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少春的脸色有些难看。
但有赵福生的安抚,他按捺着没有说话。
赵福生却没有发怒,反倒是笑眯眯的问:
“去上了工,拿了钱后,你想干什么?”
郭威就老实道:
“我也、也想努力干活,攒一笔钱,将来回村,替我爹、我家秀荷、四蛋立个坟墓——”
他说的这个理由顿时让武少春无法再骂人了。
“大人——”
武少春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赵福生,赵福生点了点头:
“他说的话不错。”她想了想,看向郭威:
“庞知县那边招的人多,你倒是可以去,但府衙规矩大,且还需要交一笔差服费用,你有没有?”
郭威不安的摇头,接着道:
“听说、听说可以先赊欠——”
武少春摇了摇头:“哪有借钱打工的——”
大厅内,庞清双手笼在袖口里,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赵福生笑道:
“这样吧,我给你两个选择,你可以留在镇魔司,稍后去庞先生那登记名册,以府中杂役的俸禄按月发放,上个月的钱也可以一并领了。同时你也可以选择去庞知县那边上工,差服费也可以从庞先生那里支领的俸禄支出,这样也不用赊欠了。”
郭威听了这话,顿时眼睛发亮:
“那我肯定要留在镇魔司中。”
他来了万安县已经一个月的时间,知道镇魔司的地位比县府的差役还要高得多。
且他对镇魔司的人和物都早熟悉了,活也渐渐上手,他问过同期的杂役,俸禄比县府的差役还要多十文钱不说,又有武少春这样一个驭鬼者为他撑腰,傻子才离开镇魔司呢。
“这样吧,”赵福生点了点头,道:
“庞先生正好也在这里,我就先替你做主——”
“你不是要安置你爹和你妻、儿的坟墓吗?”
郭威点了点头。
想起家人,他本来听到能拿工钱的兴奋劲儿顿时就被打消了,整个人如霜打过的茄子似的。
“你预支两个月的俸禄,加上先前一个月的工钱,一共拿着这些钱先回乡,去将家里人的丧事办妥了。”
她这样一说,郭威顿时就不好意思了:
“那哪能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赵福生摇了摇头,接着摆手:
“就这么做吧。”
武少春也点头:
“先安置好了家里的事,再好好生生的上工。”
郭威为人懦弱,也没有主见,如今见二人都这样说,便也就高兴的应了。
几人正说话间,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与说话声,张传世那双招风耳动了动,接着说道:
“庞县令来了。”
他话音一落,果然就听到外头有杂役在喊:
“大人,庞大人来了。”
赵福生冲郭威摆了摆手:“如果没有其他的事,你就先去忙吧。”
郭威欢喜的向众人行了一礼,接着不好意思的看向武少春:
“我……我……”
“忙去吧。”武少春挥了下胳膊。
郭威如蒙大赦,脚步轻快的出大厅去了。
“这孩子是个老实人。”孟婆笑着道。
武少春就吐槽:“都几十岁的人了,做事还没分寸——”
他驭使了灶鬼后,不知是不是受灶鬼生前记忆影响,在面对郭威时,说话、神态有些老气横秋。
孟婆看在眼里,不由抿唇而笑。
武少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看向赵福生时,表情尴尬道:
“大人,郭威他——”
他觉得有些歉疚。
当日郭威走投无路,是赵福生收留了他,给了他一口饭吃,可以说是对他有再造之恩。
这小子才在镇魔司干了一个月,就闹着想要工钱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提出的原因是要为亲人立坟,武少春都想教训他了——简直是忘恩负义之徒。
赵福生听他这样一说,不由失笑:
“我是故意压他工钱的。”
“什么意思?”武少春怔了一怔。
“我们原本预计在封门、黄岗两村招揽人手,但从发布公告到如今,招人并不理想。”
早前大汉朝的官府横征暴敛,信用极差,总是巧立名目增加税收,百姓听到官府要招人时,并不信任。
尤其是两村饱受匪患之苦,情况复杂,村民们与匪纠缠很深,更是担忧官府此举是为了‘剿匪’所设的一个计谋。
“是。”武少春点头。
他这一次在长条镇留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辅助长条镇的孔佑德一起收拾善后。
发现黄岗、封门二村的山中劫匪窝点虽说暂时被镇魔司‘清扫’了,但在百姓心中,这‘匪患’却并不是短时间就能清除干净的。
一部分漏网之鱼只是暂时放下屠刀,回到村里变成村民,可若时间一长,官府仍是征加税收,这些人走投无路,怕又是会回到山里,继续干打家劫舍的勾当。
如此一来,新的一批匪患又会形成。
这批人对官府充满抗拒,所以赵福生想要招人的情况并不理想。
“硬的手段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赵福生将问题的根本核心看得很清楚:“要想打动这些人,说破了嘴皮子也没用。”
她说道:
“我们原定的计划中,郭威本来就是用来说服村民的一个主要人物,只是因为他家中生出变故,才将事情耽搁了。”
所以郭威家中遭遇鬼祸,受到村民排挤,赵福生在救他的时候,也打定了主意要从他身上寻找突破口。
哪怕当时武少春没有求情,赵福生仍会将郭威带回镇魔司。
她一开始不和他提工钱,就是要等他自己开口。
此时的人故土难离——尤其是郭威这样,在村中备受人奚落的存在,在情况缓过之后,一定会想要再回乡中。
“如今他有了这么一笔钱,对他来说便如衣锦还乡。”赵福生笑了笑。
当时郭威的情况张老头儿、林老八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郭威家境贫穷,家人尽皆死了,本来走投无路,但事隔一个月,却带着钱回乡,定会引起村民追问好奇的。
赵福生说道:
“一旦问出他钱的来由,用不着谁来作保、拉线,自然村里人会心动。”
孟婆点了点头:“大人说得不错,这可比磨破嘴皮子有用多了。”
武少春也松了口气。
他开始担忧赵福生对郭威讨要俸禄一事心生不满,此时听她说完,才知她早有这个打算的。
众人说到这里,脚步声响起,庞知县带着师爷进了大厅。
在他们身后,还有两个县里的差役挑着担子一起进入。
庞知县看到屋里的人,不由怔了一怔,接着就看到摆在地上的两箱银子及一些未拆的礼盒。
这些礼盒上以红纸封口,上面盖了‘徐’字印。
他一下就明白是徐家的人来送礼了。
徐府开宅就三天后的事,作为县里的县令,他也接到了徐家的礼物。
“大人。”
庞知县进来之后行了一礼,接着指挥两个差役将东西放在大厅的一侧。
“庞知县这是——”张传世侧头看了一眼差役放下的两担物件,好奇的出声问了一句。
庞知县就道:
“这是上次大人提到过的万安县的户籍名册。”
杂役送了茶水上来,在赵福生眼神示意下,他走到空余的椅子处坐下,接过了茶杯喝了一口,感觉浑身暖和了许多后才道:
“因为要走访、核对,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不知会不会耽误大人的事。”
“没有晚。”
赵福生听到名册送来,心中不由一喜,摇了摇头:
“这会儿送来也适合。”
说完,她又问:
“万安县的人都记录在其中了吗?”
庞知县听她问话,忙不迭的放下了茶杯:
“都在名册内了。除了户籍名册之外,还有每人生辰、年岁,以及家中情况,税收以及祖上情况都记录在册。”
他办事仔细,再加上这是赵福生第一次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庞知县格外上心,尽力在登记户籍之前,将县里的人情况都摸查清楚,且一并记录,都为赵福生送来了。
“因为时间仓促,所以送来的只有县里的人,后续我已经知会过县下各镇的人,在年后会将各村人口一一登记,核对无误后再送到大人手中。”
庞知县将情况仔细说明。
看得出来,这桩差事并不好做。
这一个月的时间以来,他来镇魔司的时间不如以往多,熬了一个月,庞知县肉眼可见的又苍老了许多。
他的腮颊处冻出了数条裂口,耳垂、手指处也现出了冻疮,白头发都多了不少。
端着茶杯的时候,赵福生看他指关节处好几个地方冻疮开裂破皮,还能看到干涸的血迹。
赵福生目光温和:
“辛苦庞大人了。”
“哪里敢当大人这话——”庞知县连忙站起身,不停摆手。
他正要再说两句,张传世好奇的问:
“大人要万安县户籍来干什么?”
“我准备将这些名册抄录一遍。”赵福生道。
“抄录?”她的话令得所有人都有些意外,庞知县也面露怔忡之色,随后才道:
“这个活可不轻松,如果大人只是需要抄录,不如我替大人分忧就是了。”
“这个抄录与一般的抄录不同,我准备将这些名字抄入一个特别的名册,你碰不得这个。”赵福生笑道。
她没有明说,但话中意思众人却都明白了。
其他人虽说猜到她抄录的人名可能与鬼相关,但她具体想要干什么众人却不清楚。
唯有刘义真听到这话一个激灵,有些不敢置信的抬头看她:“你——”
他想到了一名册。
据他所知,赵福生手里有两个与鬼相关的名册,一个镇魔司的魂命册,一个则是与刘化成相关的伴生物一名册。
她向庞知县要了万安县民众的户籍资料,再要亲自抄录且不借他人之手,莫非是想将万安县百姓的名字全部记入一名册中?
这可是鬼册!
赵福生到底要干什么?
刘义真心中生出疑惑。此事与他爷息息相关,一名册又是刘化成伴生之物。
与鬼相关的事,可容不得儿戏。
名字记入一名册内,便相当于被鬼标记。
寻常人听到被厉鬼标记,恐怕早就吓得魂飞魄散,赵福生却偏反其道而行之——
他想到与赵福生打交道以来的种种,虽说她行为时常不按理出牌,但她并非丧心病狂之徒,如今万安县又是在她掌控中,她情绪稳定,并没有失控的架势,不可能以一个县的百姓人命开玩笑。
一念及此,刘义真压下心中的焦虑,没有在此时开口。
县府衙门其他人更不用说。
庞知县对她崇敬有加,二范及武少春更是不会质疑她任何举动,蒯满周围着她转,张传世则更是万事不管,孟婆提着水壶也没出声。
这事儿众人都不说话,便算是定了。
庞知县还有要事做,盘查户籍只是赵福生交给他的其中一项任务,他只稍坐了坐,便即刻离开了。
等他走后,赵福生让人收了厅内的东西,并将庞知县送来的户籍搬入她办公用的厢房之中。
众人各自散会,刘义真却没有走。
他留下来,等众人各自散开后,才进了赵福生的办公屋。
这一会儿功夫,杂役已经将庞知县送来的箱子打开。
里面的户籍资料庞知县事前已经清理过一遍了,赵福生令人将万安县民众祖上数代的资料挪开,而是将名册迭了厚厚数撂,放在了桌子的上头。
平日闷吭声的蒯满周跪坐在椅子上,小丫头手里抓了根墨条,认真的在研磨。
“福生,你到底想做什么?”
刘义真将鬼棺往地上一放,终于按捺不住,将内心的疑惑问出:
“你是不是想将这些名字记入一名册?”
赵福生正翻看书册,听到刘义真这话,忍不住就笑了:
“你看出来了?”
“……”
刘义真虽说早就猜到了她的打算,但听她确认的时候,依旧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
‘唉。’他长叹了口气,感觉从与赵福生相识以来,叹气的次数要比以前十几年还要多。
他纳闷不解:“你到底想做什么?一名册是我爷的东西。”他提醒:
“是鬼册。”
“我知道是鬼册。”
赵福生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