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闷闷地回到府里,却见弘暟和弘暐早候在门首。我奇道:“你们俩儿怎么在家?上书房不用去了?也不用陪驾吗?”弘暟一步到我面前,沮丧地说道:“皇玛法说阿玛还朝,上书房放假,而因人太多了,乾清宫只准许成年的小阿哥进去,我们不算成年,回来的是阿玛也不能通融,大哥、二哥都进去了!我和三哥、五弟不准进。”弘暐在旁边跟着拼命点头。弘暟又大声地发着牢骚,说道:“而且就是进去的也是嫡出的阿哥,弘昇哥哥虽然不是嫡子,但是和硕恒亲王的世子,所以就让他进去了!而我和弘暐也是嫡出的阿哥,怎么不让我们进去,倒让大哥进去了。”我笑着说道:“皇爷爷知道你们俩才是你阿玛的心肝,担心你们进去只会让阿玛分心。今天是阿玛功成归来之日,为儿女之情而纠结,有损大将军王的风范啊!皇爷爷思虑周详,都是为了阿玛和咱们家好,还抱怨吗?而且你们俩回来了,正好到厨房帮忙,晚上额娘要给阿玛单独设宴,帮忙的就可以来参加小宴,不帮忙的就没份儿了!”弘暟和弘暐欢叫一声,一齐冲出门,奔向我的小厨房。
我苦笑着挽了挽袖子,安慰了两个小家伙却招来两个大麻烦。待我转出门,却见弘映站在一旁垂手侍立。我含笑道:“两个弟弟都去帮忙了,你怎么不去?”弘映惊喜地抬起头来,只歙动了嘴唇,转而迅速地应“是”,跟在我身后进去。弘暟和弘暐在厨房中追打,把面粉洒得满地都是,我笑斥道:“你们俩个有没有样子!弘暟!看看弘映哥哥,你们一般大,举止却两个样子!”弘暟笑嘻嘻地说道:“幸亏弘明哥哥不在,不然我被额娘说成什么样都不足为奇。”我一个指头戳在他的额头上,说道:“你就贫嘴吧!等着你着你额娘回来,看我告不告诉她!”弘暐笑道:“额娘这话说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遍了,终究哪次告诉过完颜氏额娘呢?倒把我的耳朵磨出茧子来了!”一边悄悄地往弘暟身上抹面粉,弘映掩着嘴偷笑。
弘暐这小家伙!绝对是千年宝宝,比九零后还难缠!我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茧子什么样儿?上书房练射箭总偷懒,害得教习上门来告状。亏得你是大将军王的阿哥,拉弓射箭都没练出个茧子来!‘军器三十有六,而弓为称首;武艺一十有八,而弓为第一。’”我越说越气,但一眼瞄到弘暐眼里的火苗,底气略有不足,不等他反击,立刻吩咐道:“干活儿去!”弘暟一揽小弟的肩膀,说道:“还是额娘厉害吧!”弘映笑起来,弘暐也笑了。不一会儿,女孩子们也过来帮忙,我乐得当闲人,坐在那里指挥他们做事。但这些贵族的少爷小姐们,哪里干粗活的材料?面粉撒了一地,鸡蛋摔碎了无数个,至于盐错当作糖,面碱错当盐的笑话不胜枚举,连帮厨的仆妇、太监们笑得手都软了。
经这些孩子们一折腾,时间倒过得飞快,展眼天就黑下来了。他们都饿了,也累了,胤祯在宫里领宴还没回来,我吩咐到大厨房传饭,然后和孩子们一起吃过饭,就回房歇息了。弘暐临走前,略带不满地说道:“额娘晚上会给我讲个故事再走,那些故事在上书房里的哥哥们可爱听了。今天没有故事听了。还是阿玛不在家的好。”一脸不甘地走了。淡月和兰姑姑都抿着嘴儿笑。
我沐浴后,抱被坐在床上等胤祯。月光如水,夜色在一片朦胧中,带着悠远的意味。“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征人回来了,可是一整天就见了半面,连半句话都没说。我打了个呵欠,埋怨着康熙,渐渐地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一只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抚着我的面颊。我慢慢睁开眼睛,胤祯支着头,半卧在我身边。我像小猫一样,往他身边蹭了蹭。他伸开手臂,我躺进他的怀里,似乎觉得还不够近,又往他的胸前靠了靠,紧紧地伏在他的怀抱中,闻着久违的味道,好像他从未离开的身边。
胤祯轻轻地抚着我的头发,柔声说道:“等急了?爷发誓爷恨不能一刻奔到你身边,像现在这样把你抱在怀里,吻着你轻柔的唇。”泪一下子涌出来,沾湿了他一大片衣襟。他抱紧我,说道:“傻丫头,不哭,爷不是回来了吗?回到你身边了。”我不吭声,继续抽咽着。他捧起我的脸颊,在我的额头上轻吻。满脸的眼泪和鼻涕,我红了脸,躲开他的吻,在他的衣襟上使劲擦了擦。他笑了,待我擦干净,低头吻下来。他的舌尖带着薄荷的清新,开始只是轻轻地试探,很快他的呼吸粗重起来,仿佛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天色晶明,淡月唤醒我,欲服侍我起来梳洗。我浑身酸痛得不想起床,只闭着眼睛问:“爷呢?”淡月回说在外面练剑。没发出“嗯”声,我翻身与周公谈梦。至午间,我揉着睡眼,却见枕侧放着一朵桅子花,花瓣微微有些蔫儿,该是早上摘下来的吧?那会儿露珠未曾褪去,该是多么晶莹可人!清馨的味道,使我心神一震。我才起床,正在梳洗时,人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来了。胤祯才回来第二天,用不着这么早赶来啊!我理了理额前的刘海,端详着镜子的容颜,生怕有一点点瑕疵。过于重视自己的容颜,是衰老的表现。虽然我的“心理年龄”应该是三十四岁,但我的“实际年龄”应该是二十四岁,而且享受了这么年年轻的快乐,心理年龄也不会那么老吧!还没到沧海桑田的日子呢!
胤禩他们走后,又是十三阿哥来访,接二连三上门的王公大臣也不少,还不包括我睡懒觉期间来访的人数!我都替他们担忧。虽说官场上表明政治立场是必要的,但也没必要这么显山露水啊!来日方长么!胤祯还要呆上几个月呢。然而,我忽地想起,胤祯被再度派回西北,是不是因为朝中的趋炎附势之徒导致的?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但凡皇帝越老的时候,对权力就越敏感,就越死抓着权力不放。这是数十位帝王用血泪总结出来的真理。康熙一定会采取所有措施,避免齐桓公小白的悲剧重演。那么胤祯被派回西北就是必然了,就算他十分瞩意胤祯克承大统。
我本想等“朝贺”的事情冷一冷,跟胤祯谈谈,也是自己的小女人心思,好容易守着自己的爱人过平静安乐的日子,怎能不多享受和体味几日呢?可是这场热乱不但没有平息下来,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很多著名的八爷党人——吴尔占、苏努、阿灵阿,都有份往来甚密,甚至于阿玛,也多次与胤祯密谈。我必须改变这种状态。
这日我绝早起来,吩咐传话出去闭门谢客。胤祯练剑后,坐在餐桌边笑问:“嫌爷太忙了!爷就偷得浮生半日闲,与萱儿共渡这风花雪月之日。”我示意服侍的人都下去,待屋内只剩下我们俩人时,方说道:“你这次回京太招摇了。这会犯皇上的大忌的!”胤祯笑道:“皇阿玛命我广招宾客,以显不世之功。”一句话把我准备的腹稿打得烟消云散。我只得说道:“皇上今日高兴准你夸官,明日忧虑君权旁落,又当如何?如今你功高震主,而储位空悬,皇上坚持不立嗣,又该如何安置你?唯有派你再回西北。”
胤祯沉吟了。他面对战场的瞬息万变,都指挥若定,无往不利。该不会在政治上,真是实心眼儿的孩子吧?我缓了缓口气,问道:“朝上的事儿,你比我懂,我只是有些担心。我怕你再回西北。皇上春秋已高……”想起未来的愁云惨雾,我的眼圈红了,又不好哭,勉强忍住泪,又问道:“上次那幅画,你觉得可行吗?”胤祯轻轻握住我的手,说道:“我已经办好了。他真心也罢,假意也罢,我都做了万全的准备。我绝不会让他捏住西北大军的咽喉命脉。”雍正的力量已削减了一半,另一半就是矫诏的隆科多了。我长出一口气。胤祯继续说道:“隆科多那里,我已经明白了,他不是谁的人,只是皇阿玛的人。他一直跟在皇阿玛身边,有了圣誊,就有隆科多。”对于隆科多这个人物,我实在无话可说。他自幼长在权力丛中,正如学者所分析的,他与康熙的所有外戚不同——全都揣摩康熙之意而为。但他因何投注于雍正身上,也是后世之人所困惑的。
胤祯又解说了一番,我展开愁眉,却避不开心结。但此后,胤祯闭门谢客,专心在府里读书习武,待小阿哥们闲暇时,又指导功课,教授武艺,或与佳蕊、玲玲、淑惠三人品茗闲坐,倒显得抚远大将军王是个富贵闲人似的。而每晚他必至我房中歇宿,稍稍缓解了我的不满。我还是放不下,他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我尽量不拿那个沉重的话题烦他,听他讲西北的风情,甚至于行军用兵布阵,我都听得津津有味。我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以致兰姑姑再三再四地催促睡觉,又说我们都不及弘暐。把我们笑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