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了之后,尉迟破军再次低头看向《天京报》。
他声音带着讥讽之意,但是心里却夹杂着一丝畅快。
是啊,自己就是因为不擅长舞文弄墨,才在朝堂上被董行书和青空规联手压制。
但我不擅长,现在有人擅长了啊!
尉迟破军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周铁衣的身影,臭小子,就会气老夫,今天一定要替老夫好好气一气旁边那两个老家伙!
当你倒霉时,看到别人落水,大抵也不会觉得自己倒霉了。
这是人之常情,即使三司也不例外。
在尉迟破军这里碰了钉子,董行书知道自己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于是继续翻看眼前的报纸,只不过翻下一张的时候,用力了一点,发出哗的响声。
第四版‘京城事’。
这一版的京城事用大篇的篇幅写了周铁戈和神秀赌斗之事。
不仅写了两人赌斗的缘由,还分析了两人的背景,实力。
不过这文章拉踩严重,几乎将神秀写得有些不自量力,还傲慢自大。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地臭要饭的,凭什么挑战我天京的武将天才!
“小说家之言。”
青空规看到这一篇的时候,轻声说道。
这篇的京城事给他的感觉就像是《天下事》的潜蛟榜一样,即使看似客观公正,但只要一两句话,就完全可以挑动读者的心情。
这京城事自然先给京城人看,他们本来没有觉得什么,但是这一番引导下来,顿时有种我就是应该站在周铁戈一方的感觉,不然岂不是跟外地臭要饭的一样了?
任何人都有立场,有的时候逼他们站队,就会稳固的圈粉。
到时候就算有错,也不可能错的是我们,而应该是天下人!
董行书脸色阴沉如水。
周铁衣想要用《天京报》夺取言道权柄,这一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只不过他没想到周铁衣的手段运用地如此熟练,甚至让他觉得周铁衣是不是已经暗中放弃武道,转修小说家之道了!
不过心里忌惮,但董行书嘴上可不会饶人。
“那也得他先赢了这一局再说!”
凡事有利有弊,现在将周铁戈抬得这么高,之后若是输了,代入周铁戈的天京百姓,自然会将怒气从神秀身上,转向周铁戈身上。
自古玩弄民意者,少有不受其害!
一点点怒火在董行书心中积累,他又快速看完了‘天京事’剩下的文章,有三篇写初来天京,如何快速找到便宜的旅店,有两篇介绍火车商会和《天京报》,并且附带了招工信息。
看到这里,董行书没有动怒,没有讥讽,而是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然后他拿起旁边的《醒世报》再看了一会儿。
忽然觉得《醒世报》上那些道德文章,对于百姓而言,还不如这三篇如何落脚的文章有用。
即使后面两篇夹杂私活的文章,也给普通人指出了一条谋生之路。
唉。
董行书在心中长长叹息一声。
治世之能臣。
梅清臣没有看错。
只恨此子不能生在儒家,竟落得如今这般局面。
他反复看了一下这一版,然后才对青空规开口问道,“含章,你怎么看?”
含章是是青空规的字。
司律青空规也看了许久,才开口道,“君子言德,小人言利,可以治民,此乃为民谋生之道,纵然文章粗俗了些,但也合圣人教化。”
他乃是法家之人,更是拿起《醒世报》直接开始批判,“倒是这上面的文章,老生常谈之言,多说无益。”
听到司律和司民两人中肯的评价。
尉迟破军没有开口嘲讽,而是忽然觉得,自己让孙子每三天写三篇文章是不是少了点?
对,再要一篇!
写不出来也得给我好好写,免得像以前一样不学无术!
带着些许感叹,董行书继续翻下一篇‘商业’。
这上面的东西更加直白,连基本的故事性都没有。
大量罗列了商人们面向整个天京的货物买卖信息,若有需要,以什么联系方式,几时到哪里,找哪个人联系,这些基本信息都列举了出来,足足有上百条!
之后才是一篇浅浅地说商业的文章。
虽然商人们也想要开言路,而且知道周铁衣在前面顶住政治压力。
但是他们天生就被儒家,法家压一头,就算看到了机会,抓住了机会,也像是做贼心虚,只敢一点点试探,不敢像周铁衣一样,光明正大地夹带私活。
明明‘商业’和前面两篇务工文章一样。
但是青空规却冷哼一声,“商道不过小道,如何敢用如此多的版面!”
士农工商。
无论是儒家还是法家,对于商人的打压是刻在骨子里的天性。
与其让这些商人们大肆鼓吹货物买卖之道,青空规和董行书宁愿周铁衣再写几篇招工的文章。
这样百姓才能稳定下来,而不是像商人一样四处游走,逃避税赋!
董行书附和道,“此言正理,他虽有些手段可以治民,但毕竟还是太年轻,不懂商人的危害。”
这话语中董行书已经将周铁衣的地位拔高,认为周铁衣有‘治民’的天赋,这在儒家内,也是极高的评价了。
董行书和青空规看向尉迟破军。
尉迟破军两手一摊,“别看我,那小子不会让老夫染指他的报纸的。”
董行书对于尉迟破军的回答并不满意,但是他却笑着说道,“今日不可,那明日呢?还是说你尉迟破军老了,甘愿为他铺路?”
这直白的挑拨离间之计让尉迟破军有些恼羞成怒。
还没有等尉迟破军反讽,青空规顺势说道,“右将军也知晓,自古耕战之道,唯有强农弱商之理,他如今强商,岂不是弱农?”
耕战理论从古至今,都有价值,而且近乎永不过时。
作为兵家大佬,在没有提出一个具体的,可以验证的新理论之前,尉迟破军也是坚定的耕战理论信奉者。
所以白虎城这么多血气方刚,又富甲一方的武勋子弟,但是各大家族的执掌者,硬是不准妓院,商馆之流开在白虎城内!
这一硬一软,两句话就把尉迟破军架起来扔在半空中,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好在这么多年,尉迟破军早已经习惯了被董行书和青空规联手打压。
他也有自己的处理方法。
那就是装乌龟。
尉迟破军眼睛重新盯着报纸,一副伱们怎么说我都不听的样子。
这两个耍口舌之辈,和他们说得越多,想得越多,越容易出错!
以前尉迟破军还要自己想想,现在倒有一个更加简单的方法,扔给周铁衣,先让他想,看这小子怎么做,自己再琢磨着两边的意思,再想自己该怎么做。
说不动尉迟破军,青空规和董行书也不在意,这夺权的种子一旦埋下去,迟早要生根发芽。
若他尉迟破军真的那么清心寡欲,就应该回家抱孙子,而不是坐在这承恩殿中看奏折!
又翻了一版,这次青空规和董行书同时皱眉。
不过有之前几版铺垫,他们没有妄下结论。
‘珍宝’,‘花魁’,‘小说’。
当翻完整篇报纸,董行书呵斥一声,“治民之道,却行荒唐之举,实乃害民!若天下人都只看美色珍宝,那如何教之仁义?”
尉迟破军是知道周铁衣八个版面排版的,但是当看到‘珍宝’上奢靡的描写,‘花魁’上对于美色毫不掩饰的贪婪,即使他也觉得周铁衣做得有些过了。
特别是看到那段对赵太岁和神秀和尚的描述,更近乎是扭曲事实,只顾着博人眼球!
青空规眼中也厉色内敛,甚至他收起了平日里老好人的形象,直接拿起一本空白奏折。
落笔《论天京报惑民疏》!
相比于儒家,他们法家更加容不得后三版的存在!
尉迟破军即使眼睛没有看着两人,但也知道两人在干什么,他暂时想不明白,索性不想,而是看向小说篇。
这小说一则志怪短篇,一则连载长篇,倒是颇为有趣。
朱雀城。
忙碌报纸的董修德和青空命两人也拿到了第一份《天京报》。
等两人看完之后,董修德直接怒斥道,“妖言惑众,焉敢刊行天下!”
青空命也怒气十足,他想过周铁衣报纸上会直接抨击儒家,法家,但没想过周铁衣提都没有提儒法一句,但是却在动儒法的根!
若天下人只知道珍宝,美婢,那仁义,法治如何教人?
到时候岂不是每个人都去学商道,东走西游,天下还怎么安定!
他再次看了一遍,忽然理解周铁衣为什么要这么排版了,层层递进,从圣谕到美色,财货,最后普通人只记得美色财货,就算圣谕写得再多,也不如最后一版诱人。
特别肯定的是那本《齐小圣话本》,只写了三回,还写得不错,自己看了都心痒,普通人看了,岂不是更想要买下一版?
“以利诱民,实乃大害!”
董修德听到青空命的评价,明白青空命在这件事上和自己站在一起,丝毫不会被周铁衣拉拢收买。
于是说出自己心中的真实感受,他又拿起一份自己办的《醒世报》,不知道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对比了一下《天京报》最后几篇,特别是那糟糕的如同蒙童的行文,自信地说道。
“君子之德如风,小人之德如草,草必随风而动,只要我们儒法两家同仇敌忾,谅他这荒唐文章也写不下去!”
青空命听出了题外音,“你的意思是?”
董修德说道,“立马召开文会,通知各家名士,让他们看看这周家子究竟办了什么荒唐事!” 只要天京名士们都耻笑《天京报》荒唐,天京百姓自然不敢轻易购买。
“这办法不错。”
青空命想了想说道,“我这就去办。”
白虎城周府。
下人们拿着几份才购买到的天京报,按照周铁衣的意思,将报纸整整齐齐糊在大门上。
等糊完了报纸,原本光洁如新的黑漆大门多了一块白色,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门子不敢轻易评判,看到亲自来做这件事的事阿大这位周铁衣的亲卫长,于是拐着弯说道,“二少爷还真是深谋远虑啊。”
他没有说周铁衣深谋远虑什么。
反正这话总不会错,若阿大想要告诉自己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自然会开口告诉自己。
阿大瞥了门子一眼,“你这个蠢货怎么猜得到少爷在想什么!”
“是是是。”门子连连点头。
阿大得意地指了指报纸,说道,“这《天京报》三个字是天后娘娘写的,所以可以纳福,这‘军事’二字是右将军写的,所以可以辟邪,以后把这报纸糊在门墙之上,就能够纳福辟邪了。”
门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这也正常,毕竟儒家,法家经常宣称,大儒和法士们的文章,夜中放光,就算有妖邪,也不敢轻易靠近。
大儒和法士们都做得到这点,没道理天后娘娘和右将军做不到啊!
有了这个理由,门子如获至宝,这又是可以吹嘘的一件事了。
于是一阵风从周府门子这里开始吹,吹向今天来拜访周府的所有外人耳中。
而这还只是其中一道微风。
白虎城有头有脸的武勋门府,都将《天京报》糊在门上,并且逢人就说原因。
青龙城,玄武城各大商会会馆也同样这么做!
朱雀城,陶然居。
这是一座六层高楼,素来是普通人会客之所。
周铁衣一大早就要处理报纸之事,自然早上没有邀请何启功,所以中午邀请了何启功。
何启功硬着头皮来了陶然居,上了六楼,这一整层楼都被周铁衣包下,各家武勋子弟都面带笑容,络绎不绝地赶来。
何启功在心里想道,今天就算是当了那件珍宝,也得先把这饭钱给付了。
“清远来了。”
看到何启功上楼,这个工具人被自己逗了两天,现在估计还在犹豫该想着怎么结账的问题,这好办,今天这账又不贵,而且还让你买单,这就叫施恩。
周铁衣身穿一件白虎斗麒麟锦衣,即使坐着,也将周围衣着光鲜的武勋们压了下去,甚至连左边坐着的四皇子李静身上的华服也比不上这一件。
武勋子弟都是识货的,消息也灵通,自然知道这件白虎斗麒麟锦衣是怎么来的,是谁赏的,嘴上的奉承更是越发真心实意。
何启功小趋步走到周铁衣身边,他的余光落在桌上一道道菜式上。
兔肚,鸡汤,牛肉,猪耳……
都是寻常菜,何启功在心里舒了一口气,甚至一时间忘了自己来天京之前,对父亲说要瞧周家麒麟子的时候的自信。
人穷志短,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
以前何启功对这句话根本没有理解,但今天他深刻理解到了。
若今天当着这么多武勋子弟的面,酒足饭饱之后,周铁衣示意自己付账,自己却拿不出这钱,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好在这周二少也是个明白人。
何启功在心里想道,竟然对周铁衣升起了几分感恩之情。
特别是走到周铁衣身边的时候,周铁衣亲切地将何启功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然后介绍道,“这位是我周家祖上部曲后人,这段时间刚好来京游玩,大家认识一下。”
何启功立马起身,抱拳说道,“在下山铜府何启功,字清远,见过四殿下,见过诸位。”
周围的武勋们一听,知道何启功是周家的门生故吏后代,而且是周铁衣看重的那一种,也不摆架子,立马纷纷见礼,还顺势夸赞了何家祖上,一幅其乐融融的样子。
不少武勋子弟还亲自邀约何启功去府上坐坐,这个时代第一次见面,就邀请别人到家里做客,就是十分看重的意思。
这相当于接纳何启功进入他们的小圈子。
一边被奉承,何启功一边感慨地想道,一句话,就帮自己打开了天京的门路,带自己见到了有机会继承天下的九人之一,让天京武勋子弟接受自己……
如此权势,何启功自然心向往之。
先前对于周铁衣穷奢极欲的一丝小怨气也消了下去。
周铁衣见何启功神色,知道对方已经逐渐开始对自己放松警惕了,接着就可以带对方见识一下真正的声色犬马了。
“好了,吹捧的话等会儿酒席再说。”
周铁衣开始说起正事来,看向武勋们问道,“我让你们做的事,都已经做好了吧?”
武勋们附和道,“此乃小事,周哥儿知会一声,以后自然就是府上的定例了。”
将天京报糊在门上,虽然难看了些,但是能够向天后,右将军和周铁衣示好,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笔一本万利的买卖。
何启功在众人之中,消息渠道最窄,故意露出一副深思的样子。
周铁衣笑了笑,对何启功说道,“我今日让天京各家武勋,各家商馆,将《天京报》糊在门上,并且通过各家门子告知天京四城之人,此举可以纳福辟邪,清远如何看?”
何启功立马意识到周铁衣在考校自己。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会付账的钱包,而是一个能够思考,做事,又会付账的钱包!
对上周铁衣那明净,透亮,又深邃的眸子。
他恍然明白一个道理。
那就是世间传闻没有错。
周铁衣穷奢极欲,好珍宝,好美色,但同时也是天下第一等谋士,一言一行,即使随手为之,也能够于细微处听惊雷。
绝代弄臣,名副其实!
何启功认真思考了一遍,感叹地说道,“此举如君子之风,必然吹遍天京,引百姓争相效仿!”
周铁衣哈哈大笑。
这天下人,与其跟他们讲道德,不如跟他们讲玄学来得实在。
就算是自己上一辈子,科学近乎已经将神学按在地上摩擦,但那么多官吏,那么多商人,还不是喜欢烧香拜佛,喜欢风水算命。
人啊,就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特别是你给他说的这件事,还有他们只能够仰望的大人物背书的时候。
这看似是玄学,实际上是刻在骨子里的,对权势的崇拜。
买不起奢侈品,还买不起奢侈品联名的咖啡吗?
况且自己这套报纸糊墙,本来就对普通人家有一定的现实意义,至少防潮装饰,免得落灰。
只是做这一点,自己此举就问心无愧。
周铁衣看了看自己左手背上的‘义’字。
不烫。
“此计足以奠定胜机。”
周铁衣被‘揭穿’之后,安乐王李静自然也无法像以前一样装傻充楞,这些天他也没有去风月场所闲逛,而是就安心待在家中,认真看书,同时复盘周铁衣这两个月来的一举一动。
而越是复盘,四皇子李静越觉得周铁衣谋划深远,很多事情如雪中飞鸿,一爪落下,只见其形,难窥全貌,即使自己也需要反复学习。
“不过儒家,法家那边,恐怕会派文士们以相同的方法阻挠。”
四皇子李静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担忧,他看过完整的《天京报》,自然知道《天京报》就算没有董行书推动,也会被绝大多数读书人反对。
周铁衣哈哈大笑。
黑红也是红啊!
流量先弄起来,之后才好提纯固粉。
以前百姓们不敢说自己喜欢什么,因为天下只有儒法两家的声音,所以儒家的读书人一闹,百姓们就觉得自己‘好像’是错的。
而现在,自己就给这天下百姓一个选择的机会。
选我周铁衣的白话文,还是选儒法的道德文章!
他没有继续解释,而是站起身来,走到阑槛处,靠着阑槛,看向外面天京的繁华。
众人看向周铁衣,有些不明所以,这话说到一半,怎么不说了呢?
忽然,一阵天风从外穿堂而过,扫清夏日炎炎。
周铁衣抬起衣袖,如一只黑色大鹤展翅,任凭清风灌袖,恍若名士风流,连那锦衣之上,白虎与麒麟相斗的凶厉之气,都少了几分。
他转头看向众人,眉眼之间,欢快如稚子,“起风了啊。”
何启功看向立于栏杆处,乘风潇洒的周铁衣,忽然觉得那绝代弄臣的评价应该还要加一句,不过究竟加哪一句,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