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传世一句话顿时令得所有看热闹的人作鸟兽散。
中间的两人也想逃走,范必死今日被庞知县等人看到自己雇佣的这群杂役吵架偷懒,心中已经很是恼怒,深怕赵福生认为自己办事无能,便有心要拿这闹事的人立威。
见这二人想跑,他立即大喝:“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这两人年纪都不算老,约二十五六,一被范必死喝住,顿时露出怯懦之色,全然没有先前吵架时的狠状。
二人衣裳被扯开,好像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沾了满身的尘土,见范必死脸色难看,硬着头皮喊:
“大人。”
“过来。”
范必死喝了一声。
两人相互对望一眼,此时都没有了先前的凶悍,反倒有些懊悔,深怕遭受处罚。
他们胆颤心惊上前,赵福生便问道:
“你们叫什么名字,怎么在这里吵了起来?”
与范必死凶神恶煞相较,她神态温和,令得骇得浑身发抖的二人心中稍安,其中一个穿灰色短褂的人上前一步道:
“回大人的话,我姓苟,家里行四,是受府衙的大老爷找来修葺大门的,跟庄老七算是表亲。”
他说到这里,回头看了另一个男人一眼。
“大人说这镇魔司的府门要重修,我们今天忙的就是这个事,中间干了一会儿,我跟庄老七开了个玩笑,没想到他大怒,拿了铲子回头拍了我一铲——”
说到这里,他有些委屈:
“请大人作主,允许我打他一板回去。”
庞知县在万安县赴任之前,也曾在其他县城中任过职,与许多县里乡民打过交道,这种鸡毛蒜皮的矛盾不知听了多少。
打交道多了,他深知这些人既穷且无见识,有时愚昧不堪,一言不合便会动手,且失去理智后容易打得头皮血流,小事也会变成大事。
若只是单个矛盾还好,而正像武少春所说,此时匪患很严,许多村庄组成宗族,彼此抱团。
一人被欺负,全村出动,有可能小矛盾会引起大祸患。
到时极有可能会变成两个村庄之间的斗殴,这种矛盾官府都轻易不敢管。
此时听到这苟四提起与庄老七的矛盾,只是开个玩笑便打起来,而且还是在镇魔司门口就开始闹事,这位老知县的眼里浮出对这两人赤裸裸的观点:刁民!
若非这会儿是在镇魔司地盘上,庞知县恐怕就要让人将他们拖下去,各打十个大板。
范必死听到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有些恼怒:
“这点小事就吵吵闹闹,其他人也不干活,还围过来看,你还吵到了大人——”
他眼里露出狠色,正要再说,那庄老七就喊:
“冤枉啊,冤枉啊大人。”
赵福生听得有趣,不等范必死发怒,她就先问:
“你怎么冤枉了?难道苟老四说的话不是真的,你没有拿铲子拍他?”
“我拍了——”
庄老七当着众人的面也不敢撒谎,连忙应答。
“既然你确实拍了,那你打人在先,怎么算冤枉了你?莫非他不是和你开玩笑,而是有意惹恼了你,激你动手的?”
“他是和我开了玩笑——”庄老七就道。
他这样一说,庞知县就冷脸道:
“他和你是表亲,又跟你一块干活儿,和你开个玩笑你就要打人,像你这样的刁民,岂不是别人走在路上如果和你打声招呼,把你吓到了,你还敢拿刀捅人了?”
“那是不敢,不敢的。”
庄老七连忙摆手。
“那他确实和你开玩笑,你也打了人,我看不算冤枉,你惹事生非,聚众闹事,干脆——”
赵福生笑着正要说出这庄老七的惩罚,他一听不对劲儿,连忙就道:
“大人明鉴,这个冤枉就出在玩笑上。”
“什么?”赵福生奇道:
“他开了什么玩笑,值得挨你一板子。”
“我这老表,拿了个竹枝戳我后背呢,将我吓得不轻。”庄老七连忙道。
他这个人看得出来思维僵硬,就连说个与苟老四之间的矛盾都讲得不清不楚的。
庞知县不耐烦听这些刁民狡辩,闻言就道:
“大人,依我看,这些刁民最是狡诈奸滑,打他十板子,遣他归家算了,不要与他胡搅瞒缠,浪费大人的时间。”
他的话将庄老七吓得不轻,连先前告状的苟老四也一下被吓住了。
两人毕竟是远亲,彼此打闹生了嫌隙,但如果真被官府打十板子,庄老七必定要躺床数月了。
若是命大留个残疾,若是不走运,怕是命都要没了。
“大人……”
苟老四连忙想要求情:
“我刚刚只是和庄老七开玩笑,我们错了——”
“我也错了,大人饶命——”
庄老七也忙不迭的求饶。
范必死不想听两人多言,看向赵福生:
“大人,我觉得庞知县说得对。”
而赵福生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她倒不是觉得庞知县处罚重了,而是庄老七在提起苟老四和他玩笑,将他‘吓得不轻’时,在场人都觉得他是狡辩乱说,只是为了逃避处罚。
可赵福生却看得出来,庄老七当时提起‘玩笑’时,面色都变了。
这样的惊恐可非伪装得出来的。
赵福生顿时改变了不欲多管闲事的心态,问他:
“他开个玩笑,怎么将你吓成了这个样子?”
“这……他……”
庄老七顿时语塞,看了自己的表兄一眼,吱吱唔唔的说不出个所以然,目光乱瞟,不敢看赵福生。
“我看他就是胡言乱语,妄图欺瞒大人。”
张传世跳了出来,指着庄老七骂道。
“不是、不是。”
庄老七一听这话,大惊失色,连忙摆手。
这边的动静引来周围许多正忙着工作的杂役偷看,不少人停下了手里的活,明里暗里竖着耳朵盯着这边。
庄老七也有些焦虑不安,左右四处观望,脸上露出懊恼之色。
苟老四也后悔不迭。
显然两人都没有想到,只是简单一个玩笑,最终惊动镇魔司的大人后,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庞知县不耐烦与这些刁民多说,建议将这些人缉拿回府衙,一人打十大板子,以免后面的杂役有样学样,跟着闹事。
“其他人继续做工,你们两人随我进府衙。”
赵福生想了想,将二人召入镇魔司中。
范必死喝斥着其他杂役继续干活,一场小矛盾引起的围观很快在几人插手之下消弥于无形。
众人重新回了镇魔司大堂,庄老七、苟老四二人跪倒在地,惴惴不安,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结局。
“你们将玩笑从头到尾跟我说说。”
赵福生坐回主位之上,吩咐了一声。
庄老七这会儿心神不宁,不敢吱声,苟老四虽说也害怕,但事到如今,他也看出赵福生是这群大人之中的主心骨,今日这场飞来大祸兴许只有靠这位大人松口,才可缓解。
想到这里,他强忍恐惧,答道:
“回大人的话,我跟庄老七是表亲,他的爷是我的舅老爷,所以这次得知县里招杂役,我俩就一起来了万安县做活。”
他先说了两人关系,说完又怕赵福生嫌他啰嗦,正欲再解释两句,却见赵福生点了下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这位大人耐心十足,看起来脾气不错,苟老四心中一定,本来十分的恐惧顿时都消弥了两分。
“今日外头的大人——”
他指的是范必死招来的杂役头目,“让我们将官府外头的墙皮推倒重砌,我们干活的时候,我捡了根棍子,看起来很直,就想让庄老七看看——”
苟老四在说话时,赵福生的目光一直落在庄老七身上。
凭借数次办鬼案、与鬼打交道的经历,此时的赵福生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令司。
她从庄老七的身上嗅到了非同寻常的味道,直觉告诉她庄老七的身后可能隐藏着一件案子。
事关鬼案,她将性情里的谨慎一面发挥到极致,听到苟老四这样一说,便问:
“什么样的棍子?”
“就、就是一根竹杆儿,不知哪儿来的,很细,但很直,有这么长——”
苟老四听到这问话,一脸懵怔,但赵福生问话,他仍老实的比划了一下:
“刚刚庄老七拿铲子拍我时,断成了两截。”
赵福生听到这里,向范无救使了个眼色。
范无救立即出去,不多时折转回来,手里果然拿了一根断成两截的竹棍。
“就是这根。”
苟老四一见范无救手上的竹棍,连忙撑起身来,范无救喝斥:
“跪老实一点!”
他连忙跪回原处,却眼巴巴的望着赵福生。
范无救将竹棍交到赵福生手上,赵福生摸了摸,这东西约小指粗细,断了两截,每截尺多长,未断时看得出来有一米多的长度。
竹棍入手冰凉,沾了些泥灰,并没有煞气,看上去不像是伴鬼而生的凶物,只是寻常物件。
问题不是出在苟老四身上,就是在庄老七身上了。
一根寻常的竹棍,怎么将他就吓成这个样子,敢在镇魔司门口就与表兄起了口角,甚至不惜翻脸打人?
“这竹棍有什么不对,庄老七你怎么被一捅就打人?”
赵福生试着以竹棍捅了捅旁边的张传世,他扭了扭腰背,似是有些痒,却又不敢躲闪,只能嘴里喊着:
“大人饶命。”
“这有什么好饶命的?”
赵福生拿棍子抽了他两下,这老头儿平日躲懒时装出老迈的神态,这会儿一被打却灵活得似猴一般,飞快蹿到一侧。
“看起来这东西戳人也不太疼,怎么就生气成这样子?”
她眼角余光看向庄老七,他越发不安,甚至不停的挪动膝盖,额头出现汗迹,听到赵福生问话,吱唔道:
“我就是不想后背有人拿竹枝捅我——”
“好你个刁民庄老七,再不说实话,就治你欺瞒我的罪名,抓你入狱!”赵福生恐吓他。
“大人饶命!”庄老七一听要入狱,顿时吓了一大跳,连忙就道:
“我是、我是,我们村一直以来就有个说法,说是熊瞎子成精后会伪装成人,站在你背后,拿东西拍你肩背,你一转头就将人脑袋咬下——”
情急之下,他倒是想了个借口,但话刚一说完,苟老四就道:
“传说倒是有,但这种故事哄小孩差不多,哪有可能将你吓成这个样子。”
“你闭嘴!”
庄老七一听表兄这样一说,顿时急了,大腿用力,身体坐了起来冲着表兄怒目而视。
今日的事情就因为这表兄开玩笑引起的,这会儿他还拆自己台子,庄老七有些恼怒:“你怎么就知道这个故事吓不住我呢?”
两表兄眼见又要起争执,庞知县一脸无语。
赵福生看到这里,隐约倒是瞧了出来,问题可能出在庄老七的家乡之上。
她喝了一声:
“肃静!”
先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两表兄一听她喊话,顿时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立即又跪回原处,伏低作小,不敢吱声。
“庄老七,你是哪个村镇人?”
这样一句寻常的问话,却令庄老七魂不守舍,满头大汗,不敢吱声。
“老表,大人问你话嘞——”
苟老四一见他这模样,不由有些怪异,伸手肘了他一下,他回悟过神,连忙道:
“斗胆请大人再问一次——”
赵福生目光闪了闪:
“你是哪个村镇人?”
庄老七吞了口唾沫,道:
“回大人的话,我是五里店庄家村人。”
“五里店?”赵福生转头看向庞知县,庞知县忙道:“五里店离我们万安县并不远,约有二十多里路,当地的屯长姓周,治属之下共有七个村子。”
自鬼陵案件之后,庞知县对于重振万安县充满了信心,近来勤于政务,对万安县治下的村镇及各属官员资料如数家珍,赵福生一问他就答上来了。
庞知县一说完,便见到赵福生略微有些吃惊又带着赞许的眼神,顿时觉得飘飘然,心中越发生出干劲,甚至对于今日找事儿的庄老七、苟四都觉得看顺眼了几分。
庄老七连忙点头。
事实上像他这样的村民,叫得出来名字认得脸熟的最大官员就是村中的村长,哪知五里屯的屯长是谁?
但他也不傻,见庞知县衣着讲究,周围人对他毕恭毕敬,便猜他肯定是位老爷。
反正老爷说的话只要点头就不会有错,他点完头还说道:
“是是是,就是听说姓周的。”
“……”
赵福生一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是在敷衍。
但她的目的不在五里屯的屯长身上,而是在庄家村及眼前的庄老七身上。
想到这里,赵福生开门见山:
“庄老七,你们村子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