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平春岳的突然发言,不仅令天璋院愣住了,也令德川家茂、青登……所有人都为之一怔。
德川家茂很快就反应过来。
他面露不悦,厉声斥责道:
“春岳,这本就只是一个游戏!采自愿原则!你怎能强迫他人、而且还是强迫大御台所作诗呢!”
面对德川家茂的斥责,松平春岳不仅没有自省,反摆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将军大人,臣下只是很好奇而已。”
“相传天璋院殿下乃琴棋书画洋洋精通的才女。”
“难得今日于景色怡人的吹上布宴,臣下便想趁此机会,一睹其风采。”
说罢,松平春岳再度面朝天璋院,以诚恳的表情、以真挚的语气、以响亮的音量,一字一顿地说道:
“殿下,若得硕果,请务必让吾等欣赏啊!”
天璋院以平静的眼神,跟松平春岳四目对视。
她的表情、仪态,一切未变。
但是……青登凭着“火眼金睛+5”的优越视力,清楚分明地看到:天璋院以微不可察的细小动作,紧紧捏着手中的毛笔。
天璋院是才女、天璋院精通琴棋书画……这些鬼话,只不过是没有任何依据的风言风语罢了。
对于市井百姓而言,既有传奇经历,又有“萨摩藩公主兼幕府大御台所”的滤镜加成的天璋院,乃绝佳的“创作素材”。
于是乎,各种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设定、事件,一股脑儿地盖到天璋院的头上。
什么天璋院殿下乃“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狠角儿啦
什么天璋院殿下是一个很好色、很欲求不满的女人啦。
什么天璋院殿下每天都要把年轻力壮的帅哥叫到自己的房间啦
但凡是接触过天璋院的人、但凡是对天璋院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她跟琴棋书画等雅致之物根本无缘。
身为“政事总裁”的松平春岳,不可能不清楚天璋院的底细。
明知天璋院不懂作诗,却又装作一副无辜的模样,半强迫地要求她展示其作品。
很显然,他是故意如此。
此举的用意何在……一目了然。
身为跟“南纪派”针锋相对的“一桥派”的领头羊,松平春岳不敢明着找德川家茂的茬,但当众羞辱天璋院的胆子,他还是有的,而且还很大。
一时之间,坐在青登、胜麟太郎对面的“一桥派”纷纷侧过脑袋,跟身边的同僚窃窃私语。
不愧是经常举行密谋的当朝高官,讲悄悄话的本领就是一流。
饶是身怀天赋“风的感知者+1”的青登,都差点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呵,天璋院要丢脸了。”
“松平大人,干得好哇。”
“哈哈哈,也不知天璋院这回该如何下台呢?”
“还能怎么下台?除了承认自己写不出诗句,或者借口自己今日状态不佳之外,还能怎么办?”
……
听着这些人的冷嘲热讽,青登缓缓沉下眼皮,脸上聚起阴沉的乌云。
表情同样变得难看起来的人,还有德川家茂。
身为“外藩入继”的君主,德川家茂从遥远的纪州藩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江户后,他所遇到的第一个盟友,就是天璋院。
若没有天璋院的鼎力支持,他现在的处境只怕会更加艰难。
对德川家茂而言,天璋院不仅是他的战友,更是他的支柱。
尽管只是名义上的母子,尽管彼此的年纪仅相差10岁,但他一直是把天璋院当作自己的亲生母亲来看待。
母亲受人羞辱……这让他如何自持?
正当德川家茂满面怒容地张开口,准备说些什么时——
“春岳,够了。”
冷不丁的,最意想不到的人……一桥庆喜发话了。
“天璋院殿下尚在雕花刻叶,你的催促会影响到殿下的发挥、创作。”
说罢,他“咔哒”的一声,搁下手中的毛笔。
松平春岳见状,忙不迭地快声问道:
“一桥大人,您这是……作品已成了吗?”
一桥庆喜点了点头。
“姑且算是勉强完成了一首俳句。”
松平春岳追问道:
“可否让吾等一睹?”
一桥庆喜又点了点头。
绝大多数人……尤其是是“一桥派”,立即将注意力转移至一桥庆喜的身上。
一桥庆喜神情淡然地举起手中的诗笺,抑扬顿挫地朗声道:
“人世皆攘攘”
“梅花默然转瞬逝”
“相对唯顷刻”
……
宴场再度安静。
相比起刚才和宫念诵她的作品的那会儿,这一次的静谧持续得更久一点。
虽然静场时长略有不同,但在安静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却是相同的。
“人世皆嚷嚷……相对唯顷刻……好作品啊!”
“不愧是一桥大人!不仅武略过人,就连文采也非凡!”
“哎呀,这样一来,我越来越不好意思将我的作品拿出来了。”
……
又是各种各样的彩虹屁。
不过,难以否认的是,他们的赞美并非无的放矢。
一桥庆喜的这首俳句写得确实是妙。
连适才让人交口称赞的和宫,都被他给比了下去。
俳句最重意境。
古往今来的所有俳句诗人,都在极力追求以最精炼的文字,表达出最美妙的意境,传递出最丰富的情感。
典型代表,就是出自被誉为“俳圣”的松尾芭蕉之手的千古名作《古池》:“古池や,蛙飞びこむ,水の音”(幽幽古池畔,青蛙跳破镜中天,叮咚一声喧)
漫不经心地粗粗一看,或以为《古池》句单薄平易,甚至浅近无味,细细玩味,则可体味它幽微深远的意蕴。
三个句子,三个物象,就在这一瞬间,动与静、寂与响,无隙地结合在一块,或者说,动与静、寂与响在时间之外完成了几度转递。
“闲寂”、“风雅”的意境,跃然纸上。
一桥庆喜的此首作品并无优越的画面感,但却有着非常不错的意境。
梅花只在冬天盛放。
当冬天过去,即使是孤傲的梅花,也只有凋谢一途。
在纷扰且短暂的人世,我们相聚的时光仅在顷刻之间。
这股触景生情的哀伤调调,正好符合日本人最钟爱、最青睐的美学:“物哀”,即“真情流露”。
人心接触外部世界时,触景生情,感物生情,心为之所动,有所感触,这时候自然涌出的情感,或喜悦,或愤怒,或恐惧,或悲伤,或低徊婉转,或思恋憧憬——此即为“物哀”。
虽然此作尚未达到能被世人争相传颂的程度,但也确实算得上是一部佳作。
就连心高气傲的和宫也不禁倾斜目光,扫了一桥庆喜几眼。
面对众人的夸扬,一桥庆喜谦虚一笑,然后默默地收起手中的诗笺。
这个时候,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再度落回到天璋院的身上。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一桥派”……尽管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但他们朝天璋院投去的眼神,已经显示出了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幸灾乐祸、嘲弄、揶揄、讥讽……
明眼人都能看出:一桥庆喜和松平春岳分明就是在唱双簧,而且演技还不怎么样!
青登敢断定:这俩货绝对是事先串通好的!
一个先行找天璋院的茬。
另一个假惺惺地打圆场,实际上却是令天璋院更加难堪。
有了一桥庆喜的珠玉在前,她若示出其空空如也的诗笺,便会显得更加丢脸,连带着使“南纪派”的名望也一并受到打击。
不出意外的话,等到明天的时候,江户的市井间就会传出这样的逸话:“一桥庆喜在宴席上写出有口皆碑的佳作,反观天璋院笃姬却写不出半个字”。
党争就是这样。
既争权势,也争面子。
或者说,在残酷的官场里,权势与面子偶尔会画上等号。
领袖一桥庆喜狠狠地出了一波风头……“一桥派”对此无不感到扬眉吐气。
“南纪派”和“一桥派”的争权,早就步入白热化的阶段。
“一桥派”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恶心“南纪派”的机会。
于是乎,他们纷纷朝坐在他们对面的政敌投去戏谑的目光。
面对“一桥派”的挑衅,“南纪派”自是深感不忿。
“胜大人,胜大人。”
坐在胜麟太郎的右手边的官员——坐在胜麟太郎的左手边的人是青登——一边用胳膊肘轻戳胜麟太郎的侧腹,一边轻声道:
“胜大人,您会作诗吗?”
胜麟太郎无奈地叹了口气,面露苦涩:
“上原大人,您若让我测量炮弹的飞行轨道、计算战舰的航行速度,在下定无二话,可若是让我作诗……但请放过我吧。”
用现代的话语来讲,胜麟太郎乃纯粹的理工男。
他自年轻时起就刻苦攻读兰学。
莫说是作诗了,他只怕是连《万叶集》都没读过。
这时,某位南纪派官员——他叫牧野正邦——深吸一口气,露出一副仿佛要上战场的决然表情。
“那……在下就献丑了!”
说罢,他用力地清了清嗓子:
“梅花啊梅花。”
“呜呀哇,梅花啊梅花。”
“梅花啊梅花。”
牧野正邦不吟此诗便罢,一吟出来……顿时引起“一桥派”的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牧野大人,这样子的作品,可称不上是俳句啊!”
“牧野大人,您这是想模仿田原坊的《松岛》吗?”
“牧野大人,俳句必须得遵守‘五-七-五’的格式才行啊!”
……《松岛》乃狂歌师田原坊所著的俳句:“松岛や,ああ松岛や,松岛や”(松岛呀,啊啊松岛呀,松岛呀)
本作品一度被误解为日本徘圣松尾芭蕉所著,其实为误传。
被斥得哑口无言的牧野正邦,一边搔着头发,一边臊红脸地埋低脑袋。
牧野正邦的出师不利,令“一桥派”更加张狂了起来。
事态有条不紊地沿着自己所拟的剧本发展着,如此大好的形式,令松平春岳的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
他像毒蛇一样伸出信子,舔了舔嘴唇,乘胜追击道:
“天璋院殿下,不知您的作品……”
“春岳!”
德川家茂满面怒容地打断了松平春岳的话头。
他没想到一场简单的宴会游戏,居然会被一桥庆喜和松平春岳所利用。
他咬牙切齿,欲图怒斥松平春岳。
然而,就在话将出口之际,一只纤纤素手拦在了他的眼前。
“母亲大人……?”
德川家茂怔怔地看着制止他的天璋院。
天璋院微微一笑,以只有她和德川家茂才能听清的音量,轻声道:
“家茂,稍安勿躁。”
听到天璋院这么说,德川家茂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慢慢敛起脸上的怒容。
原本因情绪激动而微微前倾的身体,也渐渐恢复至正襟危坐的板正姿态。
不过,其颊间的怒意虽褪去了,可取而代之的却是强烈的愤懑与怫郁。
尽管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一桥庆喜和松平春岳是在故意找茬,但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德川家茂并不拥有足以支撑他责骂对方的充分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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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茂若当众发火,反倒正中对方的下怀。
然而,明明天璋院都已有意退让了,松平春岳却不依不挠。
“将军大人,臣下只是希望天璋院殿下能够自信且大方地展示她的作品,并无他意。”
“如若天璋院殿下对自己的作品没有自信,或是纸至笔尖无可输,那么臣下自然也不会强人所难。”
这都已经不是在暗戳戳地阴阳怪气,而是直接当面骑脸了。
“一桥派”因松平春岳的强势而愈发自鸣得意。
“南纪派”深感气忿,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
……
……
自刚才起,青登的视线就没有从天璋院的身上离开过。
乍一看,天璋院一副丝毫不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异变所动的模样。
纵使被当众羞辱,她也依旧面露无懈可击的柔和笑容。
但是……兴许是青登跟对方相熟的缘故吧,他并没有在这张漂亮的脸蛋上找出任何笑意。
他只看见以微不可察的细微动作,紧捏着腿上的罩衣的一对冰凉小手。
“……麟太郎。”
“嗯?怎么了?”
“你的墨水借我用一下。”
“咦?”
未等胜麟太郎予以回应,青登便一把拿过他的砚台。
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青登一气呵成地在自己的诗笺上书写着什么。
……
……
天璋院得心应手地提拉着面部肌肉。
无论受到了多少委屈、无论遭遇了何等不公,都能熟练且自然地露出合乎时宜的笑容——此乃天璋院在嫁入幕府后,所练出的第一项技能。
她缓缓地移动视线。
傍观冷眼的一桥庆喜、沾沾自喜的松平春岳、趾高气昂的“一桥派”、作壁上观的朝廷公卿……她的目光逐一划过这些人的面庞。
“又是这样……”
她口中呢喃,声若蚊蝇。
不知怎的,埋藏在她脑海深处的那一幅幅影像、那一句句话音,再度从其眼前闪过、在其耳畔回响。
……
(于一,你的任务很简单:嫁到幕府,打入大奥,不惜一切手段地推举一桥庆喜上位。)
……
(公主她还真是有够可怜的啊,藩主他明明就知道德川家定已经命不久矣,却还要强逼公主嫁给他……年纪轻轻就守寡,真是太可怜了。)
……
(要注意提防天璋院,虽然她一再坚称自己已跟萨摩藩一刀两断,但仍不能排除她乃萨摩藩的间谍的可能性。)
……
(殿下,请恕我直言,你不过只是一妇道人家,有何资格对国政说三道四?)
……
自己以往所经历的那一切,跟刻下映入其眼帘的这一幕幕光景,渐渐地重合在了一起。
天璋院轻挑唇角,勾起一抹若隐若现的自嘲弧度。
就在这个时候——
“诸位!”
一道骤然响起的洪亮男声,压过了四下里的全部动静。
刹那间,这道男声的主人……即青登成为了场上的焦点。
疑惑、好奇、反感……各式各样的视线集结为一,如锤子般压在青登的肩头。
只见青登不动声色地一边搁下手中的毛笔,一边接着朗声道:
“在下浅作了一首俳句,可愿共赏?”
“什么?俳句?”
松平春岳用力地挑了下眉,脸上充满难以置信的神色。
表情发生剧烈变化的人,并不只有他。
德川家茂、和宫、胜麟太郎、“一桥派”、以岩仓具视为首的朝廷公卿……几乎每一个人,无一例外,皆露出一副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的模样。
别说是他们了,就连天璋院此时也惊讶地瞪大了美目。
大约5秒后,松平春岳回过神来。
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青登几眼后,轻笑了几声。
“想不到堂堂‘仁王’竟也有如此风雅的一面。”
说到这,他停了一停。随后,他以带刺的语气,把话接了下去:
“橘大人,看样子,你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很有信心呢。那么,便请允许吾等一睹您的大作吧!”
松平春岳的此言一出,那些朝青登投来的视线,渐渐渗出嗤之以鼻、冷讥热嘲的意味。
许多人歪着头,同身旁的同僚轻声道:
“只识兵戈的橘青登,哪可能懂得写俳句。”
“他所写的俳句,多半也就跟牧野正邦适才所作的“啊啊,梅花呀梅花”一个水平。”
“他应该是想替天璋院殿下解围,才急着说自己也写出了一首俳句吧。唉,这是何必呢,若是像牧野正邦那样念了一首四不像的劣作,只会徒增笑耳。”
……
也不怪乎众人质疑青登的文才。
“仁王”橘青登会写俳句?
这种事情,他们此前闻所未闻!
于是乎,这副令人啼笑皆非的场面,就这么诞生了——相互作对的“南纪派”和“一桥派”、置之事外的和宫与朝廷公卿,竟于此时此刻达成了一个了共识——青登不可能写出像样的佳作!
可能是担心青登丢脸吧,德川家茂在犹豫了一会儿后,忍不住地以试探性的口吻朝青登问道:
“橘君,你真的……要展示你的作品吗?”
德川家茂的话音刚落,天璋院便急不可耐地快声道:
“盛晴……橘君!别胡闹!”
面对德川家茂和天璋院的质疑,青登从容一笑:
“好不容易写出来的诗,若不任在座的诸位欣赏,岂不可惜?”
说罢,青登举起手中的诗笺。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以悠扬的口吻轻声吟诵道:
“梅の奥に。”
“谁やら住んで。”
“幽かな灯。”
顷刻之间,原本还有点嘈杂的宴场,瞬间陷入寂静。
从远方传来的风声,听起来莫名遥远。
一桥庆喜脸上变色,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松平春岳。
松平春岳的脸上同样充满惊骇和诧异的神色,他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德川家茂的脸色也顿时变了。
和宫难掩颊间的愕色。
天璋院的一对美目瞪大至极限,目光发直地呆望着青登。
全场所有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转动着僵硬的脖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都在彼此的脸上,找到了相似的震惊之色。
梅の奥に,谁やら住んで,幽かな灯——梅林深处何人宅,半星灯火漏幽微。
夏目漱石(1867-1916)的名作。
纵使是对日本文学毫无了解的人,也应该多多少少听闻过此人的大名。
即使真的没有听过这个人的名字,那句被近现代的文艺青年们给用烂的句子:“今晚的月色真美啊”,也总该听过吧?
这句名言便出自夏目漱石的手笔。
夏目漱石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享有很高的地位,被称为“国民大作家”。他对东西方的文化均有很高造诣,既是英文学者,又精擅俳句、汉诗和书法。
这句“梅林深处何人宅,半星灯火漏幽微”,便是他的代表作。
还未等众人磨灭心中“不可能吧”的想法,就见青登慢吞吞地站起身。
“诸位,吹上庭院的美丽风光,激起了我的无穷灵感。”
“因此,在下不仅作了一首俳句,还作了一首汉诗。”
“烦请各位静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