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燃烧的火焰呈蓝绿色,带着碎屑飞扬于半空之中,将入夜后的畅春园照得阴森可怖。
徐家每个人的脸色铁青,既惊且惧,久久无法言语。
“……”
之前畅春园内若隐似无的饭菜馊变味的来源找到了,红泉戏班失踪之谜在赵福生主导查探下,真相几乎浮出了水面。
赵福生也不再多说废话。
根据送饭仆从的供述,找到他们最后与戏班人打交道的地方,再次找出几个纸人,依次将其腹腔掏开,早就馊掉的饭菜流洒一地。
‘复苏’的纸人没有攻击力,在熬过初始的惊惧之后,徐家上下也逐渐压制住了内心对这样诡怪的骇怕之情。
赵福生见众人逐渐恢复了平静,这才召唤先予后取的厉鬼现形,将要饭鬼的手臂压制。
二鬼双双怨毒的隐匿,她揉了揉恢复温度的胳膊,吩咐众人:
“应该还有一些纸人隐匿,你们将它们找出,一一摧毁就是。”
之前送来的饭菜就装在纸人内,馊味的来源也隐藏在这里。
徐雅臣强作镇定,向黄四使了个眼色,黄四点了点头,亲自点了十来人准备去清理纸人。
其余人随赵福生进入畅春园主堂之中。
堂内乱糟糟的,箱笼被打开,扯落的纱缎散落一地。
屋外的落叶从未关闭的门窗之中吹进来,落在桌、椅之上。
徐雅臣让人收拾出数张椅子,众人一一坐定之后,他才迫不及待的发问:
“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时徐雅臣内心像是悬了一块大石。
红泉戏班失踪的真相找到了,可是新的疑问又涌上他的心头:
“我徐家是得罪了什么人,还是——”
“幕后主使大概是谁,我心里也有数了。”赵福生摇了摇头。
此事遗留下来的无论是人证、物证都证明了与纸人张脱不了干系。
“红泉戏班从十月初二搬入徐府畅春园中,初三便有生人进入徐家。”
从这一点看来,纸人张从头到尾都在盯着红泉戏班,自然也排除了徐雅臣的嫌疑。
“这狗X的——”
徐雅臣瞪着眼睛骂那看门的仆从,那杂役被吓得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与他无送。”
赵福生冷静道:
“那可是一个驭鬼者。”
无论杂役有没有疏忽职守,他都非纸人张对手。
“更何况他提供了重要的线索,也算是将功补过。”她看着徐雅臣,意有所指:
“红泉戏班失踪一事干系重大,但我清楚此事与徐家无关,不会降罪徐家——”
同样的,徐雅臣若是是非分明,也知道这件事情与门坊没有关系。
至于门坊失职之罪,徐家已经小惩大戒,这与赵福生无关。
“这件事情是我思虑不周,牵连了你们,还涉及了徐府两个小厮——”
赵福生想了想:
“如果你仍计划不变,要搬入万安县,你挑个镇魔司附近的店铺,我免你半年租税。”
这对徐雅臣来说简直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自红泉戏班失踪以来,他食不知味,睡不安寝,深怕赵福生迁怒于他徐家。
哪怕赵福生出现在宝知县后,没有疾言厉色,他也提心吊胆,现在终于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徐雅臣一颗心才终于落回肚里。
他一放松后,后知后觉的惧怕才涌上心头,甚至夹杂着一丝委屈。
“大人,我——”
老士绅刚一出声,忍不住有些哽咽,一旁徐家人心有戚戚,不停替他揉胸推背。
“好了。”赵福生叹了口气:
“委屈你了。”
“为大人办事,哪敢称委屈,就怕笨手笨脚,办事不好,惹大人生气。”徐雅臣抹泪道。
张传世歪了下脑袋,‘嗤’笑道:
“你这老头儿,知道大人好脾气,就故意顺竿爬。”
徐雅臣被他打趣也不恼火,徐家顺利度过大劫,且从这次劫难看来,也非完全的坏事。
至少他与赵福生结下特殊的情谊,将来定会让这位年纪轻轻却驭使了灾级厉鬼的万安县主事者对徐家另眼相看。
这样一想,徐雅臣甚至心中隐隐还有些雀跃。
“确实令徐家担惊受怕了。”赵福生想了想:
“既然有错要罚,那有功也得赏的。”她看着老泪纵横的徐雅臣,笑着说道:
“徐家搬入万安县后,开府那天,我为徐府在门上打个鬼印。”
她这话一说完,徐家人还没反应过来,张传世顿时面露嫉妒之色,酸溜溜的道:
“你这老家伙可真是好运。”
徐雅臣一听张传世语气,便知道赵福生提到的鬼印非同一般。
虽说他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他仍是立即起身行礼:“多谢大人。”
徐家众人不知道这‘鬼印’有什么妙用,此时也不敢问,只打定主意稍后要找张传世打听打听。
……
说话的功夫间,外头黄四进来回报,说是按照赵福生的吩咐,将畅春园内外全部打扫了一遍,角落缝隙也没放过,枯腐的树叶也被再三筛过。
“……共找到26个纸人,都已经一一摧毁。”
同时确认过纸人腹内的馊掉的饭菜,应该是自十月三号傍晚送的饭食。
“红泉戏班在徐府失踪一案暂时了结,之后的事情与徐家无关。”
查明了案件,赵福生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徐雅臣连忙要上前挽留:
“大人远道而来,不如留下来让我做个东道主,招呼大人——”
“我还有事。”
她看了一眼神情殷切的徐家人,又看了一眼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边的张传世,笑着说道:
“这样吧,我要是不留下吃这一顿饭,估计你们是不得安心的。”
“是、是。”徐家人连忙点头。
赵福生道:
“我没有时间,就让老张留下来替我喝两杯,事后你们遣人将他送回镇魔司与我汇合就行。”
她看得出来徐家人的打算,有意成全他们。
徐家人的脸上露出意动之色。张传世心中愿意,却仍假意推辞,又客套了几句后,赵福生才顺利从徐府脱身,坐上了来时的马车。
“去定安楼。”
她一上车后,随即敛去了脸上的笑意,低声吩咐了车夫一句。
车夫应了一声,马车在徐府众人目送下消失于夜幕中。
而此时另一边徐家。
徐雅臣见赵福生一走,顿时将脊背挺直了许多,吩咐黄四:
“立即让厨房拿出府中最好的东西,招呼张大人。”
说完,又向张传世陪着笑脸:
“张大人,这边请。”
张传世进入镇魔司也好几个月时间了,期间也随同赵福生办过几桩鬼案。
虽说入镇进村时也能得到村民们的恭维与讨好,可与乡下人的招呼相比,徐雅臣的款待无疑更要舒服许多。
“这才是镇魔司中的人应该受到的待遇啊……”张传世心中美滋滋的想。
与此同时,徐雅臣的长子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问道:
“张大人,敢问赵大人提到的鬼印是什么……”
“鬼印嘛,说来你们应该也有印象的——”
张传世也是个人精。
他心里清楚,徐家人此时对自己百般追捧为的是什么,因此也不多卖关子,说道:
“上回宝知县,大人不是办了双鬼案吗?事后大人将这灾级以上的二鬼收服,为她所用——”
“这一双灾级厉鬼可以打出鬼印,一旦结印的地方,能挡住同级的厉鬼片刻,而灾级之下的鬼物会受鬼印的克制,到时你们乔迁之喜,大人在你们门上打印,从此百鬼避逸,寻常厉鬼一入府门便被克住,你们说,这是不是你徐家撞上的泼天富贵呢?”
张传世舌如莲花,哄得徐家众人心花怒放,各自交换眼神后,强忍狂喜之色。
“而且这打鬼印可是有讲究的,我们镇魔司中自己人还不够呢。”
他被徐雅臣等人簇拥着进入府内,心中飘飘然,嘴里吹着牛:
“驭鬼的人使用厉鬼力量可是要遭反噬的,我们家大人虽然天纵神武,有克制鬼神之力,但毕竟鬼印碰多也伤身,如今鬼烙印总共才出手四次。”
张传世比出三根手指头:
“一次是万安县鬼陵有厉鬼复苏,而另一次则是你们原宝知县的副令郑河。”
他脸现得色:
“郑副令原本管的是宝知县,驭鬼两年,将近厉鬼复苏阶段,你们都知道吧?”
徐雅臣面现惧色,不住点头。
郑河确实处于厉鬼复苏的边延,状态极不稳定了。
他在赵福生面前多有克制,但在其他人面前的时候却阴鸷凶残,与鬼无异,徐雅臣等士绅与他打交道时,都觉得寒气透骨。
“但咱们家大人为他打下鬼印后,将他本来应该快要复苏的厉鬼重新镇压,所以郑河现在副令都不做了,来万安县替大人效力呢。”
徐雅臣脸现憧憬之色,一旁他的长子按捺不住,问道:
“张大人,那另外两个鬼印呢?大人为谁打了?”
张传世嘴角一歪,两撇小胡子一翘一翘的,仰起了下巴:
“这个人嘛,你们可能还不清楚。”
他这一下卖了个关子,徐雅臣心痒难耐,忙不迭的摸自己的身上,扯下一个玉佩,塞入张传世的手中:
“还请张大人指点。”
张传世见钱眼开。
一捏玉佩,顿时露出笑容:
“这是昨天的事儿,于维德估计还来不及跟你们说。”
徐雅臣殷切点头,盯着他看,张传世就道:
“你寄信来时,大人正好有事外出,去了万安县治下的一个村落,村中发生鬼案,同行的令使少春,在大人帮他打下鬼烙印后,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了?”
不止是徐雅臣好奇,此时他的子孙,以及一大群跟随在众人身侧的奴仆都好奇极了。
张传世此时被这些人的目光哄得飘飘然,说道:
“少春借鬼印之助,已经驭鬼成功!”
“什么?!”
徐雅臣这下是真的惊住了。
区区一个万安县,还曾是被朝廷放弃的地方,短短半年时间,竟发生了这样的逆转。
徐雅臣自见识到赵福生治办鬼案的本领,决心携家迁入万安县后,对万安县的情况极为关注。
再加上他有一个如今住在万安县中的老友,对县里镇魔司的情况也比一般人掌握得多。
万安县镇魔司早与半年前截然不同。
赵福生身为令司,驭了双鬼也就算了(徐雅臣等人不知道要饭鬼的事),之后的几个月时间里,她先后收了数名令使,其中甚至有一名新收的令使也同样驭鬼成功。
除了这个传闻中名叫蒯满周的小丫头外,又有驭鬼者郑河投奔。
区区一个县镇魔司,如今算起来已经有三名驭鬼者,这就是在大汉朝的州郡之中,也算不得多得的阵容。
现在听张传世话中意思,赵福生手下竟然又有一名新的驭鬼者——这已经是足足有四名驭鬼者了。
“万安县竟然——竟然——”
徐雅臣因为太过吃惊,一时连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的。
“四名、四名驭鬼者——”
黄四也颤声道。
徐雅臣身侧一个穿了湖绿素袍,身材略微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凑上前:
“张大人,那最后一个被大人打下鬼印的人是谁呢?”
张传世闻言眉飞色舞,一扫先前随赵福生入园时的蔫巴模样,显出几分小人得意之状,指着自己鼻尖: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
“是……是、张大人你?”徐雅臣迟疑问。
“正是了!”
张传世得意道:
“大人心疼我,蒯良村鬼案时,怕我死了,提前为我打印,我在那桩鬼案中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那桩案子,没有我可不能破——”
徐雅臣顿时面色一整,对张传世刮目相看。
他初时还以为这干巴老头儿阴阳怪气,面对赵福生时只会须溜拍马,如今没想到人不可貌相,这位大人竟也是有真本事的。
“张大人真是英武不凡啊——”
“我就说我们家近来诸事不顺,张大人与赵大人一来,便觉得我们家晦气都散了许多——”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围着张传世吹捧,直捧得张传世心里美滋滋的。
他被迫进入镇魔司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数次办鬼案,经历九死一生,如今才算终于找到狐假虎威的感觉了。
“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张传世内心暗叹,逐渐迷失在徐家人的吹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