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福生表现得随和,但丁大同心中却懊悔极了。
他这句话半点儿客套没有。
镇魔司的房舍是真的简陋、简单,仅能供人暂往,不大舒适。
他怕赵福生只是和自己表面客套,事后若是看到房舍不满,到时记他一笔……
他越想越不安:
“不如我现在立即让人将郡内云客来的房舍腾出——”
“别折腾了。”赵福生摇了摇头:
“就睡一晚,住哪儿都是住。”
范必死这会儿也从先前‘捉拿’鬼胎的怪异感觉中缓悟过神,也说道:
“大人早前去宝知县办案,也是这样的,丁大人不必担忧。”
张传世也点了点头。
有了这两人表态,丁大同心中虽说仍很不安,可此时深夜,再折腾恐怕天都要亮了,因此也只好应了一声。
随即由宋合安排领人歇息。
昌平郡镇魔司不止是占地面积大,厢房也多,安排万安县的人绰绰有余。
待众人被一一引走,丁大同这才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看向周围其他人,见钟瑶三兄弟识趣的都在,连忙又道:
“你们随我来,跟我详细说说万安县的事。”
余平对此早有心理准备,闻言便点了点头。
万安县、昌平郡两方人马兵分两路。
姜英、陶立方对万安县的情况也很好奇,他们没胆子直接问万安县的情况,便只好从钟瑶这三兄弟口中旁敲侧击的打听,因此也跟到了丁大同的身后。
昌平郡众人离开西厢房,回到另一侧的小型议事厅时,令使们这才过来侍候。
摆在首位的椅子已经铺上了柔软的皮毛,但丁大同进入大厅时,鬼使神差的坐到了旁侧。
等他醒悟过神,连忙火烧屁股似的又重新换了座。
几个令使讨好的上前替他捏肩捶头,先前在赵福生面前点头哈腰的丁大同这才觉得元气在手下殷勤的侍候中开始复苏。
他先是美美的长叹了口气,接着才问钟瑶:
“万安县怎么个情况,他们来的人怎么个个都——”
这个问题是所有人都最关心的。
钟瑶将蒙在嘴上的汗巾扯了下来,胡容等人看到了他那已经半人半鬼的面容。
大家都是驭鬼者,都会面临厉鬼复苏的困扰。
丁大同满心的急切在看到钟瑶的这张脸时,一下沉默了片刻。
除了没有驭鬼的普通令使畏惧而又厌恶的别开头外,其他的驭鬼者都罕见的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丁大同毕竟是郡府将领,很快缓过了神,顿了顿,说道:
“你此次去了一趟万安县,情况似是好了许多。”
他本来只是客套,但钟瑶听他这样一说,竟点了点头:
“对。”
钟瑶道:
“先说赵大人。”
他没有将话题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而是提起了丁大同最关心的事:
“正如先前郑河所说,赵大人的实力深不可测。”
说起正事儿,众人也连忙侧耳倾听。
“我们这次去万安县时没有与她正面搭过手,但我们兄弟三人入县后,恰逢听到她为县中大户打印——”他提起徐雅臣家打下的门神鬼印,丁大同逐渐便有些印象了。
他们与富贾、士绅打交道的时候多,徐雅臣早年曾在徐州经商,后去了宝知县定居,时常为郑河捐钱,是宝知县有名的大户。
但徐家这样的士绅又不够有钱到令丁大同时常关注,因此他只知道徐雅臣这么一个人,却不知道徐家已经搬进万安县了。
“打鬼印?”丁大同听到这里,目光与胡容、陶立方相对视。
钟瑶点头:
“后面我们去了徐家,我险些死在门神鬼印中。”
他这样一说,其他人顿时惊了。
“鬼印也这么强?”姜英半信半疑。
就算赵福生驭使的厉鬼是祸级之上,打下的鬼印最多能镇压煞级的厉鬼,但凭仅一道鬼印想要杀死驭鬼者,仍还不够格。
“双鬼。”钟瑶冷着脸道:
“一出现便将我困住,差点儿没走脱。”
说完,又补充道:
“事实上我之所以逃脱,是因为鬼印镇守徐宅的缘故。”
如果是赵福生驭使的门神本体在,钟瑶当场就被鬼神斩杀了。
“祸级的厉鬼这么强?莫非是因为双鬼的缘故?”王叙惊道。
钟瑶摇了摇头:
“我怀疑不是祸级,至少已经达到灾级了——”
这已经是钟瑶较保守的预估。
他在与门神打照面的那一瞬间,受到厉鬼的全面压制,一道烙印带给他的威慑力却远比真正的厉鬼要强。
祸级的鬼印达不到这样的威慑。
且门神不止是罕见的双鬼,它们还拥有大凶之物,已经形成一个特殊的厉鬼。
“总而言之,赵大人的门神很强。”钟瑶看着哑口无言的昌平郡众人,摇了摇头:
“当时事发之后,武令使也赶到了。”
一直没说话的余平在一旁补充:
“就是今夜拿了一件‘大衣’替广净穿上的那位大人。”
胡容留意到了他话中的细节:
“大人?”
他声音阴柔的问道。
余平与他对话时头皮发麻,总觉得像被毒蛇盯中。
但他不敢得罪胡容,只好硬着头皮答道:
“是的,武少春、武大人也是一位驭鬼者。”
虽说从先前武少春、范氏兄弟二人敢近身摸鬼的情况看,昌平郡众人猜到了这三人非同一般,但几人真的从余平口中听到武少春驭鬼时,丁大同依旧如鲤鱼打挺般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
“驭鬼者?”
“驭使的还是祸级鬼物。”钟瑶幽幽的补了一句。
丁大同的脸色瞬间难看了许多。
这句话的杀伤力比钟瑶先前猜测赵福生驭使的门神二鬼达到灾级还要大得多。
赵福生虽强,丁大同之前见到鬼车时已经有所感应,心里早有个预估。
可武少春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他身上甚至看不出来有驭鬼者失控的架势。
最重要的,万安县只是一个县府,还是一个曾经被朝廷放弃的县府,如今县里却人才频出。
一个驭使了祸级厉鬼的驭鬼者早已经足以坐镇一方,有被朝廷封将的资格,但他竟然只是在万安县里当一个不知名的令使。
“这——”
丁大同不敢置信的转头去看胡容等人,众人尽皆无话可说。
“当天我们入县时,我是亲眼目睹武大人出手,余平、弥生差点儿死在他手中。”钟瑶道。
余平、夏弥生二人点了点头。
这样的大事,他们不敢撒谎胡说。
且真金不怕火炼。
护送鬼胎之行大家总要相处,究竟是不是驭鬼者,就是一路看不出端倪,到了帝京与金将碰头,总会摸清一些底的。
丁大同想到这里,皱眉点头。
“万安县内驭鬼者除了这两人之外,据我们所知,满周——就是那个小孩。”
钟瑶提起蒯满周时,总觉得有些不安。
他仅仅只是说起蒯满周的名字,眼前便浮现出了小孩的那双眼睛:平静、冷漠,仿佛不掺杂一丝人类的情感,像头小兽,让人十分害怕。
不止是钟瑶说话时顿了片刻,就连丁大同听到这里,也鬼使神差的扭头往四周看了看,不由自主的搓了两下胳膊。
“她很可怕。”丁大同道。
陶立方也点头:
“强!”
胡容身下扭来扭去的鬼影都一下老实了许多,他声音变得正常,道:
“这小孩实力很强,而且法则多变——”
丁大同的眼界、见识都较其他人更强,听到这里,纠正胡容的话:
“不是法则多变,而是她驭使的鬼法则不同。”
“大人的意思,是她驭使了多个鬼物?”宋合惊声道。
丁大同脸色凝重的点头:
“至少双鬼以上,而且——”他犹豫了一下,又道:
“而且我怀疑至少是灾级之上。”
丁大同语不惊人死不休,这话一说完出,众人先是一惊,随即却都再度陷入沉默。
丁大同的话初时听来不可思议,但他并非无的放矢。
赵福生当时强行将活死人的房门打开(此时众人知道赵福生能强行破开鬼门的缘故),一动手后,蒯满周是作为主要压制厉鬼的人物率先出手的。
昌平郡的人也不傻。
当日丰宁县广慈庵中镇压鬼胎时,大家提前做了万全准备,但在打照面的瞬间,驭使了祸级厉鬼的驭鬼者便死得渣都没剩下。
一样都是驭鬼者,蒯满周今日却能完全以辗压性的实力镇压鬼胎,她驭使的厉鬼极有可能是在灾级之上。
“看样子她状态很稳,没有厉鬼复苏的架势——”
陶立方喃喃道:
“如果驭使的是双鬼,应该是双鬼达成平衡了——”
他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一条求生之路。
但下一刻,丁大同泼他冷水:
“别想了。驭鬼也讲究缘份,能驭使一个厉鬼,已经算是‘幸运’了——”
陶立方闻言冷笑了一声:
“幸运吗?”
驭鬼说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
陶立方已经处于了厉鬼复苏的边沿,随时都会死,此次接手鬼胎案进帝京,本来就是为了寻求活命之法。
丁大同缄默不语,片刻后才缓声道:
“总而言之,驭鬼也不是我们想要便能驭使的。”
与鬼打照面的那一瞬间,有可能是驭鬼,也有可能是死于厉鬼之下,谁都说不清楚。
蒯满周年纪小小,能驭使两大灾级以上鬼物,还能达成平衡是很令人难以置信,但这种事属于少例,无法复刻。
陶立方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此行来的人中,还有一个也很不好惹。”
钟瑶叹了口气。
丁大同心中一动:
“那老婆子——”
钟瑶点头:
“在万安县时,人称孟婆,不知道她什么来路,只知道大家对她很尊重,她——”
他说到这里,迟疑了片刻。
孟婆一点儿都不像驭鬼者。
不!准确的说,万安县的人都不大像驭鬼者,他们状态很稳,完全没有失控的架势,且他们对赵福生可以说得上是言听计从。
“我们去万安县时,赵大人带了些人出城办案,前两日才回来的,据说鬼案解决了,去了多少人,回了多少人,一个都没有折损过。”
“……”
所有人听了这话,才是真正的动容。
大家都非初出茅庐的新人,深知要在鬼案中办到这一点有多难。
可因为万安县实力惊人的缘故,此时钟瑶说起这话时,竟没有人骂他吹牛。
丁大同沉默了良久,突然自暴自弃的道:
“万安县确实人才济济,强者倍出,但他们此行怎么来了如此多人?这位赵大人莫非是将整个万安县的驭鬼者都带出来了?难道县里不需要有人镇守?”
他一连问出好几个问题。
余平就以一种怪异的目光盯着他看。
“大人,万安县还留了一个驭鬼者。”
丁大同惊问:
“还有谁?”
“还有郑河呢。”夏弥生道。
“……对,还有郑河,我怎么把他忘了,可是他状态不稳——”
丁大同话音未落,钟瑶的脸上就露出羡慕之色:
“他稳了。”
“什么?!”
“什么!”
“什么!”
回应钟瑶的,是好几声惊呼。
昌平郡所有的驭鬼者,包括丁大同在内,全都瞪大了眼。
郑河早前曾来过昌平郡,当时他的情况众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说句不客气的话,丁大同当时都怕郑河死在昌平郡,当场厉鬼复苏。
可此时钟瑶的意思,却是郑河的情况稳固了。
“我没敢详细探问,但我们看到了郑河。”
郑河出外采购一事与鬼胎案无关,钟瑶也懒得细说,直接道:
“他肚腹平坦了下去,身上的鬼息很淡了,我听万安县的人提起,赵大人替他打下了鬼印,我猜测是鬼印镇压了郑河驭使的厉鬼,解除了他厉鬼复苏的状态。”
他的话音一落,本来面色阴沉的陶立方眼里突然涌出璀璨的光芒。
……
“对了,我还要提醒大人一句,孟婆的厉鬼力量你们也看到了,疑似与一轮血红的月亮有关,当时赵大人得知我们受魂命册所限——”
钟瑶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丁大同顿时想起来了:
“你们的魂命册——”
“被孟婆抹除了烙印。”
钟瑶正色道。
他的话令昌平郡的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