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走了老十四,不等于我放下了佟紫萱。也许萱儿是我这辈子唯一喜欢过的女人,但我不明白在她眼里权力竟然什么也不是,她甚至于鄙视皇妃的位置。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
她聪明吗?好像不是很聪明,除了喜欢胡闹,躲在老十四的羽翼下,当个幸福的小女人,她没经过什么风浪。她很笨吗?她好像笨得要死!完颜氏害死了她腹中的胎儿,她竟然还把佳蕊当成好人,与其姊妹相亲。十四阿哥一对嫡福晋,羡煞多少王公贵戚。唯有我,不,还有老八,知晓这浮华背后的龌龊。
每当放下朱笔,从文山牍海小憩片刻,我不由自主地忆起萱儿的点滴。那些记忆就像一颗颗明亮的珍珠,串成美丽的项链,盘桓在我的心头。我喜欢她烤红薯那个专注的眼神,好像世间就只有红薯。我喜欢她切兔肉的优雅姿态,好像她在制作一件精美的物件。我喜欢她顽皮地把我们兄弟比作“五方土五路神”,好像她很得意地奚落于我们。当时我已经是和硕雍亲王,老五是和硕恒亲王,最低的老十三和十四,都是固山贝子。更重要的,我们是皇阿哥!
回忆的味道甜甜的,舌尖却带着涩然的。那是因为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回忆,而她的心里只有十四,或者在某个块有那么点老八的影子。我则根本没有任何位置。自打选秀时失忆后,她有难处也许先想起来的人还是老八,可五台山遇险后,她彻彻底底地投向了十四。老八之于她,是过往云烟,而我之于她好像是一尊菩萨。她表现得对我顶礼膜拜,骨子里却是敬而远之。
从生下来,她就是八爷党。人前人后,我总听人提起她。十四跟我不亲,其实她的事都是额娘那儿听来的。额娘话里话外说着十四对她的好,但那会儿她压根没把十四放在眼里。她满心满意的只要跟着老八。这样的女人十四都喜欢,几乎从她生下来就喜欢?若不是她生得太晚,出身又高贵,十四的嫡福晋非她莫属了。她小时候天天往老八府里钻,十四每天就守在老八那儿等着见她。这两个人哪!我曾经厉言斥责十四,也曾警告过老八,他们竟然置若罔闻,照旧一个纵着,一个追着。等我真正见着她之后,忽然起了一种奇怪的情绪。
肇事之始还是在额娘那儿。那天额娘说她在秀女训练中因为不服管束被罚跪病了,把老十四急的不得了,还说老八专门谒见惠妃拜托照料她。从额娘那儿出来,我鬼使神差地绕了远路。储秀宫当然进不去,不知怎么的,就想看看宫墙!老远就看见一个身着秀女服饰的女孩站在宫墙上张望。我本能地猜到,那个就是心血来潮想见的人,没想到她从天而降,把我唬了一跳。赶着去接她吧,不但不领情,还像见了鬼一样疯狂地逃了。
我立住脚步,揣摩她的去路。一旁服侍的张保神色古怪地偷偷瞄着我,咕哝道:“爷竟然笑了。”从皇额娘薨了,我好像再也没笑过。我想起她是皇额娘的侄女,一等忠勇公鄂伦岱的女儿。难道她是皇额娘带给我的?二阿哥废了又立,老八的野心彻底地暴露了,而我埋藏在心底的欲望也生根发芽了。她是鄂伦岱的心肝宝贝,从皇阿玛至满朝上下,都知晓鄂伦岱为了她什么都敢做,什么都能做!鄂伦岱死忠允禩,也把这个宝贝女儿宠上天,却不赞成她跟了老八!这点上鄂伦岱倒难得的清醒!为了她参加选秀,鄂伦岱跑到乾清宫大闹了不止一场,皇阿玛由轰其出门到最后也只能避而不见,后来被闹腾得实在受不了了,一次曾经跟我大发牢骚,非问我老八怎么不来求她,只要老八来求,就立刻把她指婚过去。我陪笑着谦卑地低下头。
可恶的老八!他凭什么拥有这么多追随者?凭什么有这么多兄弟支持他?十四是我一母同的亲兄弟!不管我喜不喜欢十四,都不能跟老八搅在一起、更不能跟我争天下!皇阿玛即使厌恶老八结党谋储,却不得不承认老八能力卓著,也打心底里为有这样的儿子自傲。
我飞快地思考着。娶到她鄂伦岱就变成了中立派,还能打击老十四的气势!我很高兴看到额娘那种无奈、愤怒和忧伤混合在一起的神情。而且老八对她不是无情,至少他很宠爱她,如果我娶走她,老八会怎么样?我想像着那些场景,这偶然的心动,促使我迅速下定决心——我要她!顺带警告了她。
她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继续翻墙出储秀宫,还被皇阿玛逮了正着。不知道她当时对皇阿玛怎么说的,后来他们的对话结果被传得尽人皆知。她替老八争了个廉郡王的爵位,这是意料之中;而意料之外的是替老十三争了个固山贝子的爵位。这还不算,她利用了皇阿玛话语的漏洞,从皇阿玛那里求了两个愿望。第一个是自择夫婿,而另一个愿望,不提也罢,我不想回忆了。总之,她开创了大清的历史,而且空前绝后!
碧云禀报,萱儿曾经无意说过,她之所以帮十三,是因为虽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不是必须“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后来我才理解其寓意。十三为人正直,不收外门孝敬,府里无余财。因为废太子事件,十三失宠于皇阿玛,宫里的赏赐也断绝了。若不是封爵那二十六万两银子,若大的府第要揭不开锅。碧云也禀报过,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讨好我。可她为什么不跟我?她既能预知我登基,为何不替自己做最好的打算?这个女人真是个谜!也许这也是我除了利益,还喜欢她的一个原因吧?
老八和十四猜得没错,碧云是我安插在她身边的密探。像她这样的小傻瓜,这探子安插得简直太容易了。她不但把碧云收到身边,更引为心腹。她以为我们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呢?她跑出去之后,身边就有我和老八的人马跟着。她以为那个常明是好人,其实我早就知晓那是二阿哥的探子,后来看老八也知道。为了萱儿,老八把山西一线的党羽都动用了。这条完整清晰的关系链让我震撼了,也深刻地理解皇阿玛那刺骨的寒意。与老八相比,我的实力太弱了。如果掌握了萱儿,对我的大业非常有利。所以我派出了碧云。他们也怀疑过碧云,可惜他们过于宠爱萱儿了,没有真凭实据,就一直没有动手。心慈手软是他们的大忌,也正是萱儿这个软肋,我成功实施了一个完美的计划。
但事情总在预料之外。十四亲自去太原接萱儿回京,她就在那个时候倒向了十四。如果我或者老八去接她,是不是她也会改变选择?一切只是如果。她与十四海誓山盟,许下白首之约,而我则被他们毫不留情地抛弃了。我很愤怒,从未有过的想法镂骨铭心。那些大计统统被我抛在脑后,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把她圈在我身边。
世上只有她没想到的,却没有她不敢做的。她不但抗旨逃婚,还成功逃出了紫禁城。当老八带她半夜翻墙潜入我的书房,托我照料她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尽管当时在她眼里,我好像是个不尽人情,胆小怕事的亲王。那是做给老八看的,不这样我如何得来机会,把她圈在圆明园。和她共枕时,她像个受惊的小鹿,睁大了眼睛提防着我,她真以为我没实力动她?好笑!我是不屑!我是皇四子雍亲王。从来都是女人投怀送抱,什么时候需要我俯下身段了?她在圆明园住着的那些日子,是我最惬意的日子。如果不是政务烦忙,我一定不会离开她,害得老八带人把她抢走。
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我想杀尽这帮没用的奴才,冷静下来之后,我重新思考大计。她死也不肯跟着年羹尧走,是因为如果她认年羹尧做二哥,继而成为年暇龄之女,最终她会成为敦肃皇贵妃。她的话很容易反推——娶到年暇龄的女儿,就会成为嗣帝。她当着老八歇斯底里,那含意很明白,老八和十四都不是嗣帝,而真正继承大位的应该是我。因为她不知道,碧云就是年暇龄的女儿,就是朕的敦肃皇贵妃。其实,我更希望是她。是老八毁了我心中唯一一抹亮色。
尽管我没有认输,尽管我做了很多努力,包括找老八谈判,但是我还是没能把她带回身边。跟老八谈判很不愉快,几至撕破脸皮的地步。自从皇阿玛批我喜怒不定,在与老八一样位列贝勒后,我很注意维持兄弟之间不远不近的关系,既不像老八、老九、老十、十四那样的死党,也不像十二那样老死不相往来,更不是像废太子那样人人厌恶。但萱儿这件事上我破例了。看着老八带着疏离的笑意,我恨极了。可我只能攥紧拳头,我一个人斗不过老八。朝上朝下都称他八贤王。皇阿玛虽然借故贬斥老八,表明态度,却无力改变现状。我还等忍。可忍字心头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