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拘留所。
常昊的吼声差点把拘留所的天花板给戳出个洞。
他对助理说,律师虽然也俗称打嘴仗,但并不是单纯的吵嘴,你说出的每句话都得占着理,震得住对方,不能图一时的口舌之快,更忌情绪失控。
此刻,他却有点控制不住。
“我不接受这样的解释,什么叫误会?如果你们因误会而杀了人,是不是也不需要负法律责任?你们随意地怀疑我当事人吸毒、非法持有毒品,不严加调查,这对我当事人造成了心理上、身体上、名誉上极大的伤害。你们必须向我当事人出具正式的书面解释,并作出精神赔偿。不然我将正式向法院起诉你们滥用职权。”
值班警官火大了,他还真没见过这么不知趣的人,都无罪释放了,快快领人滚吧,把这当假日酒店,想赖着呀!“随便,你想怎样就怎样。”
常昊眸光一寒,“你以会我在无理撒泼?”
“你这样的我见多了。”值班警官冷笑。
“不,你还是见少了,所以不知后果的严重性。拘留分三类:行政、司法和刑事,我想你们是把我当事人定义为刑事拘留。公安机关对于被刑事拘留的人,应当在拘留后二十四小时内进行讯问。若被拘留人被批准审理,则依照《刑事诉讼法》处理,若无罪释放,则被拘留人可以要求国家赔偿。”
值班警官眼睛眨个不停,规定是这样的,但从来没有人要求赔偿过。
“你以为赔偿是个天价?”他轻蔑地问道。
“不管,即使只有一元、只是一句话,那也是我当事人的权利。”常昊态度倨傲地俯下身签字。“我该去见见我当事人了。”
值班警官朝傻坐在一边瞠目结舌的小警员呶呶嘴,让他带常昊去领人。
“常律师!”门外又进来几人。
值班警官抬头,是认识的,忙笑着招呼:“牧处长、景局长,哪阵风把你们吹来了?”
牧涛和景天一只轻轻颔首,没有作答,目光看向常昊。
常昊不知为什么,当时肌肉抽筋似的抖了抖。“你们?”
牧涛先说的话,“钟荩这件事不是个误会,而是被人陷害。”
“有证据了?”常昊冷冷地睨了一眼值班警官。
“这件案子涉及面之广、之深,暂时不对外公布,只怕犹如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上面紧急把景局长调过来,和检察院一同办理此案。”牧涛神情非常沉重,“检察长现在让我来接钟荩检察官,请她一起参加这次调查。”
“犯罪嫌疑人是谁?”常昊才不管那么多,他只关心钟荩的清白。
牧涛抿紧了嘴唇,他侧过脸看看景天一。
景天一叹了口气,“汤辰飞全交待了。”
常昊惊住,“他自首?”
“凌瀚他……给我们留下了一段录音。”
“留下?他去哪了?”常昊心一沉。
牧涛无言,只是叹气,景天一也沉痛地低下头去。
灰暗色的天空像是在哭,雨下个不停。
只不过进来三天,走出拘留所,钟荩觉得恍若隔世。
她似乎不能适应这样的气温,不住地打着冷战,脸颊却又怪异地红着。“多少度?”她眯起眼,问常昊。
“三十四。”常昊回道。
钟荩抓紧衣襟,头扭头扭去。她看见牧涛、景天一,“你没有通知凌瀚?”
常昊沉默,或许是雨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他大概在小屋等我。我爸妈他们?”
“牧处长没有惊动他们,只讲你出差了。”
“嗯嗯!常律师,这次又麻烦你了。”钟荩步下台阶,身子有些摇晃。常昊在后面托了她一把。
“不会白帮忙,我会寄账单给你的。”常昊嗡声嗡气。
钟荩回身朝他笑,“打个折扣,太贵我付不起……凌瀚?”一阵劲风吹过,落下几片树叶,她揉揉眼睛,“哦,看错了。”
刚刚经过的只是一个形似凌瀚身影的路人。
“钟荩,你先回去休息。其他事我们稍后再谈。”牧涛说道,与常昊交换了下眼神。
常昊拉开车门,扶着钟荩上车。“先去趟小屋,我要看看我的生日礼物。”钟荩羞赧地皱皱鼻子。
“你在发热,我们先去医院。”常昊替她系上安全带时,感觉到她的体温异常。
“哪里热,我明明觉得冷。”钟荩说道。
常昊轻轻摸了摸她的脸,眼神复杂,过了一会,他很文艺地说了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钟荩想笑,嘴角弯了弯,没有成功。她没再反驳,全身每一处是像被绳索捆绑,呼吸艰难,手脚冰凉,她是很不舒服。 шшш_ тт kan_ ¢ 〇
这三天在拘留所的日子,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不担心自己,清者自清,只怕凌瀚会乱想,每一秒都是在煎熬。
幸好,终于过去了。
头昏沉沉的。常昊的车速很快,公路两边的景象迅速倒退,树木灯柱,像是压向前窗玻璃。
三十九度五!医生捏着体温计,像面瘫似的脸讶异地抽了一下。血里有炎症。额头的伤口处理得不好,也有些发炎。
“烧成这样,她怎么还会这么清醒?”医生打量着钟荩。整个人光芒四射,仿佛阴霾之后破云而出的阳光。
常昊紧紧握住钟荩的手,口中像被注入了黄连,苦涩难言。
“她需要好好休息。”医生在药液里加了镇静剂。没多久,钟荩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钟荩觉得有些口干,想唤人,喉咙却发不出声音,身子也不能动弹。
床边静静站着一人,是凌瀚!
她撅起嘴,凌瀚俯下身子。她摇摇头,三天没好好洗漱了。凌瀚却固执地捉住了她的唇,轻轻嘶咬、亲吻。他的唇瓣微凉,正是她所需要的。
“我让你担心了。”她用眼睛说道。
凌瀚说:“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以后不会再有意外了。我知道你很坚强。”
“你这话好像在打发我似的,我才不要坚强,我要依赖你,像水蛭。”
凌瀚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求之不得。快好起来吧,记住我们的约定。”
“什么约定?”
凌瀚只笑不答。
“告诉我呀……”
“荩?”小心翼翼的抽气声。
钟荩缓缓睁开眼睛,对上花蓓兔子样的双眼,“郁明欺负你了?”这是谁的声音,嘶哑得像寒风中的破竹,呜呜咽咽。
花蓓泪流不止,“他不敢,我……是激动的。”
“为什么?”眼皮太重,钟荩不得不又闭上眼睛。
“我有可能会被升职。我写了多篇重量级的报道,每篇都是头版头条。”
“和戚博远有关吗?”
“你出院后,我慢慢说给你听。”
钟荩费力地睁开眼睛,这次,床前多了一人。“常律师,你还在?”
常昊手里提着个纸袋,上面那字母看着熟悉,是某个国际服装品牌。他放下纸袋,走过去扶起钟荩,在她背后塞了只枕头。
钟荩看看自己,一身病号服。哦,衣服换了,那么脸肯定也应该洗过了。身子轻如羽毛,一阵风仿佛都能把自己吹飞。
花蓓悄悄扯了下常昊的衣角,眉头揪成一团。
“我知道。”常昊低声说。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病房内光线柔和,米白色的窗帘挡住了外面的强光。哦,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常昊坐下来,搓搓手,似乎在积蓄着什么。过了一会,他看着她,双手搁在她肩上,镇定地说道:“钟荩,我想你一定想给凌瀚送行,所以要不再赖在床上,起来换衣服,我们走吧!”
花蓓捂着嘴,大颗的眼泪顺着面颊滚落。
钟荩茫然地看看两人,哦了一声,“衣服在这里?”她指着纸袋。
常昊从里面拿出一条黑色的连衣裙。
“很贵吧!”钟荩摸索着面料。
“这要看参照物是什么?”常昊眼一眨不眨。
“你总是这么顶真。”钟荩牵牵嘴角,“出去呀,我换衣服了。”
常昊看看花蓓,花蓓点点头。
他带上房门,从衣袋里拿出烟盒。
他听到钟荩嘘了一声,“裙子买大了。”
花蓓尖叫,推搡着钟荩,又掐又打,“你别这样,你哭,大声哭出来。”
“没什么可哭的。”钟荩的声音静如湖水。
花蓓却哭得接不上气。
“我睡了多久?”钟荩气息虚弱。
花蓓哭着回答:“你喝的果汁里下的毒品太多,超出了身体的承受能力。你足足昏睡了三天。”
又是三天,钟荩笑。
门打开,花蓓挽着钟荩走出来。钟荩仰起脸,天空很白,“阳光真好,很适合远行。”
花蓓把脸别过去。
“祝他一路顺风!”常昊说道。
那起车祸发现得很快。
虽然外面是风雨交加,地点又在远离市区的山里,应该没人经过那里。在现场负责处理事故的交警说是接到车里的人求救电话,才迅速赶过去。打电话的人气息紊乱,他说录音笔在他的口袋里,请交给省检察院的牧涛处长。这两话说完,他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来。交警问他地点,他撑着说了个梅山……公墓,还说了油菜花……
交警立刻就通知了牧涛。
发生车祸的地点并不陡峭,路势挺平坦,是雨天车轮打滑、还是车速过快造成了车祸,现在还不能下结论。稍后,车内两人的身份很快查明,除了因车体撞击山坡引起的致命伤痕,没有其他痕迹,所以排除谋杀斗殴的嫌疑。开车的汤辰飞并没有伤到脸,面容平静,瞳孔也没惊恐地散开。方向盘嵌进了他的胸腔,这是造成他致命的原因。坐在副驾驶座的凌瀚则甩出了车,撞上一块巨石,满身血污,神情同样淡定、平静。
交警们冒着雨,直到傍晚才把陆虎运回了市区。
牧涛在凌瀚的口袋里找到了那支录音笔,听完,他在凌瀚身边默默站了一会,然后直接回单位,敲开了检察长的办公室。
当天夜里,警察就拘捕了解斌,查封了飞鸿的账。解斌得知汤辰飞已不在人世,整个人软成了一摊泥。他不仅把飞鸿这些年的枝枝末末说了个仔细,连在酒店教训常昊、火锅店的照片门、第六街区的下毒事件也一一交待了。接着,有关部门的某些领导暂停职务,接受调查。戚博远杀妻案重新列案调查。
深夜,检察长给汤志为打电话。
听他说完,汤志为沉吟了许久,只说了一句话“按规定办吧”,便挂了。
其实,按不按规定,都没有意义了。汤辰飞即使犯下滔天大罪,他已不在这世上,办什么呢?汤志为提前退居二线,黄土过膝,最多是教子无方,难道还能影响到升职发达?
景天一对牧涛说:“汤辰飞很聪明,这是他最好的选择。”
牧涛点头:“是呀,一了百了,什么都不需要命对了。可是钟荩何错之有呢?”一起戚博远杀妻案,牵出陈年旧案,两条人命,钟荩失去今生挚爱。
“妈的,老天瞎了眼!”景天一扔掉手中的烟头,狠狠用脚踩灭。
警方最终给出的定论是汤辰飞畏罪逃逸中发生车祸致死,凌瀚因公殉职,被追认为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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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提起凌瀚的病,人们谈论更多的是他英勇的过去、杰出的现在以及对他英年早逝的唏嘘。
明明热度已退,钟荩却觉得四面八方的风呼呼地往衣裙里灌,身子一点点热气仿佛全部散尽,血管里的血不再是流动的,宛若冻结了。
冷,怎么会让人如此难以承受。
汤辰飞与凌瀚是同一天火化,追悼凌瀚的人来了许多,花圈堆满了厅堂,汤辰飞那边却是冷冷清清,昔日的朋友、女伴一个都不见踪影。
钟荩让常昊陪她先去吊唁下汤辰飞,花蓓没有过来。她说:我不想看到他那张丑陋的脸。说时,花蓓目光呆滞。
现在,汤辰飞在别人眼中,俨然无恶不作的坏人。如果他还活着,大概是毫不在意地耸耸肩,邪邪地笑,人是为自己活,别人说啥,关我何事?
钟荩想,要是当初她用心去体会汤辰飞的心情,这样的惨剧会不会就避免了呢?可惜她一直当他是个花花大少,后来干脆视他如罪犯。
人之初,性本善。其实他就是一个孤单的孩子,渴望被爱,渴望重视。
她知道,与其说这是汤辰飞最好的选择,何尝不是凌瀚最好的选择!有尊严的、快乐的、在自己的掌控之内,终止自己的生命。
他的人生再没有遗憾!
命运的安排无从抵抗,他还是要为自己谱写了一曲新的生命之歌。
凌瀚去拘留所看她,抱着她说:我爱你。她就预感到了。每次离别,他就对她说这三个字。
他在意他的病,他害怕有一天会忘掉她,他怕陪不了她到永远,他不能把她拖进他无奈的命运之中。
他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
汤辰飞成全了他的心愿。
她爱凌瀚,阻止不了,只能尊重。
常昊用别扭的口吻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是常昊温婉的宽慰。她清楚,凌瀚已经走了。这一次,镜破成碎片,再也圆不起来。
汤志为头发花白,孤零零地坐在角落中,付燕不在。
钟荩向汤辰飞的遗体鞠了三个躬,她没看他,也没向汤志为打招呼,便离开了。
北京军区来了几位领导,一位少将主持了凌瀚的追悼会。钟荩把别在胸前的白花摘下来,一片片花瓣扯落。她不喜欢这样的送别方式,太拥挤。离别,应该是安静的。
耳朵里有轻微的蜂鸣,所有的话在耳朵里逐渐变得模模糊糊。
追悼会结束,人群陆续离开。
“我去里面看看他,一个人。”钟荩说。
常昊自始至终沉着脸,但他还是跑去找工作人员。一个穿制服的人走过来,领着钟荩进去。
进门时,钟荩看到付燕蜷缩在一个花圈后面,哑声哭喊着:瀚瀚,瀚瀚……
到这一刻,她也只能以凌瀚表姑的身份出席这个葬礼。这是悲哀还是讽刺?
钟荩缓缓越过她。
机器丁零当啷地响,锅炉里的火噼哩啪啦,呼呼地抽,凌瀚躺着的钢板被机器自动推了进去,然后,炉门关上。
钟荩怯生生地颤栗着,她仿佛能感觉到火焰的热度。
“凌瀚,疼不疼?”她喃喃问。
如果那天听了付燕的话,她与凌瀚分开,那么现在,凌瀚会不会仍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天空下呼吸呢?虽然孤单,虽然寂寞。
凌瀚会说,如果能一眼看穿命运的游戏,当初,他就不会去江州,不与她相遇、相爱。那么,她就是个陌生人,汤辰飞的目光不会落在她身上。她和花蓓没有分歧过,阿媛远在广州。
不!
纵使相爱短暂,纵使别离如刀割。凌瀚……她想他们的心是相通的,即使重头来过,仍然要用力爱。
呼吸艰难!
一边的工作人员看不下去,说:“你还是出去等吧!”
她摇头,她要陪他走最后一程。
钢板从火炉里被推了出来。钟荩想伸手去抚摸凌瀚,可是那已是一具有形的灰烬。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眶烫到发疼,仍然挤不出半滴眼泪。
高高大大的凌瀚,成了一捧灰烬,裹在一块红绸布里,装进骨灰盒中。一个穿军装的小军官捧走了他。
付燕撕心裂肺地嚎哭。
钟荩站在过道上,脸苍白如雪,浑浑噩噩间大脑一片空白,太阳底下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花蓓拉着她上车。
他们把她送回了家,是方仪的家,不是小屋。花蓓把所有的事向方仪说了两遍,方仪都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精神病史,什么陷害,什么案件,她只清楚一件事,凌瀚没了,和汤辰飞有关。。
她终于像一个更年期的老年妇女,絮絮叨叨地重复:老天,这都造了什么孽!
她不知该怎么对待钟荩,雷教授建议说去旅游,钟荩拒绝了。常昊让钟荩和他一块回北京,钟荩也谢绝。钱检察长亲自给钟荩打电话,让她仍回侦督科做检察官,钟荩说:检察长,我喜欢资料室的工作,休息几天就去上班,
她需要休息,好好地休息。
过了两天,钟书楷厚着脸皮敲开了大门,他是钟荩法律上的父亲,他有理由关爱钟荩。方仪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替他开了门。
钟荩坐在沙发上,像往常一样淡淡地笑着。
方仪进了卧室,她不想看见钟书楷这张脸。
钟书楷先对钟荩嘘寒问暖一番,然后唉声叹气告诉钟荩阿媛跑了,他怎么也找不到。说着说着,他哭了。还有两月,孩子都要出生了,没有父亲多可怜呀!
钟荩没有力气安慰他,说:“爸爸,他有父亲的!”
钟书楷脸露疑惑。
钟荩揶揄道:“梦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爸爸,你不需要明白。明白了,就走不向前。”
偶尔,活在梦中也不错。
“我要去找她。”钟书楷说道。
钟荩只有叹息。
钟书楷告辞时,方仪从房里出来,递过来一张纸,冷冷笑着:“给,带着这个找她去吧!”然后,“砰”地关上了大门。
不一会,只听到外面传来钟书楷的嚎啕大哭。
方仪双手交插,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今天,美人终于报仇血恨。她再幸福,仍无法原谅他对她的抛弃。
常昊要回北京了,钟荩送他去机场。“要不去北京散散心?”他很不放心。
钟荩幽幽地笑着,笑容很缥缈,目光移向窗外,一架飞机像巨鹰般缓缓降落。再过一个小时,常昊也将搭坐一架巨鹰离开。
常昊没有多说,安检前,用力抱了抱她,时间有点久。
“再见!”钟荩转身。
“钟荩,你等等!”常昊脸憋得通红,呼吸急促。
钟荩停下脚步等他接着说下去。
他从没有奢望过能拥有她,从前没有,现在亦没有。能够在她需要的时候,给个怀抱让她依一依、靠一靠,他已满足。
可是当他看着她纤弱的背影时,他心中突然升起莫名的冲动,就这么堵在喉口,如果不说他会窒息而死,虽然现在不是说的合适时机。
“我喜欢你!以后,我来……陪伴你、照顾你!”他连耳朵都红到透明,但他的目光笔直如电。
钟荩愣了一下,眼中湿湿的。她轻轻点了下头,“我的心太小……”
我的世界有点小,却是刚刚好!刚刚好,遇见最美好!
再也放不下任何人了!
“我明白了。”常昊神色黯然地点点头,心像被掏空了一块,他甚至忘了说再见,就那么消失在钟荩的视野之中。
钟荩木然地走出航站楼,直射的阳光把路面蒸出了一团白雾,什么都是混沌的。钟荩阖上眼,听到巨大的轰鸣声,那应该是常昊搭乘的飞机。
又过了一周,钟荩回了趟小屋。方仪要陪她去,她说不用。她没有开车,这些日子,精神总是无法集中。
她像从前读书时,骑了辆自行车。自行车很多年不骑了,笼头、把手、脚踏都锈了,车轮转动时,吱呀吱呀地叫。
进了梧桐巷,她下车,慢慢推着车走。某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过去几个月所有的情景重新回到眼前。
爬山虎越发碧绿了,爬满了院墙。钟荩打开院门,一院的落叶。
“凌瀚!”就这么自然的叫了一声,像以前下班过来一样。凌瀚有时在书房,有时在厨房,他会扬声应道:先换衣服去,再过来吃水果。
屋里空荡荡的。
关了这么久,家具上落了一层灰,但每一个地方都有凌瀚的痕迹。
从来不知道小屋有这么大,打扫一次是这么的累。以前,凌瀚从来不让她沾家务活,他很宠她。
如果没那么宠,是不是疼痛就能轻一点?要么就宠到底,出尔反尔算什么君子?
太多太多的心情涌上来,很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眼睛干得发疼。
打扫完,钟荩冲了澡,换上睡裙。冰箱里有牛奶,有哈蜜瓜。她默默地关上冰箱,进了卧室,挂上蚊帐门,抱起凌瀚的枕头,她睡了一觉。很平静安详的一觉,醒来后已是隔天的早晨,她听到手机在响,一时间想不起手机放在哪。
床头柜上没有,抽屉里……放着一个粉紫色的锦盒,她的手抖了一下。
凌瀚说:给她的生日礼物放在抽屉里。
她颤微微地打开,锦盒里只有一串钥匙,很新。
从门到柜子,只要有锁,她都用钥匙去试了一下,显然,这把钥匙不是这里的。钟荩搜遍记忆,想不出来这会是哪里的钥匙。
院门被拍得咣当响。
方仪惊恐地站在门外,“昨夜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接电话?”
钟荩唯唯诺诺:“我睡着了,妈!”
方仪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样子下去不行的,万一有个什么,我不好向方晴交待。你……回安镇住些日子吧!何劲明天来接你。”
这话像针一样刺到钟荩的心底,不过,她已不觉得疼痛了。
“好!”
夏天已到末期,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快要凋谢了,一个人留在小屋,抱着回忆,怎么抵挡萧瑟的秋寒?
钟荩锁上院门,把那把钥匙带走了,还带走了凌瀚的一件风衣。
何劲是下午到的,自己开的车。
刚刚荣升为父亲的何劲看上去有点邋遢,仿佛比上次憔悴苍老了。他把钟荩拥进怀里,轻声道:“妹,我们回家。”
方仪不说话,不停地在卧室与客厅里进进出出。
红叶打来电话,问何劲到了没有,话筒里传来小婴儿哇哇的哭声。何劲疲惫的表情一扫而光,整张脸都亮了。
钟荩痴痴地看着。
何劲连续开了几小时的车,为了安全,回家的时间定在后天。
第二天,钟荩去疗养院看望戚博远。
又是雨天,零星的雨水混着泥点在风里乱飘乱撞,好似都找不到归属。经过长江大桥时,钟荩下意识地转了下视线。
凌瀚那天说:那么好的房子,怎会不开心呢,像个梦一样。
可不,就是个梦。
戚博远生活得很惬意,他的居室有大大的书房、大大的客厅,出门就是个小花园。客厅的地面上摆放着电动火车轨道玩具,他一按遥控器,火车缓缓在崇山峻岭里穿行。
“我一直在琢磨怎样让它提速却又在掌控之内。”戚博远说道。
钟荩手托着下巴,陪
他蹲在地上。
“你那个男朋友呢?”火车到站,戚博远按下遥控器,客厅里终于安静下来。
“他出远门了。”
他点点头,坐回沙发。茶几上有个水果篮,篮子边上搁着水果刀。他从里面取出一只梨,娴熟地削了起来。刀法非常不错,从头到尾,果皮没有一丝断裂,而且尺寸、厚度均匀。
钟荩看着那水果刀,心咚地停摆半拍。
“给!”戚博远把梨递给她。
“吃呀!疗养院自个长的梨,非常环保。”戚博远温和地说道。
经历了这么多事,至少还有一个人活得这么悠哉!钟荩接过梨,水汁很丰韵,有几滴滴在地板上,很快就有了个污渍。
“戚工,一个人住在这里会不会觉得很冷清?”
“怎么会,我这里是满的。”戚博远拍拍心口。
“可是,这一辈子都不能和她在一起,非常难受。”
“难受是自寻烦恼。你要这样想,我能遇到一个能爱一辈子的人,是件多么快乐、幸运的事。”
这句话给钟荩很大的震撼,但是她不能认同,也许是她没那样的悟性。
沿着林荫道往家的方向开,路上车来人往,吵闹不堪。在一个拐弯口,钟荩停下车,刚刚吃下的那只梨在肠胃里翻江倒海。她蹲在路边,吐得筋疲力尽。
有一对打着伞玩雨中浪漫的情侣捂着鼻子,嫌弃地避她远远的。她抹去嘴角的口沫,无所谓地上了车。
安镇,名副其实的安静小镇。
钟荩就像是一滴水融进了河泊中,没有任何人表现出任何讶异。红叶则视她如救星般,忙不迭就把小娃娃扔给了她。红叶说,她也该喘口气,和何劲好好享受下久违的二人世界。
小娃娃好缠人,于是,钟荩变成了个大忙人。早晨一睁开眼,就与小娃娃斗智斗勇,直到深夜,小娃娃吃饱喝足,她才能眯一眯眼。
小娃娃被宠坏了,每当太阳西斜,光线没那么强的时候,就要出门转转。
已经立秋了,傍晚的安镇,是凉爽的。远处的田野一片金黄,藕田里的茎叶卷了边,有人撑着小船,在里面采菱角。河岸边,晚归的鸭群嘎嘎地叫着。
小娃娃小嘴弯弯,很享受黄昏的时光。
这天刚出门,经过寺庙时,天空飘来一朵雨云,无预期地落下一场雨。钟荩手忙脚乱地抱着小娃娃跑到一户人家的院廊下避雨。
雨越下越密,没有停的意思。
小娃娃突然哇哇哭起来,可能她不明白钟荩为什么要站在门外。
钟荩细声细气地哄着,说:“这不是我们的家。”
小娃娃哭得更凶了,钟荩拍拍后面紧锁的院门。小娃娃不依不饶地哭着,钟荩没辙,为了让小娃娃相信,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摇摇,“你看,姑姑开不了这个锁的。”
她把钥匙对准锁眼……咔嗒一声,门开了。
钟荩犹如被石化,呼吸窒塞。
她抬起头,认出这是镇上刘三叔替人照应的那个院落。何劲说户主姓钟。
心跳开始无序。
她颤颤地推开院门,青石铺就的小径,一小块一小块隔成的花池,两只种满荷花的大缸。
是的,格局是和方晴家一模一样,但是里面的布置……那顶亚麻的帐子,床下米色的拖鞋,衣柜里那件碎花的睡裙……
钟荩的心缩成了一个软绵的球,浮到了她的喉咙口。
床头柜的抽屉是上锁的,她用最小的那把钥匙打开了那把锁。
里面有一张卡片,写着一些字,是凌瀚的笔迹。
“钟荩,当你看到这张卡片时,我想你已经回家了。
这个家面对着油菜花田,每年春天,你可以最先看到花开。
这个家,永远不会消失。无论你多么疲惫,无论你走多远,只要你回头,它就为你敞开大门。
钟荩,能力是有限的,原谅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如果有下辈子,我们还能相遇,你千万不要理我。那样子,你就可以遇到一个能陪你走得更久更远的人。
不管能不能坚强,都要咬牙坚强过下去。
真想再看一次你美丽的笑容。
我爱你!钟荩!
-----凌瀚!”
钟荩捏着卡片的手哆嗦着。这个家……。是的,凌瀚知道她有多渴望能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
五岁的时候,当钟书楷牵着她离开安镇。她回过头,她的家被金灿灿的油菜花遮住了。后来不管回来多少次,她明白那是何劲的家,再也不是她的家。
方仪和钟书楷的家,她在那长大、读书、生活,但是那还是个旅馆。所以方仪还是会说她如有什么,怎么对得起方晴。
可是家不是应该有男主人和女主人吗,炊烟袅袅,饭香扑鼻。而这个家里只有她……
他给了她一个家,可是他却永远离开了她。
钟荩狠狠地把钥匙往地下一扔,这个家,她不要。
她发誓,她永不原谅他的食言,永不接受他的不辞而别。
小娃娃被钥匙声音吓住,哭得地动山摇。
冒雨过来的刘三叔惊呆了:“他给我打电话,说谁有钥匙开门,谁就是屋主……原来是你呀,小荩!”
钟荩抱着小娃娃夺门而去。
任何事都不会无休止的发展,终有一天要结束。日子如河流,绵延向前流淌。
钟荩休了一个月的假,恢复了上班,资料室又成了主要的生活场景。
整理档案进行中,一晃就是一周。
来串门的同事很多,和她讲话时,都小心翼翼,态度明显带着讨好的成份。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因为弱者能衬托他人有多幸福。
汤辰飞那件案子调查已经结束,侦督科的同事告诉钟荩,涉及到的人和事巨多,卷宗有六大本,起诉书不知要写多长,这次牧涛亲自任公诉人。
钟荩微笑倾听。
同事最后幽幽叹了口长气,其实这家案子真正的功臣是你。
这话不需要接茬,说什么都不合适,不如沉默。
秋天就在这沉默中来了,温度似乎是数着往下掉。钟荩上班时,加一件风衣,也不觉得有多暧和。
花蓓过来拉她去看电影,是部喜剧片。看完出来,花蓓兴奋地和钟荩讨论剧情,哪里哪里最好笑。钟荩脸皱着,她们看的是同一部电影吗?事实上,一出电影院,她就不记得片名叫什么了。
记忆出了问题,最近,很健忘,可是有些事却像刀刻在脑海中,睁着眼闭着眼都是。
上下班很准时,节假日正常休息。晚上,她披着凌瀚的风衣弹奏竖琴,弹到指尖麻木才上床休息。
偶尔半夜会惊醒,久久凝视着窗外漆黑如墨汁的夜。
秋天到尾声的时候,花蓓和郁明结婚了。时尚新潮的花蓓,竟然舍弃婚纱,穿一件大红的旗袍出嫁。郁明的爸妈非常传统,认为白色不吉利,唯有红才代表喜庆。
“没什么,只要嫁的人是他,穿什么都一样。”花蓓娇艳如花。
钟荩真诚地祝福她。才情女子张爱玲为了胡兰成都低到尘埃里,何况红尘中的普通人?
这世界没有绝对的原则,在爱情面前,一切都可以更改。
花蓓还会想起汤辰飞么?不,不,她早已忘了汤辰飞这个名字,珍惜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
今冬却是温暖的,仿佛秋天滞留了。
小屋的房东打电话给钟荩,问房子要不要续租,如果不,她要带其他人来看房。钟荩说不了,我会在这两天把东西整理好。
租来的房子,再好,都不可留恋。
再次推开小院的门,小院的萧瑟令人心颤。并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凌瀚的衣物、书早就整理好,放在两个大行箱中。她的衣服,一件件挂在衣橱中。她没有力气收拾,坐了会就回家了。
雷教授去日本北海道办书画展,邀请方仪同行,一起泡泡温泉。方仪兴奋的一夜都没睡着,她对钟荩说:那边的化妆品非常好,我回来时给你买一套,瞧你那小脸,都干了。
钟荩说:玩得快乐些。
钟荩只带走了自己的衣服。她约了付燕见面。
付燕迟疑了下,说我走不开,老汤住院了。你要是有时间,麻烦你跑一趟,我们在医院里见一见。
钟荩礼节性地买了束花。
付燕在住院大楼下面的花园等她,钟荩讶异地发现付燕头发白了许多。
付燕自嘲地把头发抚了抚,以前那是染的,我家遗传,三十岁时差不多就有白发了。
两个人找了把长椅坐下,钟荩问:“汤厅长什么病?”
“血压一直降不下来,担心引起中风,住院观察着。他……一直不能接受辰飞那件事。”
谁能坦然接受?谁又是罪魁祸首?真的说不出是是非非,索性全随风吧!
“我在收拾凌瀚的衣物,你想留下什么?”
痛楚浮现在付燕的脸上,她低头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其实……当初不生下他就好了……”
“你没有遇见戚博远不是更好?”
“命中的劫数!”付燕喃喃自语。
付燕什么也没要,也许是怕睹物思人。她说:“北京公寓里的一切,也都给你吧!”
分别时,两个人就轻轻点了下头,各自转身。
她们不是亲人,不是友人,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
春节长假时,钟荩去了北京。想和常昊联系的,但是拿起手机,却不知说什么。她去医院见卫蓝。
卫蓝生了一个儿子,九斤重。卫蓝笑着说,称得上是巨婴。她比以前开朗许多,也丰韵了些,面对钟荩时,稍微有点内疚。
“那个时候我态度太恶劣,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我能理解。”
卫蓝主动提起了凌瀚,“世界真的很小,凌瀚居然是戚博远的儿子。”
“不小就没有故事,世界也没这么美。”
“你……有去看过凌瀚么?”
钟荩瞪着卫蓝,长久地说不出话来。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不知他在哪里。”
那天,小军官把他带走后,她没追问他们去哪。她想,应该是某个烈士陵园。
她不愿在那么庄严幽深的地方怀念他。
沉睡在那边的凌瀚,有点陌生。
“他葬在一个叫安镇的地方,你听说过么?那是他的遗愿,不知道是那边的风景美,还是因为别的。凌瀚好像是四川宜宾人。”
钟荩像个白痴一样抬起了迷茫的双眼,直直地看着卫蓝。
不知怎么回的凌瀚公寓,拧开灯,空气中飞舞着许多几乎没有重量的小尘埃。世界宁静得让人心悸。她狂乱地想找出一点声音。最后,她只找到一台录音机。
里面有盘磁带。
缓缓按下!
很轻柔温婉的声音,像夜路上的明灯,柔和的光晕撒落一地。
“各位听众晚上好,这里是城市电台《叶子的星空》。在这乍暧还寒的早春,叶子又与你见面了。北京的春是短暂的,稍不经意,街上的树绿了,花开了。开车的时候,把车打开,吹进来的风明显暖和了,不由地深呼吸。今天,应一个听众朋友的要求,在接电话之前,我要讲一个小故事。他说他不唯心,但他喜欢这个故事。有一天,有一个人和朋友一起喝酒,午夜醉醺醺地回家。经过一块空旷处,他看到一位俊美的青年男子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同行。老妪与男子言语亲昵,动作暧昧,神情愉悦。他想喝斥老妪的不自重,怎耐酒劲上涌,他醉倒在一棵树下。第二天醒来,他发觉这儿是块墓地,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他跑到村里,把昨晚说见说给村民听。村民说昨晚村里一位八十岁的老妪刚刚下葬,那位男子应该是她死去六十年的老公。分别六十年,昨夜他们终于重逢了,怎会不欣喜呢?”
叶子还在对这个故事进行剖析,钟荩已经什么都听不下去了。
她按住胸口,感觉心脏在胸腔里不停下坠、下坠,就像树顶上的一只果子,摔在了地面上,怎能不支离破碎?
去年的春天,她在哪?准备从江州调回宁城。
凌瀚的决定是不是在那时就发了芽,但他在犹豫,他放不下她,于是,他去了宁城。接下来的所有故事,是插曲,是留恋,却不会改变结果-----安镇是他最后的归宿。
他知道病无法痊愈,他能给她的时光有限。
他说:离开不代表是真的分离,而是让爱永恒。
他给她建一个家,在那儿替她守护着春天,等着花开。那时,她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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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说等你,永远!他将再也不会离开!这是誓言。
他从来都没舍弃过她。
六十年后,他们会不会像故事里的夫妻那样重逢,不知道;会不会在另一个轮回里再次相遇,不知道。如今,她终于明白:他的爱是如此的远,如此的深,如此的厚。
钟荩干涸太久的眼眶泛起了热雾,突地,泪如雨下。
三月,公园里的柳树发芽了,广场边的迎春花开得欢欢喜喜,去紫金山踏春的人一拨又一拨。
很多人说,宁城的春天是温婉的大家闺秀,非常耐看。春光含蓄而不烂漫,薄薄的阳光在街上留下淡淡的光影。春游的孩子脆声脆气地念:若不是雷声提醒虫鸣,我几乎忘了,和春天有一个约会,那远在少年时就订下的盟约,阴雨的季节太长,人间的是非太忙,春天是否也一样健忘?
钟荩是在三月最后一天收拾行装的。何劲让她晚几天,油菜花要在清明后才会盛开,她说我等不及,看看花苞也行。
花蓓在晚报上写了篇报道,说动车又提速了,现在,不管去哪,选择动车,一票难求。
去安镇的还是那辆K字开头的邮政绿的慢车,还是在黄昏发车。
春运刚刚过去,候车室里还是挤得水泄不通。
列车还有一个小时才能进站,钟荩给水杯冲满热水,买了本杂志。
“钟荩?”
她怔了下,抬起头,看见一脸惊喜的常昊。
很默契地,一别之后,他们都没主动联系。
常昊那一头怒发,依然显目。
“我以为看错了。”常昊不住地吞咽着口水,额头上都是汗,电脑包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
“你是来宁城出差吗?”能够再次见到常昊,钟荩很开心。
常昊点头,“是的,我准备坐动车回北京。你呢?”
“我回家。”
常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钟荩,清眸晶亮,神采奕奕,“你很好,是不是?”
钟荩笑出声,“是的!你呢?”
“我和从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广播里播报常昊乘坐的动车进站了,钟荩笑着与他道别,“下次来宁城要联系我,我请你吃饭。”
“钟荩……”常昊欲言又止。
半个小时之后,钟荩的列车也进站了。人群潮水似的挤向站台,钟荩被挤得东倒西歪。
一双宽大的手臂在身后轻轻托住她的腰,一手拉住她右臂,一只手掌安全地抵住她后背,让她无须面对跟陌生人过于亲近相贴的尴尬,也没有因为落难而投入任何不应该的怀抱。
但是……
钟荩不敢动弹,脑子轰地炸了开来。
当放好行李,在车厢里坐下时,她四下张望。
刚才是错觉么?可她分明感觉到了熟悉的温度,感觉到了体贴的呵护。
她的位置挨着窗,身边是个胖男人。钟荩还好,坐在边上的一位女子就可怜了,只挨了个边。
列车开动了,浅浅的暮色里,车窗外的电线杆一根一根有节奏地将烟灰色的天空划破,再随着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倏地从视线里掠过、向后移去。
一只电脑包塞了进来,搁在她的脚旁,“对不起,我能和你换个座么,我这张是软卧。”
“当然可以!”胖男人像捡到宝了,忙不迭地接过票,走了。
钟荩愣愣的,有些回不过神来。常昊?
常昊扯扯领带,抱歉地朝边上的女子笑笑,坐了下来。
“你……不是回北京了?”钟荩好不容易才从震惊里找到自己的声音。
常昊拉上窗帘,挡住外面渐浓的夜色。车顶上细碎的灯光洒下来,他的笑容仿佛特别明净。“我不想就这样放弃,我……这人就爱挑战不寻常的领域。你的心很小,放不进我没关系。我的心很大,可以装下你的所有。”
他是过了很久,才琢磨透这个道理的,然后也就明白了凌瀚当初为什么不肯见他。
凌瀚一眼就看懂了他的心。凌瀚深爱着钟荩,在爱情里,谁都是自私的。即使他能给钟荩的有限,在这个有限里,凌瀚不愿意与任何人分享他们的爱。但当有限到了终止的一天,凌瀚渴望有人能替他好好地爱钟荩、照顾钟荩。
他对常昊说请好好珍重自己。珍重自己,才能让自己变得强壮,才能陪钟荩走得更远更久。那是凌瀚委婉的拜托,也是祝福。
想通了,常昊就一点都不纠结。一件案子,改变了四个人的命运,只有他一个人被命运厚爱。
“我过得很幸福。”钟荩紧张地说明,“你不需要这样……”
“嘘!”他竖起中指按住她的嘴唇,“没人要你承诺。睡会,省点力气,明天带我去看油菜花!好久没放假了,有点兴奋。”
钟荩轻声叹息。
他高大的身体替钟荩挡住一些灯光,她竟然真的睡着了。
睡梦里,她行走在安镇的田野中,油菜花都开了,天空是蓝的,大地是金黄的,风是和煦的。
有谁在唱: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埋葬在这春天里
凝视着此刻烂漫的春天
依然像那时烂漫的模样
可我感觉却是那么悲伤
在这阳光明媚的春天里
我的眼泪一直流淌
在清晨,在夜晚,在风中……
她在油菜花田里拼命地奔跑,田埂、河畔、池塘,她在小桥边停了下来,圈起双手,对着远方大喊:凌瀚,我回来啦!
远方传来回声:回来啦,回来啦……
常昊低头怜惜地拭去钟荩眼角的泪水,为了让她睡得安稳些,他悄悄把她的头挪到自己的肩上。
什么明天,什么永远,都不要忙着描绘,好好珍惜每一天就够了。
静夜里,车轮安然地向前。
车窗外,无边的春光正在静静地等待着天明。
---全文完---
番外:此情可待
1
春夏交接的季节,政法大学法律系又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毕业季,常昊应校方的邀请,为即将踏上社会征程的学子们做一次演讲。
常昊没有像往常那样列举一堆特殊案例,指导未来的律师们在工作中如何应对,他很诚恳很朴实地谈起律师这个职业。
“律师并不是正义使者,惩恶扬善,他们必须把客户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保证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为客户争取更大的利益。客户触犯了什么条例、法律,那是法官的事。但是任何事都有个底,不可有悖良知。说白了,律师也是生意人,要赚钱,但不能赚黑心钱。律师的工作,大部分极富于挑战性,有些事情简直就是一堆乱麻,只有律师有热情又有能力去把它们理顺。所以律师是一个高风险强挑战性的职业。比如诉讼,就极富挑战性,要和对方打,还要和法官沟通,当然法律上要站得住脚,要收集证据,要进行法理分析,还有……”
演讲结束,常昊挑挑眉,巡睃了下大厅。没人鼓掌,没人动弹。他知道今天他把律师这件华丽的外衣撕去了,他们给惊住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总比误导他们,然后看着他们撞得头破血流的好。
他平静地下台阶。
不知谁咳了一声,然后掌声潮水般的袭来,仿佛都要把屋顶给掀翻了。
毕竟是读法律的,他们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学子们拥过来,有和常昊握手的,有和常昊调侃的。
“常大律,你现在年薪多少,够在北京买套房么?”
“常大律,听说你现在还单身着,是因为工作忙还是压力太大?”
“常大律,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或者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在一边的助理连忙挤了过来,“常大律非常忙,对不起,我们赶时间!”常昊三十二了,身边到现在都没有个伴,那张随身带着的照片早失去了任何说服力。
常昊却没有生气:“做律师的重视的是证据,像这样八卦可不好。”
学子们哗地都笑了。
好不容易从演讲厅挤出来,常昊谢绝了校方的挽留,他晚上要和一家外资银行的总经理吃饭,谈论替他们诉讼的事情。
两人上了车,常昊坐了后座。
“常大律,我觉得你现在有点不一样。”助理歪歪嘴。
常昊从公事包里拿出这月的日程安排,漫不经心地问道:“哪里不一样?”
“随和了,有耐心了,稍微懂点小幽默。”
常昊扭过头看助理。
助理笑:“钟检的熏陶很有成效,不过,常大律,你这样原地踏步可不是个事。”
“难道我要撑竿跳?”
助理摇头晃脑:“花开易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常昊轻笑不答。
“我是说真的,我看着你和钟检这样温水煮青蛙样,急死了。三年磨一剑,你这把剑够锋利了,再不出手,剑会锈的。如果钟检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她的男友,怎么办?一辈子不长的,眼一眨就过去了。”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他现的业务有一半在宁城,这样子差不多有半年他呆在宁城。他和钟荩一块吃饭、散步、自驾游,生活比以前不知道有趣多少。 “喜欢一个人,难道一定要绑在同一个屋檐下?”
助理闭嘴,话不投机半句多,常大律虽然姓常,但他的思维从来就和常人不同。
爱一个人不想娶回家,难道是为了丰富思想?
常昊继续喃喃自语:“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最美好的人和事物,如果俯首可拾,还配得上‘最美好’三个字?”
助理的小心脏颤动了下。认识常大律这么久,他只知常大律非常非常的强悍,还不知他是个完美主义者呢!
日程安排,下月初,常昊要去宁城为一家公司谈并购的事,他会在宁城呆两周。
常昊笑了。想起从前自己说三个月就足可以把恋爱、婚姻搞定,真的是蠢到极点。
真爱,可遇而不可求!
车外,六月的阳光热情如火。
2
红玫瑰美容美体中心。
钟荩无力地从漂满玫瑰
花瓣的浴缸里站起来,她披上一件浴袍。泡的时间太久,脚步有点虚浮。外面等候的美容师微笑地领着她来到一个雅致的大厅,端上刚刚泡好的上好绿茶。茶壶是玻璃的,放在小巧的酒精炉上,壶中绿色的茶叶在慢慢地舒展着自己的身体,上上下下舞蹈着。
“怎样,怎样?”花蓓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
钟荩抿了口茶,“你想要什么答案?”
花蓓捏捏她的脸颊,“你还不明白我么,只可以说好、很好、非常好,其他的我都不想听。”
钟荩没有吭声。
这个美体中心是专门面向女子的,男子谢绝入内,采取会员制。这里有全身接摩、面部接摩、面部护理、脚部按摩、桑拿等。无论环境和服务,都是宁城一流的。
郁明是这家美体中心的老板。
为了这家美体中心,花蓓和郁明贴上全部家当,还向银行贷了一大笔债。花蓓整天嚷嚷,只能赢,不可输。但是下一刻,她又挺了挺胸脯,神情坚定无比,说他们一定可以闯过这道难关的。
花蓓是这样评价郁明的,长相不错,性格也不错,就是穷点。穷怕什么,自力更生的才是真男人,我看好他是一支潜力股。
他们至今还没要孩子,花蓓希望美体中心有了起色,就考虑这事,如果生个女孩,就叫玫瑰。
钟荩是美体中心的第一批金卡会员。
必须的呀,朋友要了干吗的。
“不好么?”花蓓紧张了。
钟荩放下茶杯,慢吞吞回道:“还行,很爽,很飒。”
“你个坏丫头,吊我胃口。”花蓓恶狠狠地推推钟荩,两人笑着扭作一团。
“别闹,让我先接个电话。”钟荩听到手机在响。
花蓓松开她,瞧见钟荩拿着电话跑去走廊尽头接的,她耸耸肩,然后幽幽叹了口气。
钟荩一会就回来了。
“你们约在哪?”花蓓问。
“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常律师吧!”
钟荩笑道:“真是个精明的老板娘!”
花蓓随手从口袋里拿了一叠名片塞给钟荩,“让常律师帮我宣传宣传,他的客户非富即贵,来咱这,让她们享受到最极致的服务。”
“你到会见缝插针。”钟荩打趣道,却还是把名片小心地放进包包中。然后她又坐下来喝茶。
“你不走?”花蓓眼瞪得溜圆。
钟荩眨眨眼,“老板娘有这样赶客人的么?”
花蓓语重心长地说道:“荩,都三年啦,别再欺负人家常律师,给颗定心丸吧!”
“蓓,我从没有给过他感情方面的承诺,也没有任何暧昧的暗示,我们只是朋友。”
这三年,他们见过N次,吃过N餐,同去过N个地方,但他们从没有刻意约会过,都是时间凑巧,就聚一聚。他们之间的话题,要么是工作,要么是旅游呀什么的,从不涉及到感情。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那不过是常律师不想给你压力,才把事情淡而化之。”花蓓真想拿根棒子,狠狠地把钟荩敲醒。
“我瞧你才傻了!”为什么人人都爱拉郎配,她只是身边没有男人,但她的心是丰盈的。
爱一个人,由人由天,就是由不得自己。
她不觉得孤单、寂寞,也没物质上面的困扰,一个人的人生,其实没那么可怕。她从不觉得这三年有比在江州那三年难熬。
经历了许多事,她和凌瀚终于没有任何障碍地倾心相爱。
她珍惜此刻。
此刻,她是宁静的。
3
黄昏如约而至,被炽烤一天的树木迎来了一阵清凉的晚风,林荫道上,满地打了卷的落叶。
和北京相比,宁城的秋天来得晚,却没那么浓,但是很长,差不多要在十一月末,街头巷尾才有冬的痕迹。
钟荩带了件风衣出门。
如果爱一个人,你会坚持每天吃早饭,过路时小心地避车流,当寒冬来临时早早添衣,出差在外第一时间告诉他行踪……是的,你要比从前还要百倍的珍惜自己,因为你要是有什么不适,他会比你更难过。
凌瀚……钟荩在心里轻轻默念着这个名字,我现在很好,很好!
她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丧失理智,没有以泪洗面,没有悲天悯人。
她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凌瀚喜欢看到她笑。
她的笑,是凌瀚灰暗人生里的一道阳光。
“嗨!”钟荩笑着向马路对面挥手,她看见常昊了。
常昊抬手,示意她站在原地不要动。他等着绿灯亮起,跟随人流走了过来。
常昊的样子看上去有点疲惫,眼眶下方很黑,眼中布满血丝,那头怒发似乎很久不打理了,乱乱地耷拉在头顶。
“手里的案子很棘手?”钟荩担心地问。
常昊皱皱眉:“案子还好,就是客户喜怒无常。开头说好要谈判,谈就谈呗,没什么大不了,现在他却说要打官司,所有的资料全要从头来起。”
钟荩轻轻点点头。
客户之所以找律师,是要他们替客户排忧解难,替他们冲锋陷阵,替他们出谋划策,心理承受能力必须很强。
“你这么忙,有时间就多休息,干吗还跑这么远?”钟荩没察觉,她的语气里溢满了怜惜。
“我又不是机器,总得吃饭呀!今天想吃什么?”
“宁城新开了家藏菜馆,我们去尝尝。”
餐厅的名字很简洁,叫高原之花,座落于火车站附近,面对着一汪湖水。傍晚,游湖的人还不少,大大小小的游船像星星,缀了一湖。
常昊凝视着湖面,眼中流露出一丝向往。
“你……不会也想坐船吧?”钟荩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种感觉好像很惬意!”常昊指着一艘小鸭子样的游船,上面坐着一对情侣。女子一头长发,被晚风吹起,与某一款洗发水的广告很相似。
钟荩咽咽口水,犹豫了会,“要不然,我们等会吃饭,先去游会湖。”
常昊眼中一亮。
她其实是想替他解解乏。
两个成人挤在一艘小鸭子游船上,看上去有点傻傻的。
湖面的晚风格外凉爽,又带点水草的淡腥气。湖中有小小的人工岛,上面栽着芦苇。芦苇泛黄了,芦絮雪白,秋意缓缓入画。游船绕过小岛,那处的湖面上只有他们一只船,暮色慢慢落下来。顷刻间,仿佛世界只属于他们两人。
没有人说话。
一只水鸟啾地声掠过水面,惊起一圈涟漪。
船在原地绕着圈。
“很久没有在十点前睡觉了吧!”钟荩清清嗓子,打破缄默。
“是有一阵子。”
“你……的头发该修一修了。”说完,钟荩有点难堪,自己好像逾距了。
幸好,常昊是粗线条的人,并没多想,抱怨道:“修来修去就这样,我以后干脆剪个光头好了。”
“人家剪光头,都是秃顶,没办法。你别胡说。光头很难看的。”
“那怎么办?”常昊表情有些苦恼,眼底的感情藏得很深。
钟荩吸了一口气,“我妈妈认识一位发型师,手艺非常好,明天我去找找他,让他帮你设计下。”
“我……”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下船时,他让她先去餐厅等着,他去结账。当暮色遮住了她的身影,他忍不住攥拳颤栗。
一千多个日子之后,她终于分了心来关注他。在意他的身体,在意他的形象,这如何让他不激动呢?
这一路,他走得有多小心翼翼,不催促,不焦急,耐心十足。
一点点的意外,都是他巨大的幸福。
4
“钟荩!”楼梯口前,牧涛叫住了钟荩。
钟荩回身,“牧处你好!”
“一块去餐厅吧!”
钟荩含笑点点头。
正午时的秋阳光线很强,迎着光走,不由自主眯起了眼睛。牧涛侧目打量钟荩,她的宁静令他总有些不安。
“侦督处装修后,办公桌全换了,位置也重新调整了下,你的那一张挨着窗,什么时候过来?”
钟荩不好意思地拧拧眉,“牧处……”
牧涛摆摆手,“别找借口,如果你真的很喜欢整理材料,侦督科后面的材料就全交给了,你知道他们几个有多懒,写个起诉书比生孩子都难。但是,钟荩,我真的很想在法庭公诉席上再次看到你的身影。”
两人都站住了,阳光把两人的身影拉长。
“牧处,我……到年底准备辞职。”
牧涛怔住。
“我想去律师事务所做实习律师。我有这样的想法,不是因为当律师可以挣大钱,而是我觉得做律师,接触面会很宽,案例的类型也会非常丰富。刑事上面的,民事上面的,可以让我学到很多东西,能够提高我认识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还有一点,做律师,选择性多一些,时间上也可以让自己合理支配。我渴望……多出去走走。”
牧涛摊开双手,“我似乎不能讲什么了。做什么,在哪里,都不重要,只要你快乐!”
“呵,第一次听牧处说这么感性的话。”
“我还想再说句感性的话。”
“呃?”钟荩扬起脸,眼神带着询问。
“该找个男朋友了,未来的钟律师。”
钟荩眼底闪烁着潋滟的波光,面容立刻显得灵动起来。
方仪又出国了,她和雷教授俨然成了神仙眷侣。雷教授有意移民加拿大,听说那里天很高、云很美,空气非常清新,很适合居住、养老。
他向方仪求婚了。
那天,方仪哭得像个小姑娘。
钟荩说:妈妈,啥都别想,跟着感觉走。
方仪问:你怎么办?
钟荩笑:我有哥嫂、小姨小姨夫,你担心什么呢?有句话她没有说,她还要陪伴钟书楷。
人生就是一出戏。
方仪在泪水后遇见了彩虹,钟书楷在笑过之后迎来了暴风雨。
他真的找到了阿媛,在广东的一个医院里,阿媛还在产房中,护士把孩子抱给钟书楷看。
真的是一个晴天霹雳。
其实刚出生的小孩子看不出来长相的,但一个黄头发蓝眼眸的小婴儿,钟书楷怎能不惊悚?
回到宁城,钟书楷整个人就呆了。像个祥林嫂,一天打一次电话给钟荩,哭诉他的遭遇。
他跪在方仪的面前,渴望复合。可惜方仪已经走远了。
钟荩劝他拾起书法,学太极拳,尽量让自己忙碌。
钟书楷无奈地接受现实,第一天去公园,钟荩陪他去的。在那,遇到了付燕推着汤志为在散步。
汤志为真的中风了。因为中风,半身不遂,彻底失语。也许他对这个世界已没什么要讲的。
微风吹来,身子似乎轻如羽毛。
常昊打来了电话,他说开了半天的会,差不多抽了一包烟,头有些晕,很想回去休息,但是晚上还要陪法官吃饭。
“干吗要陪法官?”
“给他留个好印象,这样诉讼时才不会为难我。”
钟荩笑了,“谁敢为难常大律呀!”
“唉,这个法官不爱喝酒,爱K歌,今晚不知闹腾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家。那帮伴唱小姐也让人厌烦。”
被他的语气感染,钟荩眉头也蹙起来了,“要么找个理由早退?”
“我的胃还有点疼。”
钟荩心跟着揪起,“那就别去了,你只要证据确凿,法官能为难到你哪里去?”
常昊叹气,“不说了!希望国庆长假能好好地休息。”
钟荩捏着手机站在街头,突然间怅然若失。
5
美体中心的生意红红火火,郁明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款款落了下来。他和花蓓准备去欧洲补过蜜月。
花蓓让钟荩同去。
“那儿游人多呢,我就当你是同团的一游客好了。”花蓓说道。
“我才不稀罕,我有地方去。”钟荩微笑着看向街头。
长假前,每个人的脚步都放慢了,表情很闲适。
国庆长假,季节不冷不热,很适合远行。
“又回安镇?”
钟荩正要回答,一抬头瞧见花蓓眼瞪得溜圆。她顺着视线看过去,一个英俊的男人正经过美体中心的门口。
“喂,当心郁明吃醋。”钟荩踢了她一脚。
花蓓飞快地朝里瞟了一眼,嘻嘻笑道:“就看下,我又没咋的。不过,真的很帅。”
“你个色女,死性不改。能有多帅?”
花蓓沉吟了下,突然缓慢地吐了口气,“如果真要说帅,汤辰飞才是真的帅。”
这是三年之后,花蓓第一次提起汤辰飞。说完,她又欢快地聊起别的话题。
汤辰飞于她,只留下一个英俊的外表了,其他早没了痕迹。节奏这么快,谁敢一再留恋往事?
钟荩也很少想起汤辰飞,她不知是该恨他还是该同情他。
他是所有事的始作俑者,也是终结者,也是受害者。
唉,不要剖析太深,都是命运的安排。
缘深缘浅,一切早已注定。
钟荩买了一大箱的玩具回安镇。
安镇附近建了一条高速,现在回安镇,她都开车。全程四个小时,很快捷。
秋色迷人,风景如画!钟荩的心情也是快乐得想唱歌了。
小侄女已经会跑了,晃着两条小胖腿在镇口等她。一看到她,就要她抱。
钟荩把她抱上车,红叶换她开车。
“妈妈帮你把屋打扫过了,被子也换了条厚的。”红叶说道。
“哥呢?”
“有个浙江人定一批盆景,他陪着参观苗圃去了。”
钟荩和小娃娃玩,目光巡睃着街景,欲言又止。
红叶看看后视镜,抿嘴直乐,“常律师早晨到的,坐的夜班车,还没起床呢,好像熬了好几个夜。这次形象有点变化,发型没那么搞笑。宝宝瞅了他半天,才给他抱。”
钟荩轻轻哦了一声。
她从没告诉过常昊她来安镇的日期,但是每一次她回来,他总会提早半日先到达。
似乎,他们不期而遇。
一开始,他住农家旅馆,没有打扰她家人。他就在旅馆里看看书,睡睡觉。她过来看他,两人一块吃饭、散步。
安镇就是个被河流和田野围起来的小镇,镇头到镇尾,不过十分钟。还好,她回来时,不是春天就是秋天。田野的风光很美,可以领着他去田野里走走。
他说他就是来放松,喜欢这里的恬静。在这里,他睡得很香。
来的次数多了,不仅何劲认识了他,镇上店铺的老板们也都熟悉了他。有一次,何爸爸说:既然是钟荩的朋友,不要浪费那个钱了,我家房子大,来我家住吧!
常昊婉言谢绝。
直到钟荩发了话,来我家住,吃饭比外面方便。他这才住了进来。何劲很快和他成了朋友,称兄道弟的。小娃娃糯糯地叫他:常叔叔。
他笨拙地抱起小娃娃,任由她揪着怒发玩。
钟荩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从哪里打听到她的归期,她害怕答案。
6
钟荩住在自己家,不,是她和凌瀚的家。
方晴去年帮她在院子里栽了棵柿子树,没想到今年就挂果了。果实已泛红,在绿叶之间,像一只只小灯笼。
床头柜上放着她和凌瀚的合影。
“嗨,凌瀚!”钟荩在床边坐下。
心里面还是有浅浅的忧伤,她闭起眼,想着凌瀚的笑、有力的臂膀、结实而又温柔的胸膛……
“是不是我祈祷我能老得快点,那样我们就可以早点见面了。可是,时光走得真慢!”她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珠,起身去洗脸。
锁上院门,朝苗圃看了看,折身往方晴家走去。
厨房里飘出八宝鸭的香气,这是方晴的拿手菜,就是很费时间。
“小姨!”钟荩朝客房看了一眼,门敞着。
方晴给她洗了只梨,“刚摘下来的,嫩着呢!”
“小姨夫和哥都去苗圃了?”
“嗯!”
“常昊呢!”
“找凌瀚喝酒去了。”
凌瀚,这个名字,在何家不是一个禁忌词,他俨然也是何家的一份子。仿佛,他并没有离世,他一直一直都活着,只是没有一个具体的影像。
如此坦然,悲伤自然就淡了。
凌瀚墓前,有花树、果树、四季常春的盆景,在那里,你察觉不到幽暗,而是舒适。何劲经常去那里修剪。每每培育了新品种,红叶总要在那里栽上一棵。
现在的凌瀚,一定非常非常幸福。
钟荩往苗圃走去,天要黑不黑的,寒意有点加深,她环抱住双肩。
苗圃边上有条小路,小路的尽头,就是凌瀚的墓。
常昊每一次来,都会找凌瀚喝酒。
他们都没正式见过面,可是却像有说不完的话,常昊一喝就是一小时。
钟荩没有打扰常昊,他已站起身来,风送来汾酒的香气。
淡淡的暮色里,他的眼神幽深,不让人看出任何情绪,却又像有屋阴霾,在掩饰着什么。
钟荩突地感到他的孤寂与无奈无边无际。
她心慌地避到一棵树后。
当常昊走远,她来到凌瀚墓前,手指轻触着那五点水。
“凌瀚,告诉我,他和你聊什么了?”
微风轻荡,吹起她的衣角。
夜色四临。
这样的静,这样的黑,突然,她看不清自己的心、深处的情。
晚餐桌上,气氛融洽,何劲谈笑风生。常昊不擅长幽默,但他看上去很开心的。似乎,傍晚的失落与苦涩,是钟荩的一时错觉。
没有任何人拿钟荩和他打过趣,每个人都说他们只是朋友。
她的心,所有的人都在小心地呵护着。
他会不会觉得很辛苦?钟荩偷偷地看他。
吃完晚饭,他送她回家。在院门口,他向她道别。
她怔忡地站在院中,心里有什么,再也承受不住似,她慢慢蹲下来,将脸埋在臂弯里。
其实何须问,何须说,他早已让时间来掀开他那一颗心,她看得很清楚。
很多很多的事,她已经无法忽视。
常昊啊!
夜里落了雨,秋风秋雨愁煞人。
满院的残红、落叶!
手机在客厅的茶几上鸣叫着,钟荩丢下扫帚跑进去。
“钟检,你能帮我联系到常大律吗?”是常昊的助理,很焦急。“他关机了!”
钟荩忙回道:“我可以的,有什么事?”
“他爸妈来北京了,说是给他个惊喜,陪他一块过中秋。结果,他一度假,就玩失踪。钟检,这真的不是个好习惯。一个大律师,多少人找呀,大事小事的,可他竟然关机。你如果遇到他,务必让他赶快回电。他老爸可是国家级的特级教师,老妈是著名的儿科医生,我可不敢得罪。”
钟荩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助理激昂的语气一转,有点感伤:“钟检,我……不是替常大律说情,他会打官司,可是他在感情上真的很笨。都三年了,他就没一点进步,偏偏还孜孜不倦,我的头发都替他愁白了。你说再过几年,他都四十了,哪个姑娘还嫁他?脾气不好,性格坏,嘴巴不饶人,唉!钟检,其实呢,我们心里总有忘不掉的人,但并不表示,我们就不能再受上其他的人。那……还是个好男人呢!”
自相矛盾的一番话,让钟荩想笑又想哭。
早餐桌上,何家的人一听说常昊爸妈在北京,都急急催常昊赶回去。
钟荩开车送常昊去县城坐火车。
长假的第三天,火车站并不太拥挤。票买得很顺利。
常昊怔怔地看着长长的轨道,神情像似疲惫,又似忧伤。下一次再来安镇度假,要等到明年春天了。
春节,钟荩都要留在宁城陪钟书楷过年,她是个非常非常称职的女儿。
他在心里默数,五个月,太漫长了。他最近越来越沉不住气,这不是好事,要吓倒钟荩的。
列车拉着长笛进站了。
稀稀落落的旅客排队上车,常昊站在最后。
“常昊……”
他忍住隐隐泛滥的留恋,笑笑,“回去开慢点,注意安全。到了安镇后,给我来个电话。”
钟荩眼底升起一团热雾。
她想起他们的初见,他是那般的张扬、倨傲、不可一世,眼前的他,却是如此低微、小心、体贴细致。
每一次遇事或疲惫无助,他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她对他依赖是那么的自然。
他的胸膛很宽阔,他的心如大海。
也许,这种感觉并不是刻骨铭心的爱,但,很轻柔,很温暖,不令她惊惧。
她握住他的手。
他在发抖。
“走不走?”列车员问道。
“我没有买票,上车后可以补一张吗?”钟荩问道。
常昊目光紧紧看着她。
钟荩低下眼帘,脸颊浮起一抹晕红,“北京……秋天很美,我突然想去看看。”她抄袭了他第一次陪她回安镇的创意。
常昊瞪大了眼睛,下一秒,他张开双臂,抱着她,跳上火车。
列车开动了,他们站在过道上。常昊不敢呼吸,怕惊碎那梦似的景象。
钟荩微弱地一笑,“我还是那个钟荩,不会改变很多,但是。。。。。”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没有虽然,没有但是,我说过我的心脏很强大,可以容纳你的所有、爱你所爱的人。是的,北京秋天很美,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不,我会牵住你的手,紧紧的。”
他睁开眼睛,灼灼地凝视。
心,欣喜若狂。
钟荩眼角微闪,有疑似泪的水光。“好!”
她仰起头,正好承接住他落下的唇。
不要因为也许会改变
就不肯说那句美丽的誓言
不要因为也许会分离
就不敢求一次倾心的相遇
总会因为一个特别的季节,令花儿再次绽放。
没有擂鼓般的惊慌,只有一片温柔的宁静,仿佛一道甜美的甘泉从彼此的唇,往心底最炙热的地方流淌而去。
三年前,当她提着热狗和热饮在他的暴跳如雷中转身而去,她以为他们就像街上不小心踩到对方鞋跟的两个陌生人,以后再也不会有交集。
那,是故事的开始。
这,是故事的结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