她横眉冷对:“看看你现在的德行,像什么话!简直有辱家门!”一会儿梦见娘亲宋良粟对她失望摇头:“你一向是个聪明的孩子,怎能如此蹉跎岁月!”一会儿又梦见兄长韩杉取笑她道:“你读的书都用来下饭了吧?”
韩葳倏地醒来,发现后背单衣已被冷汗浸透,当即下床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凉水猛灌下肚,心情前所未有地沉重起来。正筹谋着接下来的打算,却发现自己那个已经干瘪了的破包裹又鼓起来了!
韩葳使劲地眨了眨眼,发现桌上确实有个圆鼓鼓的包袱,打开一看,见里面一下子多出来好多东西:一套新衣裳、一套马鞍、一个小油纸包、一小瓶跌打损伤油、一柄轻巧短剑,下面还压着几张银票。
韩葳没多想,只当是明城虎派人送来的东西,一脸新奇地摸了摸衣服和马鞍,摆弄了一会儿短剑,剑柄上嵌着一块兰形碧玉,触手温润,还有股淡香。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尚有余温的杏仁糕。
韩葳一叹,心情顿时微妙起来。其实她对于糕点类的吃食不太热衷,饿了就随手拿来填填肚子,没得吃也不会犯馋,貌似她只对一个人提过自己喜欢杏仁糕,这个人就是李迎潮。
韩葳愣愣地盯着百宝箱一样的破布包袱,忽然就鼻子一酸,待意识到时又照着脑门狠狠拍了一下,暗骂自己一声“没出息”,然后拿起包袱掂量了一番,终究没把它整个扔出去,人穷志短,她算是刻骨铭心地领略了这四个字的含义,一屁股坐回板凳上,大声道:“管你是谁,我先借着,以后再还。”好似屋里有人在听似的。
第二日一早,韩葳结账离开了客栈,一个人牵马来到郊外。她琢磨了半天,若论生计,自己好像什么都懂一点,却完全谈不上一技之长,不过她下决心不再坐吃山空,打算故技重施,先找些草药去卖,边走边考虑自己可以做点什么生意。
找药要去野外,韩葳将马寄存在官道上的一个茶摊中,背起一个竹筐向道旁的林子走去。走了一会儿,总觉后面有些响动,韩葳不耐烦地一叹:“出来吧,用得着躲躲藏藏么?”
姚琪从一棵树后闪身出来:“葳小姐果然机敏过人……”
“行了,”这回韩葳心下确定了那包袱中的东西是李迎潮送的,不过她气劲儿已过,而且东西也收下了,哪还有脸生气?只不咸不淡对姚琪道:“我是哪颗葱我自己清楚,我若真机敏就不会容你半夜闯我房间了。你拍我马屁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别跟着我。”
姚琪若真要跟踪的话,韩葳是断断没有本事发现的,姚琪现身,只是因为她想要现身,一来不想让李迎潮的一番好意总是这么不见天日下去,二来也确实存着几分拍马屁的心思,这位可说不准是她的未来当家主母呢,当即低眉一笑,恭敬一福,道:“还未跟葳小姐认识过呢,小女子姚琪,本是纵横淮安府分部的掌事,现在嘛,”姚琪说着幽怨一叹,“我也说不准是个什么职衔,大概算是葳小姐的贴身护卫?小王爷明令要求过,不能让葳小姐离开我的视线。”
“哦,”韩葳转过身正对着她,“你在抱怨我让你丢了官?”
“小女子哪敢?”姚琪一笑,“只是希望小姐能明白我家小王爷的一片苦心罢了。”
韩葳嗤了一声,丝毫不为所动地转身走了。姚琪对在韩葳这儿碰壁早有所料,满不在乎,耐着性子跟上,开始明目张胆地跟在韩葳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