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治元年(1864),10月9日——
秦津藩,大津,橘邸,青登的办公间——
在身体已无大恙后,青登重归工作岗位。
此时此刻,他正埋首案前,手捧一纸信件,专心研读,表情严肃。
此信出自德川家茂之手,刚刚才送到青登手上。
近日以来,二人格外频繁地交换信件,几乎每天都有信使在江户、大津两地间奔走。
假使有人看见他们俩的这些信件的具体内容,只怕会大吃一惊吧。
每一封信都在商量同一件事情:改革幕府军制!
青登正式右迁“陆军总裁”后不久,他就收到了德川家茂的密信。
这信的篇幅很长,浓缩一下的话就一个内容:旗本八万骑不堪重用!改革当前军制迫在眉睫!
旗本八万骑——江户幕府的核心军事力量。
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不是指江户幕府有八万名旗本,把幕府整个打包卖了也养不起这么多旗本。
在幕府下达总动员令后,旗本和御家人都有义务派他们的家臣参战。
想当年,青登仍是百石家禄的御家人时,他唯一的家臣就是老仆九兵卫。
假使幕府下达总动员令,那么不仅青登要上战场,九兵卫也要跟着参战。
旗本、御家人,外加上他们的家臣,拢共可以凑出八万兵力,这就是“旗本八万骑”的由来。
旗本和御家人乃战兵,承担具体的作战任务。
他们的家臣则作为辅兵,负责运粮、挖战壕、修工事等后勤工作。
在封建时代,该制度还算先进。
既有脱产的职业武士,也有素养尚可的辅兵。
凭借这一制度,手握八万大军的江户幕府使天下诸藩莫敢不从。
然而,时代变了。
旗本八万骑已无法适应当前局势。
况且,旗本、御家人的腐化已成老生常谈的问题。
任谁都不会觉得这些被声色犬马掏空身子的家伙,能有啥战斗力可言。
德川家茂的想法很简单,即借鉴新选组的模式,大力引入西方的先进装备与战术,组建西式新军。
姑且不论那些宏大目标,光是能找旗本八万骑的麻烦,就令青登倍感兴趣。
一旦成功改革军制、组建新军,势必会让旗本八万骑的地位遭受动摇。
青登老早就看这些饱食终日、只晓得吃喝玩乐的废物们相当不爽了。
因此,他自然乐见这帮家伙吃瘪。
如今的青登已是堂堂的陆军总裁,掌握幕府的全部陆军力量。
若要改革幕府军制,那么由德川家茂牵头,由青登来负责具体事务,自然是再合适不过。
只不过……“改革”虽是简单的两个字,但却重逾千斤!
一旦改革军制,就意味着动旗本八万骑的蛋糕。
有道是“断人财路犹如弑人父母”。
历史无数次证明了:利益集团的蛋糕,不是那么好动的,一着不慎,便是血流漂橹。
旗本、御家人所恃之物,无非是“幕府的核心军事力量”的身份。
他们本可以躺在祖宗的功劳薄上混吃等死。
而现在,你要剥夺他们的特权地位?
早在新选组崛起的时候,就已让他们倍感不安了。
只是因为青登的威望太高,外加上新选组的驻地在京畿,远离旗本、御家人的老家(关东),所以反对声才稍小一些。
可想而知,德川家茂对外宣布改革军制时,反对声定如山呼海啸一般!
届时,可不是靠德川家茂的将军身份,或是靠青登的个人威望就能弹压下去的。
不夸张的说,站出一人,喊出“诛青登,清君侧”的口号,也不是没有可能。
兹事体大,绝不可轻举妄动。
于是乎,负责传运二人信件的信使并非普通的飞脚,而是新御庭番的精英忍者,绝不走漏半点风声。
总而言之,若想改革军制,那么摆在青登和德川家茂眼前的方法,无外乎两条。
其一,调集新选组、八王子千人同心等所有青登能调动的部队,打一场翻天覆地的内战!从根子上铲灭旗本八万骑,彻底挖掉这颗脓疮!
其二就是钝刀子割肉,以不会刺激对方的温和方法来慢慢消除旗本八万骑的影响力。
前者肯定是不可取的。
这个时候打内战,“长州征伐”怎么办?刚消停下去的朝廷怎么办?在旁虎视眈眈的萨摩、土佐、肥前等藩怎么办?摩砺以须的法诛党怎么办?
青登可不认为自己目前所拥有的能量,足以同这么多势力开战。
再者说,灭了旗本八万骑,那还有江户幕府吗?
旗本八万骑乃江户幕府的统治基石。
换句话说,他们是江户幕府的统治意志的具体化身之一。
“消灭旗本八万骑”跟“消灭江户幕府”是没有两样的。
具体要如何行动?
怎样才能将改革的代价降至最低?
近日以来,围绕着这两个问题,青登和德川家茂展开了漫长的探讨。
光是互传的信件,就多达二十余封——得亏日本不大,从江户到大津没有多远,否则光是来回的路程就能跑死信使。
截至今日,他们总算达成相同意见:以八王子千人同心与“讲武军”为试点部队。
一上来就搞伤筋动骨的全面改革,那肯定不现实。
因此,只能慢慢来。
先从一两支部队开始改革,然后再慢慢扩大范围,即钝刀子割肉、温水煮青蛙。
虽然肯定还是会有人跳出来嚷嚷,但动静势必小上不少,完全能够凭借青登和德川家茂的威信弹压下去。
八王子千人同心乃半兵半农的民兵武装。
因为世代务农,外加上民风使然,所以他们不像旗本、御家人那样腐化严重,是真正的良家子部队,既具忠心又有一定的战力,选它作为试点部队,再合适不过。
“讲武军”亦然。
“讲武军”是讲武所新军的简称。
早在许久以前,讲武所就在幕府的命令下组建并培养以枪炮为主要兵器的新军。
遗憾的是,出于经费短缺、旗本八万骑的恶意攻击等种种缘故,“讲武军”的发展相当曲折,经历了好几次缩编。
截至目前为止,其总兵力在500人左右,而且并不算是一支真正的西式军队。
若用简单易懂的话来介绍……它是一支“拿着先进枪炮的古代军队”,还有很广阔的改革空间。
综上所述,以这两支部队作为军事改制的首要对象,乃最合宜的选择。
虽然不能确保这样的做法一定卓有成效,但再不济,等将来真的打内战了,麾下多出两支擅使枪炮的西式军队,也能增添不少胜算。
青登目前正研读的这封信,其主要内容就是德川家茂告诉他:不日就向八王子千人同心和“讲武军”倾斜资源,争取在三个月内取得成效。
待念完信,青登默默地合上信纸,仰面朝天,“呼”地长出一口气,口中呢喃:
“‘陆军总裁’果然不是这么好当的啊……”
自打升官以后,青登常常有如下感觉:手中权力未见扩张,肩上的担子倒是加重了不少。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外倏地响起侍者的声音:
“主公,京都取缔役东城新太郎来了!”
青登愣了一下,随后迅速道:
“嗯,快让他进来。”
“是!”
京都夏之阵结束后,那些为躲避战乱而四处逃难的百姓们陆陆续续地回到京都。
这本是一件好事,然而却有不少歹人趁机霸占道路,专门抢劫这些返城百姓的钱财。
面对如此恶劣的行径,身为京畿镇抚使的青登自然不能无动于衷。
自打东城新太郎就任京都取缔役后,京都的治安就主要交由他来负责维护。
虽然明知对方是大盐党的卧底,但青登不仅没有告发他,还一如既往地重用他——当然,某些涉及重要机密的任务,是不会让他参与的。
青登火速派遣东城新太郎,命他在最短时间内扫清盗匪,并且派出新见锦、原田左之助以及他们麾下的五番队、十番队前去协助。
东城新太郎不愧是值得倚重的干吏。
经过大半个月的高强度的剿匪,这些路匪死的死、逃的逃,京都周边的道路重归和平。
眼见路匪已清,青登今日就让东城新太郎过来做详细的工作汇报。
青登一边默默等待,一边坐正身子,稍稍整理衣装。
不消片刻,他听见由远及近的沉重足音。
哗——房门拉开,东城新太郎的胖硕身影映入青登眼帘。
“殿下,好久不见了。”
东城新太郎微微欠身,面挂若隐若现的微笑。
“不必拘礼,放轻松。”
青登说着摆了摆手。
冷不丁的,其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倾斜,直勾勾地看向东城新太郎的右腹,眸中闪烁出复杂的情绪。
他的这份异样只是暂时的。
青登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眼神与表情,不动声色。
东城新太郎的工作汇报,并无特别之处。
就只是言简意赅地陈述战果,宰了多少匪徒、砍了多少颗脑袋云云。
青登安静听完后,朝对方投去赞赏的眼神。
“东城君,辛苦你了。”
东城新太郎赶忙道:
“不敢当。”
这个时候,他大概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情,面色微变,一副欲言又止、难以启齿的模样。
他这微妙的表情变化,尽入青登眼中。
“东城君,怎么了?若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
青登这一番话,打消对方最后一丝顾虑。
“……殿下,我有一事要向您汇报。”
他换上肃穆的神情,一字一顿地说:
“据我发现,有不少京都士民很同情长州。”
青登闻言,不禁面露错愕之色:
“同情长州?京都的士民吗?”
东城新太郎用力点头,把话接了下去:
“因为安政五国条约,造成国内物品不足,物价飞腾,民众的生活遭受严重影响,所以一直有不少京都士民对积极攘夷的长州藩寄予同情。”
“最近,京都市井间开始流行‘长州赑屃’。”
青登插话进来:
“‘赑屃’?这是什么?”
东城新太郎解答道:
“‘赑屃’是方言,即同情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民众聊天时,总以委婉的语句来表达对长州的同情。”
青登听罢,顿时面露了然之色。
江户幕府严禁民众公然批判政治。
不过,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遑论幕府下达何种命令,底层百姓也有许多种办法予以应对。
最典型的例子,就如东城新太郎方才所说的,以各种“黑话”、“暗语”来讨论、针砭时政。
“除了‘长州赑屃’之外,京都市井间还开始流行一种圆形的红豆糯米团,叫做‘长州萩饼’。”
“‘长州萩饼’实为长州萩城下町的特产。”
“最近有不少京都店家开始贩卖这种萩饼。”
“在卖这饼时,店家会特地将三块圆形的萩饼排成‘品’字形状,上面横放一双筷子,看起来就像毛利家的家纹‘一文字三星’。”
“此饼的价格统一定为36文钱,象征长州藩石高36万石之意。”
“买的时候要说‘负けてくれ’(给我算便宜一点吧)。”
“卖家便会答道‘负けん’(不能便宜)。”
“这是很典型的双关语。”
“‘负ける’既可以解作减价,也可以解作失败的意思。”
“即是说‘长州是不会失败的’。”
“这些人就这么透过萩饼和双关语,表达对长州藩精神上的支持。”
“除了萩饼之外,来自长州的‘长州胜’也开始流行,成为京都目前最热门的舞蹈之一。”
“顾名思义,这是一首歌颂长州胜利的舞曲。”
“据悉,此舞是从赤石一间酒家开始的,”
“主人乘醉穿了小儿的衣服跳起‘长州胜’来,妻子好不容易制止了他,小孩却突然暴毙了。”
“邻家主人过来问个究竟,酒家主人说因为妻子制止他跳舞,小孩才会死的,不跳的话便会惹祸。”
“于是邻家主人回到家跳起同样的舞来。一传十,十传百,‘长州胜’很快便传遍京城。”
“就连舞蹈必备的长州产缩木棉也在一夕之间成为抢手货。”
说到这儿,东城停了停,踌躇了一会儿后才把话接了下去:
“还有一事,我认为还是一并向您汇报比较好。”
“我军在京都夏之阵一役取得完胜后,有一位名叫山本文之助的长州藩士在跟着大部队西撤时,因自觉逃跑无望,故在尼崎自杀,遗体就地掩埋。”
“不知怎的,前阵子突然传出‘山本文之助的墓地有医治疑难杂症的灵效’的消息,于是周边百姓争相前去参拜。”
“当地领主禁之不绝,故命手下将遗体改葬别处。”
“手下掘墓时,突然间全身僵硬发热而死,把领主吓到了,从此不敢再打墓地的主意。”
“这个神迹更加坚定民众的信仰,前往当地参拜者络绎不绝。”
“当地民众特地给这墓地取名‘残念冢’,表示同情和可怜之意。”
东城新太郎说完了,安静站立,等候青登的回应。
“……”
青登虽然一言不发、表情镇定,但他心中早就骂开了。
——啧……这叫什么事儿啊……!
——难不成这些家伙全都罹患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越是虐待他们,他们越是觉得爽快?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非常经典的心理疾病。其主要表现为被害者在面临极端威胁时,会对加害者产生情感认同,并形成融洽的关系。
“长州征伐”在即,青登抽调了以山崎烝为首的大批精锐忍者,前去西国打探情报。
出于此故,青登部署在京都的谍报网变单薄不少,他最近没怎么收到跟京都有关的情报。
若不是东城新太郎今日向他做出这一系列汇报,他还真不知道最近的京都竟有这样的变化。
说实话,青登真心觉得这些同情长州的京都士民,要么是有心使坏,要么是不幸罹患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竟对加害者产生了情感认同。
假使是别的地方的人也就罢了,你们这些京都人为何要去同情长州?
池田屋一役,长州的激进派人士打算火烧京都,趁乱劫走天皇。
若不是青登等人粉碎了他们的阴谋,那一夜真不知要死多少人。
京都夏之阵一役,长州动员上万军势,兵锋直指京都。
若不是青登率兵死死将长州军挡在京都郊外,这一战真不知会让京都遭受何等严重的伤害。
显而易见,长州从未在乎过京都士民的死活。
他们为达目的,不惜屡次让无辜民众陷于水火之中。
长州都坏到这个份儿上了,竟还有这么多京都人同情长州、尊敬长州。
这、这……
青登一时语塞,想骂人都不知道该去骂谁。
冷不丁的,东城新太郎开口问道:
“殿下,是否要取缔这些声援长州的行为?”
青登摆了摆手:
“不必了,我还没有小气到这种程度。”
“这些事件的背后肯定有人在推波助澜。”
“我们只能‘疏’,不能‘堵’。”
“否则,就正中对方下怀了。”
“届时,‘心胸狭窄’、‘打压民众’等骂名就扣到我们头上了。”
青登说着眯起双目,眼神不善,表情凝重,作沉思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