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少春生于乡野,又跟黄岗村人走过货,见过人性的阴暗,深知人性复杂的道理。
乡下村民提鬼色变,嫌厉鬼晦气,涉及与鬼相关的事,大多都会禁口不言,仿佛不说就没有祸,一说了便会大祸临头。
赵福生先以话将曹大宗套住,此时再起旧事,谅他也不敢不说。
“……”
曹大宗果然露出为难的神色,目光躲闪:
“这……这……”
“这有什么不好答的吗?”
赵福生平心静气的看着他。
她的语气温和,但目光清冷带着隐隐压迫。
此时的她可不再是好说话的‘大人’,问话时双腿微分,双肘撑于膝上,上半身俯向前,一头长发扎成马尾,垂落在她脸颊一侧。
赵福生的身影在明黄的灯光下被拉长,将盘坐在地面的曹大宗覆盖住。
镇魔司令司主事的身份带着天然的威压,那股摄魄感盖压而来,曹大宗顿时顶不住了。
“好似,好似听到过——”
“什么好似?”赵福生打断曹大宗吞吞吐吐的话,沉声道: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这一桩鬼案43年前切切实实发生过,你今年56,你自己也说了,常年跟你爹下乡催缴税赋,封门村鬼案发生这一年,你也就十二三岁——”
赵福生说到这里,语气顿了片刻,接着又道:
“这个年纪,该不会说还没懂事吧?”
曹大宗觉得这位大人一扫先前给他留下的好说话的印象,气势变得有些锋利,他不自觉的重新跪了下来,硬着头皮答道:
“回大人的话,确实听到过封门村43年前发生的鬼祸,只是,只是兴许年纪大了,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
“现在想起来了吗?”赵福生笑着问了一声。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曹大宗不停的点头。
赵福生笑了一声:
“那你就挑想起来的说一说。”
“是。”曹大宗哭丧着脸道:
“其实这鬼怎么来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后面突然就听说闹鬼了,还请了当时县里镇魔司的大人去抓鬼,死了好些人呢。”
曹大宗的这话对于43年前的红鞋鬼案并没有额外的新线索,赵福生皱了下眉,又听他道:
“那些人都葬在封门村后头的乱葬岗中,至今还有人去烧香祭拜。”
“封门村后头有乱葬岗?”赵福生精神一振,想起羊皮卷宗档案中记录过,当年持鬼香而引鬼上身的李能最后带着厉鬼走入坟中。
而卷宗上并没有详细写明这坟在何处。
此时曹大宗主动提及乱葬岗,且说到烧香祭拜,赵福生便猜测当年的厉鬼是不是就被封印在这乱葬岗中。
“有乱葬岗,就在他们村不远处的半山腰中,村里一些早夭的孩儿、打死的蛇虫什么的都扔在那,偶尔也能看到死人尸体,说是山中的好汉打死过往客商后,也扔在那坑中。”
曹大宗说道。
“43年前的那桩鬼案,你听过有人说这厉鬼来路吗?”赵福生问。
“没、没有。”曹大宗听闻这话,拼命的摇头摆手:
“只是听说突然就死人,不知道那鬼有什么来路。”他说完,又补充道:
“开始都不知道是闹鬼了,后面不知怎么的,就报到了镇上官府,说是村子失踪的人不少,我爹他们当年还担忧,深怕要被派去封门村查案——”
当时那桩案子不管是人祸还是鬼祸,一般的差役都惹不起,有段时间闹得人心惶惶的。
“好在最后城里来人,说是村子出现了厉鬼,最后说是死了好几个大人物,最终事件才平息的。”
提起鬼案,曹大宗的脸色有些难看,拍了拍自己干瘪的胸口。
从这老头儿话语听来,他确实知道得不多。
赵福生心中有些失望,但却并没有气馁:
“村子里那段时间有什么离奇死亡的女人吗?”她问完之后,随即意识到自己提出的问题太过广泛,就算曹大宗还有些记忆,听她这样一问,估计也找不到苗头。
因此赵福生顿了顿,又重新提问:
“年纪大约是在十五至二十五之间,不排除是新嫁娘,死前穿红鞋——”
43年前的鬼案不是她经手的。
事隔许久,又只靠少少的文字记录,她凭借仅有的线索,能勉强描绘出复苏厉鬼在生时的一部分与身份相关的信息,已经是很艰难了。
不知怎么的,赵福生突然想到了孟婆,她鬼使神差的又加了一句:
“也有可能这个新娘子非本地人,是遭人拐卖的——”
“福生,你怎么知道?”
蒯满周不知何时趴在赵福生的腿上,这会儿拉了拉她衣袖,脆声声的询问。
曹大宗怪异的看了这小丫头一眼。
他临行前,庞知县警告过他,说此次出行的都是镇魔司的大人物,要他好好听从赵福生及蒯满周吩咐,并亲自叮嘱过他们:不要招惹小丫头。
曹大宗实在看不出蒯满周的可怖之处,但凭借人类与生俱来的直觉,他却能感应得出这小孩危险之处。
马车夜里出行,四周寂静无人。
遇鬼倒在其次,其实曹大宗、差役担忧的是遇到劫道的山匪,这些人比鬼还可怕。
厉鬼杀人是随机的,而这些山大王那手中的刀可是饱饮人血的。
可偏偏车上镇魔司的三人镇定自若。
武少春年轻力壮,看起来身手不凡;赵福生又是镇魔司的大人物,县里传闻她可能不是人,而是个‘鬼’,她不害怕也就算了,可一个才六七岁的黄毛小丫头怎么也是这样镇定的?
小丫头上车后也不说话,一直靠在赵福生身边,这会儿罕见开口,曹大宗心中好奇极了。
“43年前封门村发生过红鞋鬼案。”
赵福生见蒯满周对这件事感兴趣,便索性将红鞋鬼案前因后果说给她听。
当时小丫头在镇魔司内就好奇过她为什么在意‘43年前’这件事,但武少春还不知道这桩陈年旧案的前因后果,她便索性将孟婆有个女儿43年前失踪的事情也一并说了。
“可是大人怎么知道,这厉鬼生前是个女子,且年纪在15至25之间,又是新婚女子?”武少春也问。
其实有些缘由他也猜想得出来,但不如赵福生说得这样具体。
他对办鬼案感兴趣,赵福生又曾给他承诺,他有心想要在镇魔司好好干,此时找到机会提出疑问,也是想向赵福生好好学习经验,以便将来自己办案时多增加一些生路。
赵福生笑了笑,解释给他听:
“红鞋鬼案中,厉鬼杀人的手法是被鬼标记的人会突然一只脚离奇出现红鞋,随即穿红鞋的人便离奇死亡。”
而且死法诡谲离奇,死后尸骨无存,只剩一个约十寸大小的脚印。
卷宗记录上,被害者齐大牛一家及随行令使年纪、性别都有不同,但他们穿上鬼鞋而死后,留下的脚印却是一致的——“厉鬼虽说没有现形,但从这些线索,我们也可以从侧面推敲鬼物身份,生前定是有十寸足的女性。”武少春连连点头,将她分析的话及推理方式一一记于心中。
曹大宗听到鬼案相关的事,感到十分害怕,可在恐惧之余,兴许是赵福生镇定从容的神态影响了他。
一段阴森诡怖的厉鬼相关的杀人案件由她娓娓道来,分析得鞭辟入里,竟然有种异样的魔力,让人认真倾听。
“至于猜测这个女子新婚女子身份,则是因为红鞋的缘故?”武少春举一反三,根据现有证据反推,也猜到了赵福生特意提及‘新婚女子’的缘故。
赵福生点头:
“一般不是大婚、新婚,女子是不舍得穿嫁衣的。”
大汉朝的普通百姓命苦,但最苦命的,却是许多类似于庄四娘子一样的女孩了。
她们一生最风光的时候,兴许就是在大婚当天,如璀璨烟火,眨眼即逝。
许多人置办一套嫁衣,就只在大婚当天穿戴,事后压入箱底,只能时时抚摸。
“大人说得对。”武少春点头,也提出自己的看法:
“只有死于大婚当天,厉鬼复苏后,鬼物才会穿着红鞋。”他说完,思绪活跃,再度道:
“既然是新婚,那么新娘的年纪应该不大。”这样一来,赵福生提到厉鬼生前岁数的观点武少春便理解了。
而她思考广泛。
新娘的年纪既然不大,在这个岁数突然死亡,有两种方式。
一种突发疾病而死,一种则是意外死亡。
赵福生考虑到了前者的可能,同时因为她心思慎密,联想到孟婆女儿失踪时间,两者时间线相吻合,她便将两个事件结合。
所以在提到红鞋鬼案的厉鬼身份时,又增添了一条‘被拐卖女子’的可能性。
“这个‘被拐’的可能性不大,将两者结合在一起也颇牵强。”赵福生见武少春对办案过程感兴趣,索性便说得详细了一些:
“可这个有没有关联,需要我们大胆假设,后面再去找线索排除。”
说完,她又道:
“我们办的是鬼案,本身就是十死一生的机率,任何线索都不要疏忽,也许生机、线索就隐藏在这万分之一的可能中,不要嫌麻烦或者多事就不做。”
她淡淡的道。
武少春深知她所说的话的重要性,也感动于赵福生愿意教导自己,慎重的点了点头。
他受到了鼓励,也开始思考:
“大人说了,43年前的鬼案卷宗记录上,只看到出现了一只红鞋,会不会是因为这女人临死前被人杀死,且尸体被分解了的缘故?”
武少春话音一落,突然一股夜风吹来——‘呼。’
挂在马车外的那盏铜灯被吹得不住晃荡,撞击着车门,发出‘哐哐’的声响,吓得赶车的差役及曹大宗不住发抖。
“有可能。”赵福生耐心的答道,“但我认为这个可能性不是很大——”
武少春正欲追问‘为什么’,突然听到夜风中似是有什么东西飞驰而来,接着‘砰’的砸到了车厢壁上。
赶车的杂役吓得尖叫了一声,车厢内曹大宗紧靠着车壁,远处有人大声厉喝:
“停下!停下!”
“哦呜!哦呜!哦呜!”
不远处有人发出大声的尖叫,声音在夜里传荡得很远,一股肃杀之气传扬开,紧接着一阵凌乱的踩踏声正由远及近而来。
“发生什么事了?”
赵福生脸上的笑意一收,目光转冷,沉声问了一句。
赶车的差役颤声道:
“大人,可能、可能遇到山匪拦路了!”
“山匪?”
赵福生皱了下眉头,毫不犹豫的道:
“直接冲过去!”
她话音一落,赶车的差役就哭道:
“恐怕不行——”
说完,无数乱石砸车声不停的响起。
远处飞奔的脚步声急促,有人兴奋的喊:
“车子停下,不停就要杀人了!”
喊话声中,只见车辆前方有人推了东西往马车撞来。
前后、左右都有人追赶,‘乒乒乓乓’的砸击声不绝于耳,许多泥沙碎石顺着马车的缝隙及门窗处落入车厢之中。
“完了、完了——”曹大宗面如死灰,瘫软在车厢上:
“这下可算完了!”
他目光落到赵福生与蒯满周身上,露出恐惧之色:
“这可怎么是好。”
匪徒无法无天。
如果今日只是马车,车上没钱,他与武少春及赶车杂役表明朝廷身份,兴许还有一丝活路。
但车上有女人有小孩,后果如何就不好说了。
到时为了灭口,匪徒更怕消息走漏,说不定是要杀人的。
曹大宗吓得脸青面黑,双腿直抖。
赵福生沉了脸,喊了一声:
“满周。”
“嘻嘻。”
小丫头的笑声在曹大宗耳畔响起。
老头儿一脸无语:这个时候怎么还笑得出来?
但下一刻,他发现先前还依偎在赵福生身旁的小孩不见了。
车厢内的光线瞬间暗了许多。
曹大宗隐约似是闻到了一股甜腥的味道,似血非血、似花非花,怪异极了。
同时,他耳中似是听到了一种诡异的声响,好似有水珠穿石缝而过时发出的‘淅淅沥沥’的声音。
今日满天星斗,看起来不是下雨的时候,哪来的水珠?
老公差鬼使神差的抬头,接着看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惊悚一幕。
不知什么时候,马车的车顶上突然晕开了一大滩的黑红色血液——仿佛有人曾在车顶上杀生放血,血顺着车厢的木板渗透进内里似的。
“大人,那里有——”他正欲开口说话,接着见那血液不止不下滴,反倒诡异的顺着车顶壁往上渗,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啊啊啊啊!”曹大宗发出生平最尖锐、最刺耳的惨叫:
“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