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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岁那年,哥哥考上了县里的高中,离开我和三娘去县里上学了,但是他每个月都会坐4个小时的汽车回村里看我和三娘,还会带一些好吃的好玩的给我们。哥哥不在的日子,再也没有别的小孩子和我一起玩儿。终日地,我只带着我的大狗到处闲逛,或是对着什么东西自言自语,并小心地提防着那个叫周金河的坏蛋。
哥哥经常会带回一些书给我看,那时候,我已经认识了很多汉字,大部分书我都能看得懂了,只是每天晚上再也没人给我讲课,我只能自己默默地捧着一本书,打发晚上的时光。三娘已经很少再给人算卦了,有人来找她,她能拒绝的都拒绝了,这一年三娘已经90岁了,从来没见她过过生日,只是因为她会经常炫耀自己的年龄,所以我知道,那年三娘90岁整了。
这是我9岁的生日,8月的南方小村落依旧还是阳光充足的,我爬在院子的大墙上,眼巴巴地看着村里的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今天依旧不能出门,只好这样呆在家里,麻三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窗帘和门都关得严严的,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小珊,你快走啊,新来的老师是城里的大学生,很帅呢。”
“真的啊?我还以为是假的。”
“是真的,那个大学生昨天夜里已经到村子里了,今天就给我们上课,他就住在我三叔家。”
“太好了,真想快点听城里的大学生老师给我们上课啊,我们快走吧。”
几个小学生背着书包从院子外面经过,他们的嬉笑声清楚地传到我耳里,我还发现她们今天都特意穿了很漂亮的花衣服。“城里来的大学生老师……”我趴在墙上轻声重复着。
“大狗,是子漠住的那个城里来的老师吧。”我蹲在石磨上,看着大狗说:“哥哥在村里念了小学和初中,然后又去县里念高中,那么这个大学一定是比高中还要大的学校了吧。我们村里真的来一个这样大的学校的人么?她们说他长得很帅,我好想去看看哦……”
第二天起得很早,穿上了自己一件补丁最少的衣服,抱着我的洋娃娃,藏在学校附近,听到上课的铃声响了,才蹑手蹑脚的跑到学校后窗边,偷偷地从窗口向教室里望进去:
一个年轻白净的哥哥站在讲台上,他戴着一副黑边的眼镜,头发很整齐地向后梳去,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牛仔裤,个子不高,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我感觉他一定懂好多好多东西,你看,他正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黑板上写着好多非常漂亮的粉笔字。
我用崇拜而羡慕地眼神呆呆地看着他。哎呀,糟糕,他好象发现我了,因为他突然朝我这边走过来了,赶紧跑,如果让其他孩子看见我在这里,他们一定又要唱出很多编给我的歌了,那些歌词,让人好难过。
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才发觉自己已经跑到了小河边,河水清澈澈的,浅水边游着很多小蝌蚪。
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眼前浮现了去年夏天和哥哥还有子漠在这里玩的场景,子漠小麦色的皮肤和哥哥白皙的皮肤,两个人差不多的胖瘦和身高,他们在水里开心的嬉戏,那时候,我就这样安静地坐在这里,守着装鱼的小桶,看着他们两个,两个这世界上我最喜欢的男孩子。
想到这里,我脸上突然开始发烧,子漠虽然生活在那个叫城里的地方,不用做什么粗活重活,但是他的身子和哥哥一样结实,每当想到这,我就莫名地会心跳加速,哎哟真害臊。
“小妹妹,你在想什么,你怎么不去上学?”一个婉转好听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老师。”我回过头,看见那个戴眼镜穿白衬衫的年轻人,他坐在我身边,学着我的姿势,把双手绕在膝盖上。
“我姓魏,就叫我魏老师吧。刚才上课的时候你为什么躲在窗边不进去?”他微笑地望着我,他的声音可真好听。
“我,我家里不让我读书。”我抿着嘴,脸上的红晕还没来得及消失。
“为什么呢。”
“不知道,我求过三娘,她不告诉我,还把我打晕了。”我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望着河面,把手里的小石头丢进河里,小石头在水面扑通扑通跳了6下,才落入水里。
“水漂打得不错啊,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眼镜老师也丢了一颗小石头进河里,扑通扑通跳了5下,他微笑着摇摇头。
“我叫冷小烟,别人都叫我鬼丫头。”我傻忽忽地看着他,突然觉得他眼镜下面的眼睛里,包涵了好多好多的知识,真想做他的学生。
“冷小烟,鬼丫头,真有趣。那么,告诉我,你想读书么?”他依然微笑着。
“想,做梦都想,我想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坐在教室里上学,和大家一起朗读课文,好多人一起朗读的声音好好听哦,我从来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我还想背书包,想放学回家作功课,也想在书包里装好多好多的书和本子。我也想和哥哥一样读小学,读初中,读高中,将来还要到那个叫城里的地方读和眼镜老师一样的大学。可是不行啊,麻三娘不答应我读书,学校里的小朋友们也不喜欢我,他们都讨厌我……不过。”
“我来当你的老师好不好?只教你一个。”眼镜老师打断了我的话,微笑着看着我的小嘴巴张得老大,不相信似的看着他。
“那就这么决定了,以后每天晚上我来你家给你上课好不好?”他忍不住似的刮了刮我的小鼻子,然后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我要回去上课了,你的家长叫麻三娘对不对,晚上我来你家里哦。”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笑着说:“眼镜老师,这名字不错哦。”
我,不是在做梦吧。我掐了掐脸上的肉,好疼哦。
“这个小书包送给你,这两本书也送给你,这本叫做《语文》,这一本叫做《数学》,喜欢吗?”眼镜老师坐在弄堂的桌子边,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我面前,看着我爱不释手地摸着那两本新新的书,他的微笑和子漠的一点都不一样,子漠的微笑虽然很美,但是却觉得好象离自己好远,而眼镜老师的微笑让人觉得心里暖暖的。
“告诉我,你哥哥已经教你到几年级的课程了?”三娘端着两杯水放在桌子上,眼镜老师微笑着冲她点点头。
“初中二年级。”我抿着嘴巴把那杯水又小心地往他手边推了推。
“初中二年级?”眼镜老师惊讶地推了推鼻子上滑下来的眼镜:“那我出一套试卷你来做一下,语文数学题目都有哦。”我点了点头。
“ok,verygood。”眼镜老师看着我的试卷不停地点着头,嘴角边流露着发自内心的赞许。
“那么好吧,今天开始,就给你讲初中三年级的课程好了,聪明的鬼丫头。”眼镜老师刮着我的小鼻子,微笑地说。
我看着眼镜老师认真讲课的样子,他懂的东西好多好多哦,那两片玻璃镜片里,蕴涵了好强大的知识力量。我的眼前湿润了,本以为哥哥读高中以后,我也就再也没有机会听人讲课了,眼镜老师好象一阵春风一样刮进了我孤单的生活里。
“天色不早了哦,今天就到这里吧,小鬼很聪明,要努力哦。”眼镜老师收拾了他的背包,站起身来。
“小魏老师啊,在这里吃点消夜再走吧,小烟真是麻烦您操心了啊。”三娘面带春风地从里间走出来,大狗也依依不舍地咬着他的裤角,只是三娘的春风表情里,似乎带着一丝的焦虑,那么微弱。
“不了,我先走了,明天还要上课。”眼镜老师已经推开了院子大门,一刹那,我的嘴巴木然地张开了,整个人愣在原地动也不能动,麻三娘的眼神也迷离起来。
我和她都看见了,眼镜老师推开的门外,站着一个呲牙裂口的恶鬼,半长的舌头血红地耷拉着,它贪婪的绿眼睛死死地盯着毫无察觉的眼镜老师。
“不要,眼镜老师,不要走,不要开门。”我拼命地想跑过去把大门关起来,但是三娘的手牢牢地抓着我,她的手用力地掩着我的嘴,我的视线渐渐模糊,眼睁睁地看着那恶鬼的手伸进眼镜老师的胸口,撕扯着他的心脏,然后一口一口吞吃到肚子里去。眼镜老师依然笑着,他根本就看不到那鬼,只是微微皱着眉头用拳头顶着胸口。
“小烟听话,明天晚上我还会来给你上课的。”他道了声再见就关门出去了,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踢踢踏踏远去。
为什么,我眼泪汪汪地抬头望着麻三娘,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命。”麻三娘吸着烟袋锅子:“丫头,这世间的事情,冥冥之中都有根线在栓着,这条线是没有人能解得开的。我们都被一根线栓着,这都是我们个人的命,被栓住的命,就是注定的。不要尝试打破它。”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麻三娘,我不明白,三娘的心为什么这么狠了,为什么。这是那个好心收养我,把我养了这么久,牺牲自己的烟叶子换零食给我吃,为了找我拐着拐杖夜闯墓地打鬼,失声干嚎的麻三娘么。
还是,有些事情,我真的该慢慢去领悟了。三娘,难道,我已经长大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