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掩埋在往川之水下的凄迷往事, 故事不长,寥寥几笔,却勾勒了戏中人一生的悲喜转承, 述尽了来去过往。
四万年前, 灵魔大战, 魔尊战败后, 元神寂灭, 唯有几缕残魂断魄被沉渊神君封困于芸幽山下。
仙印神封,但魔魂复起之势始终不休。
七千多年前的一天,适逢沉渊灵君回天界议事, 芸幽山脉风云突变,魔尊的几缕断魂残魄竟堪堪将要冲破封印, 破天而出。碧霞元君自东岳道场赶来, 施法相阻, 几乎散了半身修为,最后终于苦苦挨到了灵君复返。
封印修复, 此番变故,最终除了碧霞元君仙元损重外,再无异端,可谁知,这意外背后, 却还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波谲云诡。
虽是碧霞元君不惜以元神之力相拼, 但当时情形危急, 元君以一人之力御魔尊残魂本就勉强, 再加之事发突然, 难免心慌意急。因此,在沉渊灵君赴至芸幽山前, 魔尊的一缕元魄便伺机从封印黯然的山底悄然溢出。
可能是天意因果之安排,又可能是碧霞元君彼时已然仙力不济,只能集中所有仙法重新注入封印,无暇顾及其他,这样的细枝末节,居然真的瞒过了碧霞元君的眼睛。
那缕残元没有实体,毫无术法,甚至如流风轻云一般无识无察。于灵界天地间飘缈游荡,最终寻得了一处灵气最盛的瑞泽之处,尘埃落定。
那是一片绵延无穷的莲池。池中莲叶田田碧翠无边,绽放在浓翠欲滴之中的,便是一朵朵圣洁无暇又玲珑孤傲的白莲。
居于莲池中央的那一朵,莲叶青嫩,重重莲瓣还未绽开,莲苞轻敛自显宁静娴雅。
清韵之风化养万物。那微风徐徐一拂,这缕看似无根无源的元魄,便飘飘然落入了那朵莲苞蕊中。
魔尊元魄与灵莲合二为一,魔灵相洽,最终孕育出的便是六界之中唯一一朵魔灵净莲,也是自从灵魔大战四万七千年后,这天地间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最为纯净无暇的灵魔之体。
这是最纯粹的魔元,亦是最圣洁的莲魂。
一月后,魔灵育化出神识,元神溺入隐莲族后腹中。
再三月,族后身感有恙,医灵琰兆入族亲诊。诊毕,亲贺隐莲族长族后弄璋弄瓦之喜。
隐莲族后温婉娴静,气质自华,眼角眉梢都带着细碎的喜悦笑意:“已经养了八个傻小子,这一个,要是白嫩嫩的幺女,我就心满意足,再无所求了。”
这便是一切的因果始末。简单至极,明了至极,放在凡间的戏文话本中,也无非几笔带过,不费半点笔墨。
但这千年间的荏苒执念,如今一朝的沧海桑田,却是子歌茫然不知何解的半生云烟了。
窗外夜阑影深,星淡无痕,屋内明珠清幽,寂寂无声。
从琰兆讲述过往秘辛开始,子歌便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一直到听完这所有的诡秘莫测,仍是坐在桌边,不出一言,不动一下。
宛如一瓣残雪,飘荡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甫一落地,便悄无声息地化成一滴雪水,再寻不着,看不见。
她始终微微垂首,眼神盯着桌上的一个茶杯,但那目光似有实质,又像是透过那盏青玉杯,看见了旁的什么。
琰兆讲完,见她始终沉思缄默,便也不再开口,与她一起沉默下来。此时,这种安静简直更是一种无声无息的煎熬。
“义父你......”许久之后,子歌终于张了张嘴,话一出口才发觉嗓音喑哑无比,她顿了下,又接着说:“你......是不是一早便知道,我是魔君的元魄所化?”
琰兆犹豫了一下,承认道:“是,尊上的那缕元魄逃出芸幽山没入隐莲池中之时,我便有所察觉,等上门为族后施诊时,便已经确定,她腹中所怀的并非隐莲灵脉,而是魔灵相合之胎。”
子歌眨了下眼睛,一针见血的挑见他话中重点:“尊上?”她终于抬眸看向琰兆,蹙眉问道:“所以你是......”
琰兆见她已经有所洞悉,干脆不再隐瞒,直言道:“玄心右使。”
“玄心右使......”这四个字在子歌脑中过了一遍,又从她嘴中轻声复述了一遭,方才落了地归了位。
“所以,你隐匿于灵界之中,从一开始便是为了守着封印着魔君残魂的芸幽山,对吗?”
“是。”
“所以,落花谷医灵的身份根本就是假的,你在我出生后有意与隐莲族交好,最终与我阿爹阿娘结金石之交,在隐莲覆灭之际,我爹娘将我生死相托,这所有的来因去果,都是你筹谋之内,是不是?”
“......是。”
子歌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又问:“所以,幽冥鬼将灭我阖族一事......”
“无关此事!”琰兆一直以来四平八稳的声线终于有了起伏,出口略显仓惶:“我当年的确为了追随尊上魂踪,索居于灵界之中,也确是为了尊上元魄所化的你,与隐莲一族交好,但隐莲被幽冥鬼将所灭,阖族枉死,绝不是我意料之事,九儿......”琰兆深深呼出一口气来,于心不忍道:“那件事,的确是横祸突来......”
子歌再次沉默,事已至此,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问的,该说的。
“那么,落花谷中你养我六千余年,告诉我隐莲秘术可助我亲族重入轮回,又教我潜心修灵,待我......待我也是极好,这所有,都是为了有朝一日,我能重启引灵渡魂阵,让魔君重生,是不是?”
琰兆面上流露出的心酸悲痛不似有假,他答道:“是,教你灵术,助你修习,的确是为了尊上复生,但是——”他看着子歌,眼中疲惫挣扎:“九儿啊......我待你好与不好,我说了不算,你说的才作数,但无论如何,从你幼时一直到一百七十余年前,我始终将你视若亲女......”
九歌放在桌上的手指狠狠瑟缩了一下。
这话她是信的。琰兆说,待她好不好,自己说了才算,实际上,若是那样还不算好的话,恐怕这世间便再无拳拳可表的舐犊之情。
“六千年的教养之恩,是真的,但是......”子歌眼中尽是凄惶:“但是,那从始至终的筹划、算计、利用,也是真的......”她的指甲深深硌进掌心,狠着心道:“你我的父女之情,我断不下忘不了,但也是你始终如一的欺瞒,让我这六千年如黄粱一梦,梦醒之后肝肠寸断,所以......”她一字一句,落字有声:“义父这两个字......我是再叫不出口,以后,你我便只有颔首之交的情分了,玄心右使。”
虽然早就知道,待一切真相大白于子歌眼前之时,他们这所谓的父女之情便也走到了末路,但如今,“玄心右使”这四个字,仍旧刮起了一阵悲凉刺骨的寒风,吹得琰兆五脏俱寒。
子歌转了转麻木的手腕,道:“如今情分已清,前尘往事咱们尽数勾销,我便走......”
琰兆急道:“你绝不能走!”
子歌嘴角划出一个讥讽笑容,眼神比方才更凉了几分:“怎么,事已至此,你该不会还希望我能留在魔宫之中,有朝一日重启引灵渡魂阵,让你的尊上重生吧?”
“我为隐莲灵族,便一心想要我亲人再入轮回,可如今虽然办不到了,难道就一定要遂了你们魔族的意愿,重生魔君吗?”子歌嘴边笑意更胜:“这白日清梦做到了今日,也该醒了。隐莲亲眷我想救不能,魔尊生死,又与我何干!”
“魔灵现世,灵界大乱,天界恐怕也早已悉知,眼下这番情形,圣宫之外恐怕早已翻天覆地,除了这里,你又能往何处去!尊上虽陨,但魔族声势还在,你留在圣宫,是最安全稳妥的办法。”
子歌摇头道:“蛮荒之地也好,四极之滨也罢,总能寻到个方寸之隅容我安身。况且,我留在这魔宫之内,岂不是昭告天地,从今以后我便以身入魔,成了你们魔族之众了?”
“魔族又如何?”琰兆冷声道:“虽是各界以天为尊,以神为上,可这不过是天帝自己定下的规矩,谁说妖鬼灵魔其他族众就必须低天族一等?”
子歌居然颔首赞同:“这话不假,所以,我为灵为魔都不干他人的事,我要去要留,也只凭自己心意。”
见她态度始终坚决,琰兆无法,重重叹息后只得道:“可你本是魔灵,普天之下谁肯容你?你想自己找个地方过逍遥日子,但这逍遥二字,又哪有那么容易?”
子歌听出他话外之意,轻笑问道“难不成,你真的还在做我会助魔尊重生的美梦?我说了,我要如何行事,旁的人,恐怕是勉强不来,身为魔灵,本就不是我自己选择的,但我这魔灵往后要怎么活,却再也由不得他人做主。”
“可是......”琰兆犹豫再三,仍是说:“就算你不与我魔族同心,但你本就是魔尊的一缕元魄,此生与我族辈都脱不了干系,只要你这缕元魄尚在,尊上重生,是早晚之事......”
琰兆此言非虚,哪怕子歌不再开启引灵渡魂阵,但只要她还在世,魔尊便有一息尚存,假以时日,魔尊残魂得以重聚,必然会化出实体,借助她这缕元魄复生于世。
子歌默然片刻,淡声道:“天意如何,全凭气运,这件事,全看你们魔君自己的因果造化,与我也没关系。”
她说完便直径起身,虽仍是一身血衣,但脸上却不见丝毫狼狈之态,她看着琰兆,轻声道:“玄心右使,后会无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