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范必死先前的反应过来,孟婆隐约意识到自己这一次惹的祸事不算小。
她活的岁数够长,经历的事情也多。
近些年在要饭胡同之外的地方摆摊,要饭胡同内鱼龙混杂,罪恶丛生,拐子、强盗、小偷,她见惯了人性中各种各样的恶。
今日自己惹下大祸,就算赵福生再是明白事理,也未必不会心生恼怒。
事实上她此时仍与自己谈话,神情不见异样、嫌恶,语气平静,已经足以见这位大人涵养不错。
但赵福生不说,她却不敢不提。
这话一问出口,孟婆就见赵福生笑了。
“看这事儿怎么说。”
赵福生没有正面回答孟婆的话,她说的这话让孟婆有些摸不透,便苦笑道:
“还请大人指点。”
“我先前提及封门村鬼案,接着你见到女儿现身,之后你确实出现了怪异,接着天色一下黑了,然后月亮变得通红——”
赵福生说话时指了指外头:
“整个万安县都应该看到了。”
除了镇魔司内的人被吓住之外,县城、村镇的所有人,但凡见过红月的,应该都被吓坏了。
这一波红月出现不少人害怕,造成的影响极深,说不定县里所剩不多的士绅、商户会接连私下逃离县城。
从这一点看来,孟婆这一桩意外事件引发的后果是一连串的。
除此之外,兴许还有未知的一些事件发生。
镇魔司的牌匾发生异样——且赵福生记得范必死当时提到红月时说了一个关键词:百鬼夜行。
也就是说,红月照耀下,会导致大量厉鬼复苏。
鬼物一旦复苏,对城中百姓的祸害是很大的,这也是一个很大的恶果。
她想到了夫子庙里的两个大鬼,不知有没有受到红月的影响,出现异动。
……
赵福生越说,孟婆就越害怕,她正欲说话,却见这位大人似是并没有将这些麻烦放在心上,而是又道:
“但你是不是有意如此的?”
“不、不是的。”
孟婆拼命摆手:
“我绝对不敢如此。”
她说完,就见赵福生微微一笑:
“你既然不是存心搞事,红月出现,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
她的话将孟婆问得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我怀疑你的身上确实有厉鬼标记,不过你既然身在万安县,就是我万安县的子民,解决鬼祸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责任。”赵福生的话令得孟婆呆了一呆,抓在双腿上的手缓缓放松,接着抖个不停。
“平日县里、镇魔司的税赋交了吗?”赵福生见她不说话,便又问了一句。
“全都交了。”孟婆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赵福生话中之意。
她的眼眶湿润,轻轻应了一声。
“那就行了。”
赵福生不再说这个问题。
“我怀疑红月异样,兴许与你刚刚见到的——”她想了想,说道:
“你女儿穿喜袍的影像有关。”
兴许是先前听到赵福生提起43年前封门村鬼案,且又经历过血月出现的冲击,孟婆此时再听到这些话时,并没有像先前一样大受刺激,而是神情间流露出悲苦愁容,点了点头:“大人只管说,最坏的结果我都承受得起。”
她在这样的世道独自离开夫家,寻找女儿,不止是在世人看来离经叛道,也为大胆得很,绝非一般的女性。
孟婆既然这会儿说她能承受得住最坏的结果,赵福生也相信。
“那我就继续说封门村43年前的这桩鬼案。”
赵福生道:
“当年这桩鬼案发生后,处理这桩案子的是州郡派来的令司谢景升。”
孟婆屏住呼吸,认真听赵福生的叙述,深怕错漏了她的每一个字。
“据当年的案宗记载,厉鬼杀人时,受害者临死前脚上会出现一只离奇的红鞋——”
说到这里,赵福生深深的看了孟婆一眼。
孟婆听她这样一说,浑身一震。
她眼前一阵阵眩晕。
虽说她与赵福生相处的时间还不长,但她对这位大人的性情也有些大致的了解。
赵福生既召她来镇魔司,又邀她加入府衙,且与她提起一桩陈年鬼案,必是因为这位大人认为这桩案子与自己女儿失踪有一定的关联之处,且她有一定的把握与证据,否则她不会贸然行事。
但孟婆真的听到‘厉鬼杀人’,且受害者临死前穿了‘一只红鞋’的时候,她心中依旧说不出的恐惧。
她想到了先前自己看到的女儿幻影。
沈艺殊身穿大红喜袍,脸色惨白僵硬,足下穿了一双红鞋,伸手向自己求救的场景。
“红鞋一出现在被害人脚下后,被害人会在短短数息的功夫内消失。”赵福生的目光一直看着孟婆。
她没有出声打断自己的话,强作平静,但一双搁在膝盖处的手却在拳、掌之间不停的变换,看得出来她此时内心并不如表面一般的镇定。
‘红鞋厉鬼’给孟婆的冲击应该不亚于先前听到封门村鬼案时。
可正如孟婆先前所说,她这一次并没有失控,她的手紧攥成拳压在膝盖上,焦躁不安的等待赵福生的下文。
“人死之后,红鞋随即消失,在死人的地方,会留下一枚红褐色的血脚印。”
赵福生说到这里,顿了片刻,留了些时间给孟婆消化这些信息。
见她稍缓和了些许,才又说道:
“谢景升当时让人测量过这鬼脚印,长十寸——”她话音未落,孟婆眼前一阵眩晕。
她整个人似是再也撑不住,往一旁歪了过去。
在即将摔倒的刹那,她伸手撑住了桌子。
桌面的茶杯被推倒,瓷器‘哐铛’碎了一地。
滚烫的茶水泼洒开来,孟婆蹲下身,手忙脚乱的想去收拾杯子的碎片:
“对不住了,大人——我、我——”
她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捡了几块碎片后,突然动作一顿,接着蹲在原地僵了片刻。
许久,她突然擦了擦眼泪,调整了心情,说道:
“我女儿失踪前不久,恰好量过脚,做过一双新鞋——”赵福生想扶她的手僵在半空,孟婆说完,又强忍悲痛,将所有细碎的瓷器碎片收拾起来,迭在掌中:
“我记得刚好十寸,丝毫不差。”
孟婆说完,起身坐回了原处。
赵福生点了点头:
“这件事情发生的年代久远,但我这次去封门村找到了当年鬼案的目睹者,从他口中也套出了关于复苏的厉鬼的一些生平。”
她将从张老头儿那里听来的消息大概说了一遍,末了道:
“如果他没有胡说,那么厉鬼最初是因黄岗村吴老财而起,我离开封门村前,令长条镇的孔佑德将这张老头儿收编入府,想让他前往黄岗村打探消息,看能不能找出一些有用的线索。”
赵福生说到这里,终于说出了自己将孟婆唤来镇魔司的缘由:
“这一桩陈年鬼案与你失踪的女儿有很多细节相似之处。”她细数:
“通过查询、走访、问供,目前可以得知,鬼的年龄与沈艺殊相近,同为女性,且案发在43年前,也正是你女儿失踪的时候。”
除此之外,因有厉鬼作祟,在赵福生没有提到红鞋的情况下,孟婆早前‘看到’女儿求救的画面也正是沈艺殊身穿喜袍的时候。
种种线索都指向了红鞋鬼案极有可能与沈艺殊有关。
“尤其是你先前与鬼产生交互的一幕,更是让这种可能性的机率大大提升。”赵福生冷静道:
“这也是我建议你加入镇魔司的原因。”
她分析着:
“如果沈艺殊在多年前不幸身亡,继而厉鬼复苏。”
根据赵福生这小半年来与鬼打交道总结的经验看,“人死之后一旦变成鬼,生前残留的执念与在生时曾影响过她/他的某些人、事,兴许会成为鬼杀人的法则。”
“红鞋鬼要真是沈艺殊,你跟它是母女,你俩早结下渊源,将来总有一天——”
剩余的话赵福生没有说出口,但从先前的情景,孟婆已经猜到她未说完的话是什么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事——”
赵福生想到孟婆提及43年前,沈艺殊失踪时,曾有人报信,说是一个身穿黑袍的矮瘦老头儿曾与两个女孩说话。
“我怀疑当年这桩事件并非意外,而是人为制造的惨祸——”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纸人张的影像。
此人性情乖戾阴沉,且行事诡异,自张雄五起,张氏一门参与了多桩与大鬼相关的案子。
刘化成、无头鬼、替身鬼、要饭鬼,以及早前蒯良村、红泉戏班都出现了纸人张的影子。
赵福生怀疑,43年前的沈家女儿失踪,有极大概率与张雄五有关。
张氏人为造了如此多鬼,所图非小,此人活着终究会变成祸患。
赵福生皱紧了眉头。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小手无声的探了过来,碰到了她眉心。
她本能将头往后仰,同时伸出一只手想要将这只小手抓住。
“……”
“……”
一大一小目光相对,一人满脸疑惑,一人则是目光无辜。
二人俱都没有说话。
另一边,孟婆却有些魂不守舍。
“红鞋鬼——杀人——”
孟婆的心思却并没有放在自身的安危上。
她突然苦笑了一声:
“大人,如果我的女儿真的不幸惨死,继而厉鬼复苏,她是不是杀好多人了?”
正与蒯满周大眼瞪小眼的赵福生连忙松手转头。
她这一转脸,顿时给了蒯满周可趁之机。
小丫头的手灵活的从赵福生的手掌中挣脱,两根细小的指头落到了她紧皱的眉心之上,轻轻的揉了揉。
“……”
赵福生愣了一愣,蒯满周似是趴坐着不好使劲儿,便索性起身,站到了赵福生身后,乖巧的替她揉太阳穴。
赵福生的身体僵硬了片刻。
她能感觉到小孩的手冰凉,还轻轻有些颤抖,似是怕她拒绝,不大敢使劲儿。
她无声的叹了口气,试着放松自己的身体,没有拒绝蒯满周的好意。
小孩得到她的默许,眼睛一亮,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小小的笑容。
“人死如灯灭。”
赵福生将心神重新拉回到与孟婆的对话上:
“一旦厉鬼复苏,鬼就只能凭借本能杀人,没有意识与记忆,自然没有情感与不舍。”
“我道那当年的术士满口胡说,原来、原来竟是真的——”
孟婆似是大受刺激。
赵福生道:
“也不算真,人是人、鬼是鬼。”
她想了想:
“我不敢往远了说,就我手上办的这些与鬼相关的案子,每一个复苏的厉鬼,都是身不由己的。”
说完,笑了一声:
“包括我的父母。”
“你看到我的爹娘了吗?他们也是死于厉鬼之手,死后厉鬼复苏,被我驭使了。”
“……”孟婆怔愣了一下,想到先前看到的背着鬼门板的二鬼,当时觉得那两‘人’有些怪异,带着令人不寒而栗之感,此时听赵福生这样一说,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见鬼了。
“在生时太过弱小,受人欺凌时无法反抗,命不由己,死后唯有厉鬼复苏了才能大开杀戒报仇。”
这样的说法不止是适用于门神夫妇,同样也适用于庄四娘子、红鞋鬼。
“世道逼人成鬼,成鬼后又屠杀人类——”
赵福生欲言又止,末了却化为长长的一声叹息:
“孟婆,犯错的可不是你的女儿,该忏悔的人兴许还没得到应有的报应呢。”
她的话不止是令得孟婆怔住,就连正在替赵福生按摩的蒯满周的动作也一下僵住了。
好一会儿,小丫头突然像是回过神来,一双小手更加有力了。
“是、是这样吗——”
孟婆似哭非哭,喃喃的问了一句。
她也没指望有谁来回答她的话,不久后,她收敛起自己的情绪,向赵福生说道:
“无论如何,既然大人提到了红鞋——又疑似我家艺殊,我女儿如果真的死后厉鬼复苏,造成了杀孽,我、我是要管的。”
说完这话,她似是下了决心:
“大人先前所说,让我加入镇魔司的话,还算不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