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正月既至, 石家自然忙着焚香祭祖,拜见亲长姻友。自从元日起, 石咏便一直在各处拜年, 本家近支、本家远支、五服内外、亲戚、上司、同僚……一一都拜过来。

如英则因为女眷要等到正月初六开始才能走亲访友, 一直窝在永顺胡同, 与本家各位夫人交际应酬。好在忠勇伯府女眷,上上下下都认得如英。因老太太富察氏喜爱这个侄孙媳妇儿,旁人自然一应给如英好脸。

只是这种情形也并非绝对。伯府主人富达礼的继室佟氏, 一向与石大娘不太合得来, 近两年两人的关系渐渐有所缓和,面上总算是能维持了, 但佟氏见石大娘如愿以偿, 讨了尚书府的姑娘做媳妇儿,心里总是酸酸的, 巴不得如英是个外表温柔, 内里爆炭脾气的满洲小姑奶奶。可是眼见着石咏如英小夫妻俩过得和美, 佟氏的愿望自然落了空。

年节时佟氏见了石大娘与如英婆媳两个一起过来拜年,总觉得扎眼,好不容易等到老太太放了这一对婆媳下来, 石大娘带着如英坐在佟氏下首, 佟氏轻轻托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不咸不淡地问:“咏哥儿媳妇过门可是有大半年了吧?身上可有动静了?”

如英在远处听着,一张小脸登时便涨得通红, 低头坐着不吱声。

石大娘诚实地开口:“咏哥儿媳妇这过门刚半年,这种事……原是急不来的。对了,一向听说讷苏侄儿在族学里读书,听闻甚是出息,待再过个三年,嫂子想必也要着手为他物色媳妇儿了。”

石大娘一向听闻讷苏聪明,却不晓世人只会说好话,讷苏聪明归聪明,但是却顽劣,在族学里时不时带人大闹一场。气走夫子,富达礼再出面赔情将人劝回来,这种事总也发生了两三回了。只是石大娘却未听说。

佟氏听了这话,自然认定石大娘觉得她的话不中听,便故意在自己耳边说她不爱听的话,登时冷了脸,眼珠转转,又有了主意,凑到石大娘耳边说:“弟妹啊,我实是好意。你家咏哥儿是宏文叔叔唯一的骨血。媳妇儿过门大半年没动静,姐姐且得上心些,先找个大夫,开两剂方子,调理调理。若是还不行,姐姐便得留个心,要么看看外面的良家,讨一房小,要么在家生子儿里挑几个出挑的,给咏哥儿搁房里……”

石家家生的丫鬟本就少,唯一一个看着出挑的,听说也许给新提上来的管事了。若是石大娘要挑人,准保在忠勇伯府的家生子儿里挑。那样就又方便佟氏做手脚,安插人到石家了。

石大娘原本是个脾气刚硬的,若是早两年,她早已怼回去了:“若是讷苏讨了房媳妇儿,你会刚过半年就给人讨小安插人么?不怕岳家上门么?”

可是石大娘如今事事顺心,佟氏那点儿小心思她又看得一清二楚,当下和蔼地笑笑,也小声回复:“多谢嫂子关心,我自己是过门两年才生的咏哥儿。所以两年之内我绝不会过问他们小夫妻的事儿!”

其实如英嫁进门,半年没动静,石大娘心里也暗暗着急。但是她晓得这大半年来,石咏连婚假都未休完就开始忙公事,时常忙得不着家,在家时又会在东厢捣鼓各种古董玩器直到半夜,若说有问题,也先是她自己儿子的问题才能说得上其他。佟氏说的这番话,倒让石大娘暗下决心,要多催儿子对这些事儿上点心,千万不能冷落了儿媳妇才是。

石咏此刻正在薛家拜年,与薛蝌相谈甚欢,不知为何,打了两个大喷嚏,连忙喝了一口热茶,心想可千万别是感冒了,若是将病气过给媳妇儿,可就不好了。

待到正月初六,正是各家出嫁的姑奶奶归宁的日子,石咏陪伴如英一起回老尚书府。哲彦也陪着妻子回娘家,这对连襟见了,互相拜过了年。石咏一直觉得哲彦有点儿像是宝玉,大家公子出身,温文尔雅,谈吐清新,透着才气。

只是哲彦也与宝玉一样,与石咏话不投机。两人在一处干坐干说了半晌,都是口干舌燥的,忽然互视一眼,有了默契,一起安静坐着品茶,彼此顿时都觉得:这样多舒服,为啥非得像刚才那样勉强自己,为难他人?

反倒是如此,石咏与哲彦互视一眼,各自对对方生出一点儿欣赏。

如玉与如英双生姐妹两个,自从出嫁回门之后,就再没有见过。两人自从出生开始,还从未分别这么久过,久到足以让两人都忘却了曾经有过的疏离与龃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如玉激动地握着妹妹的手:“妹妹,别来可好?”

如英点点头,露出笑容。

兆佳氏老尚书府中,两人昔日住着的闺房还留着。双生姐儿两个手拉着手,一一见过老太太和婶娘,接着便回到昔日香闺里说体己话。

“妹妹,你受苦了!”如玉拉着如英坐定之后,从袖子中掏帕子去抹眼睛。

如英:……?

“好好一个大家千金,一直住在外城便不必说了,没想到这大雪天的,还要抛头露面去给那些穷汉舍粥……”如玉也不想哭,但总要对妹妹的遭遇表示同情。

如英愣了片刻,道:“婆母与婶娘都去,我身为媳妇,哪有不去的道理?”

如玉:“……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你若是嫁得门当户对,也不至于大冷天里受这个苦!你瞧瞧,到如今这小手还是阴凉阴凉的……”

如英眨眨眼睛,她本想反驳,说出去舍粥根本不是什么受苦,当日她穿得暖暖和和的,哪里有受寒挨冻之说?再者,能亲手帮扶那些受了灾的百姓,并不是她昔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女生涯中有机会体验的。

可是她看了如玉的表情,突然悟到了点儿什么,当下低下头,不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如玉心里却一下子感到舒服很多,见到妹妹的日常生活里也有苦处,她心里立即平衡得多。

其实如玉这次回娘家,心里也有一肚子的苦水想要倒。

哲彦是她们两人的表哥,虽然不是一处长大,但两家自小就有往来,彼此知根知底。如玉嫁过去之前就知道,她绝不会过穷日子,绝不会挨冻受累,因此她听下人说起,说如英婆家一大家子在大雪之后,推去了上国公府赏梅的机会,反而跑到外城城南贫民所居的地界儿张罗赈济,如玉十分吃惊,这种事在安佳氏府里则是想也不敢想的。

然而如玉有自己的烦恼。

哲彦是安佳氏嫡支的嫡子但不是长子。因此如玉上头有老太太、婆母,平辈有妯娌若干,本支的、隔房的都有。一个大家族里,如玉少不得处处小心,免得被人比下去。

正因为人口多,如玉又是刚刚过门的新媳妇,所以庶务上完全不能由她自专,每月不过守着府里拨下来的月例。好在兆佳氏当初陪送的嫁妆丰厚,她又颇有头脑,早先将一部分嫁妆银拿出来,买了一个小铺面,如今租出去坐收租金,手头是决计紧不了的。

但是问题是,她但凡穿件好的,戴件金贵的首饰,或是命小厨房单独做点儿什么,就难免引起府中人的议论,说她这位尚书府出身的大小姐显摆财力,老太太、太太都不这样,她凭什么这么富贵?

可等如玉消停一阵,处处露出简朴劲儿了,府里又有人说她故意卖惨,显出穷酸劲儿打婆家的脸。总之她里外不是人。

如玉这样的烦恼,待要与哲彦说说吧,哲彦却丝毫不以为意,说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如玉自己把握就成。

如今归宁,如玉瞅瞅妹妹,见她不过是穿着八成新的衣裳,头上那几件首饰也都是如玉以前见过的,如玉便少不了心里舒一口气,心想,妹妹的境遇,比自己好不了多少。

人就是这样,自己的苦处看得比天都大的时候,瞅瞅旁人,好像比自己还苦么?登时心里便会平衡许多。如玉一肚子苦水,此刻便不想倒了,仔细想想,自己过得也并不算太差么!

“妹妹,你说,你那位婆婆,有没有催你……”如玉凑近了说,话说到一半却还是有些说不下去。

如英老实地摇摇头:“没有!”催啥呀?

“真的?”如玉不大相信。

她的婆家极重规矩与名声,如玉一进门,婆婆就跟她说好了,哲彦身边确实有三个通房丫头,但是安佳氏敬重兆佳氏的门楣,因此绝不会有人在她之前生下哲彦的孩子,免得乱了嫡庶。但是这以三年为限,若是如玉三年之内无产育,婆家便不会拦阻通房生子,若是如玉十年无子,婆家便会给哲彦纳一房良妾。

规矩一板一眼,听着冠冕堂皇,避孕的汤药也定时送到几个通房那里。只是如玉这心里头……

她本想妹妹嫁了个小门小户的人家,没有通房妾室,但想妹婿是独子,想必婆婆也会着急的,却没想到妹妹是这样一副说辞。

“姐,咱们别说这些了,舅舅府里头,有什么好玩的事儿没?”如英看出如玉的心思,干脆岔开话题。

如玉登时无语,心想这妹妹都嫁了人,怎么说话依旧像个孩子?出嫁之后,她就再也不能像以前做闺女时候那样随心所欲,必须要看清周围每一个人的嘴脸,摸清每一个人的个性,必须紧紧盘算着自己手头那点儿银钱,毕竟自己往后一生几十年,都注定要在这内宅里慢慢度过。

可是为啥妹妹就一点儿没变,还和以前在家做闺女的时候是同一副德性?

如英瞅瞅姐姐,登时笑道:“妹妹这儿,倒真有些有趣的新鲜事儿!”她说着抱着如玉的胳膊,神神秘秘地说:“姐姐还记得昔日妹妹曾经有一本‘诗小姐’教人作诗的小册子吗?”

如玉点点头,如英便笑道:“如今妹妹已经和人通上了信,就算是自己写的拿不出手的句子,也能寄给人家,请人家指点一二了呢!”

如玉:原来英姐儿这么闲那……不过话说回来,她以前在闺中喜欢的那些消遣,自打嫁给哲彦,就再也没多少工夫碰了。

如英却早已笑得眉眼弯弯,又补上一句:“人家也把不少南边的事儿写信告诉了我,如今听说她在南边独力办起了女学,聘了女夫子,专教女孩子读书认字,不拘家世年纪,只要有兴趣的便可以附学就读,也不收束脩……”

一面说,如英一面激动地搓搓手,眼中流露出向往,口中说:“这才是真正对寻常女儿家有助益的事儿啊……真想有机会去南边看看。”

如玉在一旁听得张口结舌,两人原是双胞胎,心意相通,相互理解,不在话下。且两人同日婚嫁,至此不过七八个月的时光。然而此刻如玉已经完全听不懂如英在说什么,不明白如英在想些什么。两人差距如此之明显,如玉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

或许,她一开始就未曾真正理解过这个妹妹,所以才会导致两人在婚姻大事上有截然不同的选择与结果。

初六归宁之后,石咏陪着媳妇儿一道在外走动的机会便更多些。这日他陪着如英一起去了金玉胡同,如英与十三福晋在内院说了好久的话,而石咏则在外书房陪着十三阿哥,两个时辰之内,总共只来了一拨前来给十三阿哥请安拜年的贺客,这与金鱼胡同当年十三阿哥刚刚复起时的鼎盛气象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十三阿哥却早已是宠辱不惊,不过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石咏聊些闲话。

待到如英出来,石咏小夫妻一起告辞,十三阿哥亲自送至了府门处,目送石咏上马,如英上车,小夫妻两个缓缓离开金鱼胡同。

石咏骑在马上,李寿跟在后面,一起伴着如英的车驾缓缓而行。

这时候数骑风驰电掣地飞奔而过,石咏刚开口招呼一声,这几骑已经奔得几乎没影了。

石咏想,这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没过多久,刚刚奔过去的人又调转马头奔了回来,马上一人道:“茂行,好兄弟,快随哥哥来,哥哥有要事,得你帮着做个见证!”

却是贾琏,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一丝笑容也无。

可是这一位,好端端的,不是本该在山西过年的么?

石咏本不知道贾琏回京的事,这时见到,知道事情怕是挺严重的,赶紧回头与李寿吩咐一句,又在车驾一旁告诉如英一声。如英只让他放心去。石咏便一提马缰,跟上贾琏,也不问去哪儿,两人并骑,很快赶上了早先与贾琏同行的其余几骑。

石咏见同行的尚有宝玉,当下打了个招呼。宝玉却讪讪的,非常不好意思。

一时数骑奔至西城,石咏看这路径依稀认得,却是往御前侍卫丹济家去的。果然,贾琏径直奔到门口,翻身下马,也不等人通报,直接往里闯入正堂。

丹济匆匆迎出来,见是贾琏,脸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白的,向贾琏见礼,口称“内兄”。

石咏与宝玉跟在贾琏身后,宝玉脸色一变,想上前拉住贾琏,但是却被石咏伸臂一拦。

只见贾琏突然从袖中拔出两把尺许长的尖刀,刀身锋利,“嚓”的一声便扎入丹济面前那张红檀木的八仙迎客桌,直有一寸来深。

“丹济,这文刀切肉,武刀剔骨,你打算选哪个!”

贾琏寒声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