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必死带着庞知县几人进屋时,赵福生看的那卷案宗正近尾声。
厢房之中虽说重新收拾过,血迹也被清理,但庞知县几人却都知道镇魔司早前发生过惨案,进门时有些不大自在的样子。
“坐。”
赵福生听到动静,头也没抬,目光粘在案宗之上,偏头说了一声。
两个杂役上前将长桌案旁的椅子拉开,庞知县等人胆颤心惊,坐了下去。
桌面还没来得及修补,残留了抓痕,几人头皮发麻,大气也不敢喘。
赵福生将手里的案子看完,这才将卷宗重新合上,目光落到了庞知县等人身上。
与庞知县同行的大部分都是熟面孔,唯有一人有些面生。
这人年约六旬,穿了肥大的深蓝色衣裳,以一条靓蓝的腰带将不太合身的衣袍束紧。
那衣裳的面料也是半新旧,有些皱褶,像是做了许久,却平常不大穿、压在箱底的东西。
他脸颊消瘦,下巴处留了山羊胡子,面对赵福生打量的目光,他有些忐忑不安,频频往庞知县的方向看去,甚至有些坐不住,手撑着腿想起身。
“赵大人——”
庞知县连忙起身开口,神色有些为难的样子。
上次要饭胡同的鬼祸已经过去了十来天日的时间,当日当着万安县众乡绅,赵福生曾亲口允诺愿意接办鬼案,事后范氏兄弟也私下警告过众人,不许轻易离开县城。
若赵福生真愿意接鬼案,且能庇护万安县,城中乡绅富户们自然是不会离去。
可这些人与一般的平民百姓不同,他们常年与镇魔司打交道,深知令司、令使的德性。
驭鬼的令司与鬼相伴,性情凶残暴戾,且喜怒无常。
他们时常游走在生死边沿,对鬼的畏惧甚至比一般人还要深,因此真正提到办鬼案,不要看他们怎么说,得看他们怎么做。
大多数令司也是人,同样贪生怕死,真遇到鬼案,能推则推。
当日赵福生虽说当众提到愿接鬼案,但落在庞知县及众乡绅们的耳中,则认为这只是一种场面话而已。
毕竟驭鬼的人使用厉鬼的力量越多,越接近死期。
赵福生表面看起来虽一团和气,但背地里范氏兄弟又出面威胁,这使得万安县的众乡绅惴惴不安,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
大家想要离开此地,但又怕得罪了驭鬼之人。
若是不走,到时出了鬼祸,赵福生不管不顾,死伤的还是没有庇护的普通人。
这些日子以来,庞知县的府衙之中每日都有人拜访,大家都在商议镇魔司新任的令司,并请庞知县出面拿个主意。
庞知县也有些顶不住压力了,思来想去,决定按照当日赵福生所说的话,以鬼案试探这位新任令司主事的脾气。
毕竟当天赵福生当着众人的面亲口说过:她愿接案子。
众人商议一番之后,打定主意,若是新任令司好说话,且真愿意接案子,证明万安县镇魔司还有用。
不止是如此,这位令司若是真能再平息一桩鬼案,便证明这位令司的实力甚至远在当日的赵启明之上,万安县有她坐镇,众人自然安枕无忧,从此有她的地方众人便扎根此地,哪都不去;
而她要是不接,或是接了案子之后不幸身死,大家自然便要各寻他法,不能被捆死在万安县这里。
要想以鬼案试探并不难。
万安县出现鬼雾之后,鬼案频发,之前只是镇魔司无心搭理案件,便积压在各地,县中治下的村镇遇了鬼案便唯有自求多福而已。
如今庞知县等人存心留意鬼案,不出十日功夫,果然就探听到万安县治下的一地出现了诡异事件。
……
“您上次办完要饭胡同的案子才不久,本该让您歇息一段时日——”
庞知县小心谨慎的斟酌用词,唯恐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使赵福生心生不快。
他在万安县已经当值了两年,曾与镇魔司上一任令司赵启明打过交道。
赵启明在驭鬼之前也是个读书人,看似儒雅,可驭鬼之后脾气阴晴不定,动辄杀人,看人时目光森冷,像是没有感情的野兽一般。
与他说话的时候,旁人只觉得像是与厉鬼对话,直教人头皮发麻,深怕一言不合触怒了他。
赵福生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庞知县浑身一抖,下意识的转头与其他人对望,心中打起了退堂鼓,觉得不该在今日就走这一趟。
“我——”
“你有话就说。”赵福生拿起手里的卷宗,敲了两下桌子,发出‘梆梆’声响:
“是不是有鬼案了?”
她主动提及这话,庞知县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心一横、牙一咬,点头道:
“上回您提过,有鬼案要及时上报,下官也是怕误了事——”
说完,又看向周围:
“诸位乡老,你们说呢?”
其他人硬着头皮点头,都连声附和。
若是以往,大家都知道与鬼打交道会要命,自然不敢轻易催促。
可如今万安县情况与当年强盛时不同,镇魔司之前出了大事,险些覆灭,朝廷也没有要再派人前来接手此地的意思,像是任其自生自灭了。
虽说赵福生之后接手了镇魔司,也办了一桩鬼案,可大家对这位新上任的令司并不是很了解,自然对她信心不是很足。
赵福生一听有鬼案,一时怔愣了片刻,也不知是该紧张还是松口气。
其余人等大气也不敢喘,范必死的目光偷偷落到赵福生的脸上,见她神色间并不见紧张、忐忑,他正心中纳闷,却听赵福生又很快开口:
“那就说一说这桩鬼案吧。”
她的神态平和,没有闻鬼色变,这令得庞知县紧绷的身体一松,一时之间站不稳脚,‘砰’的坐回椅子上,推得那椅子后移,发出刺耳的声响。
在场的其他人也没有嘲笑他失态,甚至众人都露出感同身受的戚戚之色。
庞知县捏了袖子擦脸,末了喊向那面生的蓝衣老头:
“武大敬,你来说说。”
那老头儿连忙起身,应道:
“是。”
他有些不安的扯了扯身上的衣裳,在众人注视之下开口:
“小老儿来自万安县治下的武安镇狗头村……”
随着这武大敬颤巍巍的开口,赵福生逐渐弄清楚了事情的缘由。
这狗头村背靠一座形似狗头的大山而得名,村落中人口并不多,共有二十一户人家,计一百六十五人,村中人大多姓武,大多都有沾亲带故的关系。
村子离镇上并不远,约三四里地。诡异之事发生在十几天以前。
因村子人并不多,且人际关系简单,村里平日彼此有什么鸡毛蒜皮的茅盾,大多都是请村长、村老主持公道。
“半个月前,我们村的武立富说是村头的武九放了他家田里的水,因此就跑到武九家砍了他门前的树……”
这武大敬不知是不是紧张,说话完全没有章法,提到村里人之间的矛盾,顿时便忘了鬼案:
“要说这两家人也是早有积怨——”
赵福生皱了下眉,范必死擅长察言观色,见此情景便厉喝了一声:
“哪个要听你说这些,快继续说鬼案!”
他这一声大喝,吓得武大敬一个激灵,连声应:
“是是是。”
有了范必死这一喝,武大敬也不敢再东拉西扯,连忙将话题拉了回来:
“当时他们两家打得很凶,双方拉扯着要去找村长评理。我们村长叫武立人,他爹当年可有本事了,曾在万安县做过生意——”
武大敬说到这里,偷偷看了赵福生一眼,见她不出声,不由道:
“当时发了一笔横财,衣锦还乡,被人推举为村长,可风光呢。”
“他爹叫什么名字?在万安县做什么生意?”赵福生顺口问了一句。
武大敬一听赵福生搭话,顿时来了劲,连忙就道:
“回大人的话,他爹叫武大通,当年与我也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我们那会儿上山下水,关系可好了,只可惜大通他家贫穷,他年纪一把却尚未娶妻——”
赵福生握着卷宗敲了一下桌子。
‘砰’的声响中,武大敬浑身一抖,连忙道:
“……做的什么生意不清楚,说是傍了个很有本事的大东家,他回家之时,给了他一大笔银子。”
“这两件事情有什么相关吗?”赵福生发现武大敬讲话随心所欲,抓不住重点,索性主动发问。
“他爹有了钱,所以回家之后就给武立人纳了好几房姨太太——”
武大敬见她问话,面色也有些害怕。
庞知县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没讲到重点,深怕赵福生不耐烦,情急之下伸手一拍桌子:
“大胆刁民,胡扯些什么东西——”
他这一拍桌,武大敬便下意识的跪伏下地,身体抖个不停。
“不要急。”
赵福生皱眉看了庞知县一眼,庞知县立即一缩脖子,连忙踹了武大敬一脚:
“还不赶紧将事情经过告知赵大人。”
武大敬挨了他一脚,却只是匍匐在地,身体抖个不停,后背上的汗液很快透体而出,将他身上的衣裳打湿。
“……”
现场陷入沉寂。
庞知县的心一片冰凉,脸色煞白,深怕赵福生要拿他问罪。
但好在赵福生并没有喝斥他,而是问武大敬:
“这武立人多大岁数了?”
她深知循序渐进的重要性。
这老头儿生于乡野,却是村中的村老,也算有些见识,因此见了县中的‘大人物’们还敢开口谈话。
可一被喝止之后,性格之中的懦弱惶恐便占据上风,千万急不得。
这个时候无论对他喝斥还是打骂,只会令他更加恐惧,到时前言不搭后语,可能会错过一些重要的信息。
与厉鬼打交道,每一分线索都异常的重要,忽视不得。
她没有温声细语的安抚武大敬,而是以他擅长的闲话家长的方式与他重新搭话。
半晌之后,‘喀喀’的牙齿碰撞声逐渐消弥,武大敬重新抬起头来,他一张老脸如同水中捞出一般,眼睛都找不到焦距。
赵福生很有耐心,再问了一句:
“武立人年纪多大了?他爹与你从小一块长大,武立人年纪应该在三、四十岁吧?”
“武、武立人……”武大敬剧烈收缩的眼瞳逐渐稳定,许久后他眼中才重新对焦,似是这才听清楚赵福生说了什么话般,连忙应答:
“是、是、是。我今年六十七,武立人四十三了。”
说完,他畏惧的看了庞知县一眼,庞知县深怕自己再出声干扰了赵福生问话引来问罪,此时目光都不敢与他对视。
见知县老爷没有责备,武大敬胆子稍大了些,又道:
“他爹比我还大几岁,那会家里穷,讨婆娘晚了,三十出头才有他的。”
赵福生点了点头,再问:
“你说武大通发财后衣锦还乡,立即给儿子讨了几房姨太太,莫非在此之前武家子嗣不丰?”
“是——不不不,武立人那会儿有三个——”他说到这里,眼中露出迷惑之色,后面又十分肯定的道:
“是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孩子是武大通的大……”他说到这里,似是有些不大确定,想了半天,才期期艾艾道:“……小、小儿子。”
他的这个表情实在怪异得很。
武大敬自称与武大通从小一块儿长大,双方曾互相称兄道弟,且两人同住一村,村子又不大,彼此知根知底的,此时提起武大通的后人,竟似是记不清楚的样子。
“到底是大儿子还是小儿子?”赵福生皱眉问。
武大敬有些不安的再想了想,接着颤声道:“小……小儿子,肯定是小儿子……”
说完,似是十分不安的伸手去抓了一下屁股。
这个动作极为不雅观,尤其当着万安县一众官员乡绅,庞知县厌恶而又恐惧,心中已经开始后悔带了这么一个不上台面的老头来见赵福生的面了。
赵福生并没有理睬其他人的思绪,她以指尖蹭了蹭卷宗,将武大敬的这一点奇怪反应记在心中,接着再道:
“那武立人既然有了孩子,武大通为什么还要给儿子纳妾?”
“……”
范必死、庞知县等人心中都觉得很怪异。
明明武大敬的到来是要上报鬼案的,结果这老头儿说话不靠谱,东家长西家短的,早将话题不知歪到哪里去了。
赵福生也是奇怪,竟与他闲扯,似是聊得有来有回。
几位年迈的乡绅不由怪异的在想:莫非这位赵大人借此闲聊时机,想要推脱办鬼案的事儿?
大家各怀心思,武大敬却不知众人心中想法,听到赵福生问话,便答道:
“自然是为了他这一支脉开枝散叶。”
他说着这些旁人的隐私小事,逐渐压制了恐惧:
“听说他在万安县给人当差时伤了身体,自此不能有后代,因此便将传宗接代的希望放在了儿子身上。”
武立人纳了不少妾室,当地许多家里有漂亮女儿的,都愿意送进武家为妾,从此吃穿不愁,一家子都能过上好日子。
“之后十几年的时间,武立人可风光了,娶了七八个小妾,还有一些没有名分的,生了好些孩子——但很是奇怪。”说到这里,武大敬顿了顿,接着眼中露出怪异之色:
“一个都没有女儿,全是儿子,二十多个,全是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