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苦几乎要把自己的胃整个吐出来了,在翻江倒海过后他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跑去。可是没跑多远,从他背后传来的几声乌鸦叫却让他停下了脚步。
出家人慈悲为怀,地上的那一摊肉虽然看起来恶心、恐怖,但那毕竟是一个活物。如果放任不管,那东西肯定会被乌鸦吃掉。
净苦犹豫良久,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转头跑了回去,赶走了乌鸦,然后脱下身上的僧袍,将地上的那一摊碎肉和内脏全都包裹起来带下了山。
西行路途艰难,带着这么一个东西实在不便,不过净苦又没办法随便安置这一包东西,无奈之下他只能返回先前曾经借住过的一处荒山中的破旧寺院。那座寺院不仅破旧。而且规模很小,和尚总共也只有五人而已。
净苦去而复返,手里还多了一包血淋淋的东西,这必然引起了寺院里和尚的好奇。
出家人不打诳语,净苦就把自己上山路遇这堆怪东西的事告诉给了寺里的和尚。住持听完了整个过程。又去看了一眼那堆“活肉”,虽然这东西确实古怪得很,但身为出家人,住持也不忍就这么放着它不管。
于是住持决定把这堆活肉留在寺院里,等它彻底死了再将它好好安葬。而在这之前净苦也要留在寺院之中,毕竟这东西是他带过来的。对此净苦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也确实有责任留下来看着这堆活肉,以免它是什么不洁之物,再惹出什么祸端。
住持将活肉安置在旧柴房里,而净苦也同样住在这里,并一直对着这堆活肉念经。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净苦发现只要他一念经,那堆活肉就会变得活跃起来,不仅心跳在加快,胃肠都跟着蠕动,零散的肌肉也会轻微地抽动。不过这种反应并不会让净苦开心。反而让他感觉到恐惧。为了驱赶这种恐惧的感觉,净苦便闭上眼睛专心念经,结果这样一来反而让那堆活肉变得更加活跃了。
就这样一连两天过去了,加上返回寺院的路上用掉的三天,净苦发现这堆活肉已经五天了,人不吃不喝过五天肯定会死的,可是这堆活肉却并没有因此而丧命。
净苦怀疑这堆肉或许根本不存在生命,它也根本不会死。也许他压根不应该把这东西从山里捡回来。不管它从何而来,或许在山里被乌鸦吃掉才是最合适它的归宿。
不过产生这样的想法在净苦看来已经算是动了杀念,于是他连连念着“阿弥陀佛”,然后跑出了柴房去找住持商量。可就在他踏出柴房的同时,从柴房里面竟然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虽然那声音含糊不清,但净苦却听出了那声音说的是“阿弥陀佛”!
他连忙返回柴房,那堆一直软趴趴的活肉竟然被什么东西支撑了起来,一团似嘴非嘴的肉在不停地蠕动着,那“阿弥陀佛”的声音毫无疑问就是从这团肉里不断传出来的。
净苦又害怕又兴奋,最后兴奋终于战胜了害怕,他一路跑到了住持的禅房,并将活肉念佛的事告诉给了住持。住持连忙跟着净苦来到柴房里,那堆活肉不但没有停止“讲话”,而且讲的话也不局限于“阿弥陀佛”了,虽然那声音依旧含糊不清,但净苦还是能听明白,那活肉说的正是他前两天一直念诵的经文!
从那天开始,净苦和寺院里的其他和尚轮班对着活肉念经,昼夜不停,他们甚至将活肉从柴房里搬了出来,将它安置在了正殿的佛像旁接受佛光。
就这样一晃过了一年,那堆活肉长出了骨头,生成了皮肤,身体结构也越来越像人。虽然他的五官看起来依旧有些扭曲、畸形,但起码他现在已经不再是那堆令人感到恐惧、恶心的碎肉和内脏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人。
到了第三年,活肉已经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无异了,就连原本扭曲的五官都变得越发齐整,他不仅不再丑陋,而且变得十分俊美。他能正常讲话,也能和正常人一样行走、跑跳,他每天都跟着和尚们念经礼佛,或是去山里砍柴挑水,他俨然已经成了寺里的一名小和尚。只不过他始终不吃不喝,也不排泄、不休息。
又过了三年,活肉已经长得比净苦还要高了,他还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如生。
虽然如生的来历始终是个谜,但净苦早已经把这件事忽略了,他甚至将如生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而如生这个名字也寄托了净苦对于这孩子的期望--他希望如生可以像这个名字一样,如常人一般生活、如常人一般衰老、如常人一般死去。
净苦没有继续留在寺院里,他并没有忘记自己西行求佛的志愿,所以在第七个年头,净苦离开了寺院,而如生也作为净苦的弟子,与师父一起踏上了西行之路。
二十年后,净苦求佛归来,年纪也早以过半百。古人长寿者不多,以净苦的年岁已经算是老人了。
二十年的光阴在净苦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但在净苦身边的小和尚却还是少年的模样--如生并没有像他的名字那样和正常人一样成长、衰老,二十年来他始终没有任何变化,他的相貌一直停留在十六岁,而这不老的身躯也终究引来了杀身之祸!
西行求佛的经历让净苦在禅道上领悟颇多,加之当时佛教盛行,净苦在讲经布道的过程中也渐渐有了非常高的人望,朝廷决定为净苦建一座寺庙,让他在庙里讲经授法、普度众生。
净苦觉得自己能有今日的成就,与当年从山里捡回如生有着分不开的关系,他也非常感激当年收留他的那间寺院里所有的僧人。于是在寺庙建成之后,净苦也将当年荒山寺院里所有的和尚接了过来,让他们在新环境中生活。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净苦的举动却引起了荒山寺院中一些和尚的不满。他们认为净苦贪图享乐,早已忘记了苦修之心,这种行为根本是对佛祖的亵渎。
荒山寺里一些老和尚还记得如生,当他们发现如生在二十年里竟没有任何变化之后便将对净苦的不满转嫁到了如生身上。他们大肆宣扬如生的来历有疑,说如生本是鬼怪,而并非僧人,让这等妖邪住在寺院之中更是对佛祖的不敬。
最开始这其实也只不过是几个和尚的抱怨。可是流言越传越广,内容也越传越邪,原本发生在如生身上的事情不知怎么着就转移到了净苦头上,有人甚至开始说净苦就是一个妖怪,他变成了和尚的模样住进寺庙里,骗香客进庙后便将他们吃掉。
终于,流言变成了“事实”,净苦所住的寺庙附近出现了尸体,而且附近的城镇、村庄里还有人无故失踪。愤怒的村民将这些事全部归罪于净苦,并且一把火将整个寺院都给烧了。豆余广划。
如生保护着净苦逃出了寺院,但早已失去理智的村民就像一头头厉鬼一样挥舞着火把、镰刀、镐头,在后面一路追杀。
净苦跑不动了,如生就背着他继续往山里逃。
如生从不吃喝、从不休息、也根本不知道疲倦为何物,尽管那些村民人数众多,但谁都追不上如生。于是他们开始放火烧山,让山火代替人去追赶净苦和如生。
当时是晚秋时节,天干物燥,山上的枯草、树木遇火就着,火势蔓延得极快,即便如生可以不知疲倦地一直逃跑,但大火几乎转瞬之间就将整个大山吞没了,如生和净苦根本无路可逃。
净苦不想逃了,他对如生说自己早已经看破生死,不如就以自己的死来化解众生的愤怒。可是如生并不愿意放弃这个把自己养大、并将自己从一堆恶心的烂肉变成活人的恩人,于是他不管净苦怎么说都打定了主意要救净苦。
如生是没有尿的,于是他脱下了自己的僧袍,咬破了手腕,用自己的血将僧袍完全打湿,再将它披在净苦的身上。随后他背起净苦开始顶着火势朝山下跑,当他终于穿过重重火海逃到山下的一条溪流旁边时,如生的身体已经被烧得焦黑。
跳入溪流之后,如生赶紧打开那浸满了鲜血的僧袍,被僧袍包裹着的净苦真的活下来了。
三十年前,净苦用浸满鲜血的僧袍将血肉模糊的如生带回了寺院,并给了如生一段不同的生命;三十年后,如生用同样浸满鲜血的僧袍将净苦救出了火海,将“生”还给了净苦。
两年之后,净苦在一间深山中的小屋内圆寂了。他死前对如生说:“不要对众生怀有恨意,要用善的眼光去看待一切。不老不死其实并不是一种罪孽,那是佛祖对你的一种的考验与磨练,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些磨砺背后所蕴含的深意。”
如生在安葬了净苦之后也结束了隐居生活,当他回到人们聚居的城镇之后,他却惊讶地发现人们对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友善,而是把他当成怪物一样对待,甚至还有小孩子用石头砸他。
如生这才意识到,之前那场山火已经将他烧得面目全非,他已经没有了“人”的外貌,再一次变成了令人恐惧、恶心的怪物。
不过如生始终记得净苦死前对他的叮嘱,要用善的眼光去看待一切。他愿意相信净苦的话,相信只要自己善待于人,一定会获得人们的认可。
可是事实并不随人愿,如生的善意不但没有换来任何人的理解,反而召来连连祸事--只要有他在的地方,那里发生的一切命案都会被按在他的头上,甚至谁家有人得病死了人,也都归咎于如生。
渐渐的,如生开始选择躲避众生,回到山里隐居。可是他的躲避似乎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人们还是找到了他,并将一连串莫须有的罪名按在他的头上,甚至连官府的兵丁都骑着马进山来抓他。
如生被逼到了一座悬崖边,在无路可逃的情况下如生依旧选择相信净苦的话,他闭上了眼睛,并在悬崖边打坐念起了当年他听过的第一段经文。而还没等这段经文念诵完毕,他的头就被追击而来的官兵一刀砍下。如生心中最后的善念也随着这一刀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