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的面容腊黄,皮肤隐隐泛着青,呈现出一种死人特有的光泽。
他的嘴唇泛青,细看之下五官仍是那个五官,脸庞也没变,但因为人在生时与死后截然不同的缘故,所以赵福生当日因鬼车误打误撞进入四十年前,与这小厮打过一次照面,后来再在宝知县红泉戏班见到那清秀的戏班小生时,才一时间只觉得眼熟,没有将他认出。
“你认识?”
刘义真急问了一声。
“红泉戏班的。”
赵福生飞快回了一句。
刘义真点了点头,催促了她一声:
“乔越生追来了,孟婆拦住了它。”
赵福生猛地抬头,只见天空中不知何时一轮红月已经冉冉升空。
红月之下,柳山死灰一般的面容迅速充满了血色,他的眼神多了些灵动,不再像先前一样僵硬呆板了。
他看向赵福生,似是沉思了片刻,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突然有些惊喜的喊:
“赵大人!”
他将赵福生认出来了。
赵福生神情复杂,点了点头。
“没想到能在此时能再与赵大人再次相遇,从上次一别,不知赵大人身体可好呢?”少年的目光温柔,能听得出来他声音里带着激动与欣喜,但他的脸颊僵硬,两抹诡异的‘腮红’浮在他双颊处,使他原本秀气的面容透出几分阴戾、诡异。
他自己却全未察觉:
“当日郑大人将我们托付在徐家,我们都等着要前往万安县,替大人唱一出戏呢,结果班主却临时说要去了结一桩陈年旧债呢。”
“唉。”
赵福生无声的叹了口气。
想当初二人初见时,这少年面容稚嫩,模样青涩,哪知再见面时,已经人、鬼两隔。
‘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已死,记忆的片段停在了戏班被纸人张带走之前。
“我们要进来避祸。”
她应答了一声,顺口问了一句:
“戏班怎么还不开锣?”
“大人这边请,上坐、上坐,班主要是知道大人来了,定会十分高兴。”
柳山热情的语气与他僵硬的外表形成特殊的反差,他引导着赵福生等人穿过人群,一眨眼功夫便出现在距离戏班子不远处的首座。
戏台上,许多面孔都是当初赵福生见到过的。
每个戏班的人各自或站、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已经摆好了架势,只等着开锣。
柳红泉站在戏班的一侧,见到赵福生眼时,他的眼珠吃力的转动了两下,逐渐灵气了许多,远远的向她递了个眼色,无声的打了个招呼。
“大人,坐。”
柳山殷勤的服侍赵福生坐下,刘义真等人也依次坐在位置上。
张传世不安的扭动身体,转头四处望看。
随即他像是看到了这世间最恐怖的事情,身体猛地一抖,惊惶之下,他屁股底下像是扎了根钉子,一蹦三尺高,喊了一声:
“有鬼!”
刘化成的生辰确实热闹。
不止是有四方来客的庆贺,还有来自四十年后的戏班化鬼来了结当年的恩怨——这一场寿宴鬼影交错。
但张传世好歹也是镇魔司人,可非没见过厉鬼的普通人,他此时究竟看到了什么,如此的吃惊呢?
“有鬼,有鬼!出鬼了,大人——”
张传世目光惊恐,手指着某个方向,表情呆滞。
赵福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与众人所坐的邻桌也挤满了人。
只见三个年纪不同的男人坐在桌旁,数个男人围在这三人身后。
面对张传世贸然的指点,那三人表情怪异,也像见了鬼似的。
刘义真的目光落到了那为首老者的身上,身体也是重重一抖:
“祖——”
他如果不是扛着鬼棺,险些就要跪下去了。
只见那被他盯着看的老者年约六旬,一头花白头发梳在脑后,露出一张清矍的面容。
他穿了一身正红色绣暗纹的寿袍,双腿微分,一双大手搭在膝头,腰背挺得笔直,看起来气度非凡。
而这面容与赵福生当日在夫子庙内的棺材中,见到的刘化成相同。
“刘化成!”赵福生低声惊呼。
刘化成的身旁,分别坐了两个男子,二人年纪不同,一个约三十,一个则是看上去年纪与刘化成相仿。
他穿了一身藏身青的布衣,阴沉的目光落到刘义真身上,眼里的惊骇与不敢置信之色还没有完全隐去。
随后他似是感应到了赵福生的目光打量,迅速沉淀了情绪,很快强作镇定,也转头来看她,只是他的眼神中蕴含着一种隐晦的打量,令人不大舒服。
张传世指着的,就是这年长者。
此时三人表情僵硬中夹杂着一丝恐惧。
见赵福生率先开口,本来僵坐着一动不敢动的刘化成竟然长松了一口气:
“你们、你们能说话?究竟是人?是鬼?”
“……”刘义真哑口无言,陷入沉默。
张传世还在抖:
“鬼、鬼,见鬼了!”
“我的寿宴确实闹鬼了。”刘化成含蓄的道,他说这话时,强忍不安,偷偷看了一眼站在赵福生身旁,明显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个活人的柳山:
“不知这戏班子是从何处来的,还引来了——”他暗示赵福生:
шшш ⊕ttκǎ n ⊕c o
“所以我派了家人,请来了镇魔司的人与张先生助阵。”
说起‘有鬼’,他又看向孟婆,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们呢,你们是人还是鬼?”
此时孟婆放出鬼月,身上渗出大量红雾。
血红的雾气凝结成血珠挂在她的身上,使她看上去阴森可怖,竟比柳山还要吓人许多。
蒯满周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双瞳变得血红,因为过度的使用厉鬼的力量,她的身上鬼气森森,一旁的柳山都本能的避开了她半步。
刘化成的寿宴闹了鬼。
一群突然出现的戏班子占据了戏台,但不知为何,戏班的人摆好架势,便如纸人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周围的人只顾吃喝、打赏,还没意识到情况不对劲儿。
直到这班来路不明的戏班搭好阵台,刘家随即出现异变——摆放在刘氏宗祠中的鬼棺不翼而飞,家里突然出现了无头的尸体。
刘化成当年是经历过鬼祸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鬼祸发生,通知了当地镇魔司,并请来了张雄五。
镇魔司人与张雄五一到,便意识到此地鬼域非同一般。
苏泷发现,这群戏班子竟也非活人,且整个戏班化鬼之后,至少不亚于祸级的实力。
认清这一点后,镇魔司众人哪敢轻举妄动。
好在鬼戏班虽说来历不明,但它们并没有杀人的意图,只是暂时摆开架势。
苏泷心中又惊又悔,却被困在鬼域之中无法脱身。
他早前试图想摸清厉鬼法则,却因此吃了些亏,死了几个令使,最终不敢再轻举妄动。
苏泷发现鬼戏班此时并没有杀人,它们搭台之后,只要老实坐在桌子上,作等戏开场状,便会暂时处于安全的局面。
因此他与刘化成等人坐到一处,预备之后见机行事之时,外头突然又来了生客。
而这群不速之客一到后,竟与鬼戏班的人交谈甚戏,还被厉鬼领着来到了桌旁坐下了。
……
“刘化成、张雄五、苏泷?!”
赵福生分别叫破几人身份。
那年轻一些,面容颇为俊朗的男人阴沉着脸点头,谨慎的道:
“我是万安县镇魔司令使苏泷,带府衙令使前来侦办鬼案,不知诸位是何方来路?”
这位昔年万安县大名鼎鼎的令司主事此时收敛起了满身的狂气,戒备而又不安的看向孟婆,随即飞快扫过蒯满周等人,最终将目光落到了说话的赵福生身上。
他凭借本能,感受到了其他人对赵福生的尊敬。
“……”镇魔司五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刘化成此时也看得出来,这几人非同一般,他们有些古怪,但却又不像是鬼,反倒给他的感觉像是驭鬼者。
他的目光落到了刘义真的身上。
这个年轻人身材高壮、强健,神情坚毅,面容隐隐有些眼熟,仿佛在哪儿看到过。
最关键的,是他身上所背的那具漆黑棺材,那棺材散逸着浓浓煞气,他曾因无头鬼案而被被迫辞官,之后镇守鬼棺十几年的时间,对鬼棺气息万分了解。
因此刘化成心中十分笃定:刘义真身上所背的鬼棺,正是此时刘家失踪的那口镇压无头鬼的棺材。
一想到此处,他不免又惊又怒。
但孟婆等人看起来并不好惹,因此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情绪,挤出一丝僵笑:
“这位年轻人——”
“我们也是镇魔司的。”
赵福生打断了刘化成的问话,说道:
“我们是帝京派来处理鬼案的人,这些是我同行的令使。”
“什么?!”
几人面色疾变。
惊恐交加之下,苏泷甚至遗忘了鬼戏班所带来的威慑,倏地起身,瞪大了眼睛盯向了赵福生:
“帝京来客?”
赵福生点了点头:
“我是镇魔司的——”她话说到一半,随即顿住。
苏泷与她都是万安县镇魔司的令司主事,只是活跃于不同的年代而已。
在这位曾经的前辈面前,仅只是‘令司’的名头显然不够响亮。
她想了想,毫不客气的给自己自封了一个头衔:
“——金将。”
“金将!!!”苏泷的脸色由惊转喜,“真的?”
“那还有假?”
刘义真在初时的惊愕后,有些无语的看了赵福生一眼——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有心思抬高自己身份。
但见苏泷目光,他毫不犹豫的点头:
“她是金将。”
苏泷一听这话,顿时大喜:
“金将一到,刘家有救了。”
他此时并没有质疑赵福生身份。
驭鬼者对于厉鬼有特殊感应。
苏泷从赵福生一行人身上感受到了来自于强大鬼物的特殊压制,这一行人至少驭使了祸级以上的厉鬼!
虽说驭鬼者未必是镇魔司的人,但此地发生鬼祸,有强大驭鬼者出现,对他们来说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刘化成的表情阴晴不定,他越发急切的盯着刘义真看,接着目光落到了他身上的鬼棺上:
“敢问这位金将令使,你身上背的这具棺材我总觉得十分眼熟——”
他话音未落,突然就听孟婆说道:
“大人,顶不住了!”
同一时刻,戏班的柳春泉也疾步迈到前台,站在戏台上冲着首位的赵福生双手作揖,长躬行了一礼:
“赵大人,多日不见,柳春泉见礼来迟了。”
“……”
苏泷目瞪口呆,不敢置信的望着这一幕。
戏班是鬼无疑,但这些鬼此时竟然会向人行礼作揖,可算是令他大开眼界了。
他身后残存的令使们也是满脸惊喜与惶恐。
万安县镇魔司听闻刘家闹鬼后,便率先赶到,他们还没有找到无头尸体的来源,便已经先与鬼戏班交过手了,数个令使死于非命,变成戏班的傀儡鬼物,此时正站在戏班的角落,帮着看着行头、箱子。
而鬼戏还未开锣。
正当这些人以为被困此处必死无疑之际,赵福生等人却突然而至,且她自称镇魔司金将,连鬼物都能与她沟通。
金将一到,众人保命的机率便大了许多。
“你们——”
赵福生刚一开口,只见半空中悬挂的血月突然间似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击碎。
一把带血的长刀在四五五裂的血月之中出现。
血红的月亮散落,化为雾气四逸,站在桌旁的孟婆在血月碎裂的刹那,也同时被击中,后背猛地一弓,‘砰’声摔坐到椅子上。
这一异变将众人吓得不轻。
但三缕青色的烟雾如飘游在半空中的透明丝带,所到之处,本来惊恐交加的吃席者又像是陷入了梦境,一下安份下来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青气破开血月,布盖而下,瞬间功夫弥漫在刘家四处,形成鬼域。
“我看这具棺材——”
“先不要说了。”
赵福生抬手将刘化成的疑问制止住,她喝令柳春泉:
“柳班主,这会儿不是叙旧的时候,好戏立即开锣。”
许多吃席的百姓在青雾之下已经不知不觉的进入鬼梦,此时从椅子上滑落,跪在了地面处。
有一些人头无端消失,化为无头的尸身栽落。
乔越生的气息开始逼近。
一座野庙出现在刘家宗祠的上方,乔越生的鬼躯在靠近,向半空中斩碎了血月的鬼刀招手。
赵福生话音一落,柳春泉便急忙挥手:
“开戏,为刘老爷、赵大人唱戏!”
刹时之间,唢呐、锣鼓声齐齐响起。
这鬼戏班一动,乔越生的无头鬼影抓抢鬼刀的动作便立即顿滞住。
鬼戏班的存在,是为鬼唱戏的——鬼听到了这样的戏曲,也要停留片刻。
可惜乔越生的品阶极高,已经超越了灾级,而鬼戏班的存在比它要弱了许多。
那锣鼓声仅令它的动作迟滞了半晌,它的手仍抓握向半空。
“满周,将那把刀抢过来。”
赵福生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