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熏的麻雀,碳烤的野猪,加上钻天高粱饼子凑成的夜宵,居然还有一罐子醉猴儿。
小男孩儿把这些吃喝端上来的时候,李牧野不禁感慨:这就是一顿江湖饭啊。由此更认定这孩子是有师承来历的。
比如这麻雀属于民间菜,不登大雅之堂,却是极难得的美味,各地都有吃的,俗话说,一两雀,四两参,飞禽一两好过走兽半斤。炮制麻雀办法很多,粗糙些的直接丢火里烧熟,最讲究的一些江湖人则喜欢烟熏。
麻雀必须是用钻天红高粱的做饵钓来的黑顶宾雀,这种麻雀以山居为主,吃的是草籽,喝的山泉,谷物当中只吃高粱。自然风味非同寻常。那高粱有一定的药效,起到及其胃、健脾、消积、温中、涩肠胃、止霍乱的功效。钻天高粱则只在海拔六百米的山地生长,会八面风,饮无根水,所以亩产极少。却是黑顶宾雀最爱之物。
过去旧江湖上有一路人擅长此道。采集九月红的钻天高粱做饵,拉网钓宾雀,一钓便是千百只。取走雀胃后再用高粱秆引火,加百草熏制。做好的烟熏麻雀可以历经三个夏天不变质。之所以要取走麻雀的胃,却是为了这胃里还没消化干净的钻天高粱。宾雀吃百草的草籽为生,胃中生出百草膏,高粱吃进去没消化之前吸收大量的百草精华,以此物研磨成面,混合黑豆面做成高粱饼子。久而服之,百病不生。
张凤来会做这两样稀罕物,必然是有传承的。据李牧野所知,这一路江湖人过去被叫做淮南憋宝客。这一派的江湖人奉淮南王刘安为祖师爷,毕生以寻龙觅宝为业,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个超脱物外。
那刘安是西汉的大思想家、文学家、也是个历史上最著名的方士。他还是世界上最早尝试热气球升空的实践者,也是中国豆腐的创始人。他曾招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编写《鸿烈》亦称《淮南子》,被学术界认为是我国思想史上划时代的学术巨著,著录内二十一篇,外三十三篇,内篇论道,外篇杂说。
传承至今,官方认可只有内二十一篇得以保存。以道家思想为主,糅合了儒法阴阳等家,一般列淮南子为杂家。实际上,这部书是以道家思想为指导,吸收诸子百家学说,融会贯通而成,堪称战国至汉初黄老之学理论体系的代表作。在阐明哲理时,旁涉奇物异类、鬼神灵怪,保存了一部分神话材料,像“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共工怒触不周山”、“嫦娥奔月”、“大禹治水”等古代神话,主要靠本书得以流传。
学术界以此书为院学庙堂之高术,江湖上却有人把这本书的外篇杂学看做是一部方术理论大全。甚至由此衍生出一个江湖门户,就叫做淮南门。这个门子里出来的人又被叫做淮南憋宝客。
李牧野如数家珍般点出张凤来身上种种奇异的来历出处,这孩子被说的心悦诚服,终于说出真相来。
正如李牧野所料,他果然是有传承的,而这个传授他方用奇术的人正是杨晓凤的父亲,也就是他外公。李牧野问他外公叫什么名字,他说叫杨千岁,本地人都叫他杨疯子。专门给人杀猪宰羊,驴马牛骡之类的大牲口也杀。
李牧野一听到杨千岁的名字便暗吃了一惊。记得许扬尘曾说过,武榜上有六大天王,其中有一位叫杨千岁的,被许道人称作是,四十年前文榜列前,四十年后武榜天王。可谓是文武双豪杰。而此人正是出自淮南门。
想不到这文武榜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居然是张金亮的老丈人。
县城里有一幢四层小楼,建于八十年代初,着实鹤立鸡群了几年,所以又被叫做四层楼。在当年甚至成为公交车一个站点。这小楼的主人便是杨千岁。当年的杨千岁被称作是县城首富,他为人豪爽,仗义疏财,做生意的足迹遍布中国,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到处都有朋友。
到了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却不知出于何故,家道忽然中落,到最后债主累门,连那幢四层小楼都赔给了人家。这杨千岁也不在意,生意做不下去了,便留在城里给人杀猪宰羊为生。张凤来的母亲杨晓凤是杨千岁的独女,小的时候过的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长大以后却忽然家道中落,母亲跟一个南方赶蜜人跑了,杨千岁就做主把她嫁给了张金亮。
张凤来出生的那一年,杨晓凤怀孕期间,张金亮在部队很难回家,杨千岁经常来看望,每次前来必不空手,经常弄一些山根草果兽心禽肝之类的熬汤给闺女补充营养。当年老张家的日子过得紧吧,一年到头吃不了几口荤腥味道,杨千岁拿来的这些东西还是挺受杨晓凤欢迎的。
后来,落地不哭的张凤来出生了,出生三天就能满炕打滚儿,满月便能到处爬,仨月就可以扶墙而走。杨晓凤喜欢打麻将跳舞,嫌张凤来累赘,所以这孩子长第一颗牙以后便经常被杨晓凤送到县城父亲家常驻。这一身本事正是杨千岁从小给打下的根基。
杨千岁这个人颇有古风,出身草莽江湖,却并非粗鄙之人。虽然谈不上满腹经纶,却也是崇尚圣贤,仁、义、礼、智信五德兼备之人。自然的,他的一些人生观和生活习惯对张凤来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李牧野久闻杨千岁的大名,深知这人在江湖上地位崇高,还在霍泽之流之上。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一个英雄了得的人物只是藏身在小县城里一个杀猪屠狗之人。这莫非就是真正世外高人的风范?
这小孩儿喝不了几杯酒,毕竟是少年天性勃发的年纪,在李牧野这老江湖面前根本装不住事儿,三杯酒下肚,几句话便被套出对于杨千岁这个人他所知道的全部信息。
这男孩儿心性坚忍,行事果敢狠辣,天赋之高胜过张金亮,堪称天生的刺客杀手。李牧野早就动了爱才之心,与其放任他去自首,白受十年牢狱之灾,倒不如把他带到莫斯科去培养。
人这一生,匆匆不过百年光阴,王侯将相,贩夫走卒,终不过是后来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长短是次要的,活着也不是给别人看的。关键是自己的感受。是否活的有意义,有意思,还要看是不是活成了自己想要活成的样子。诗仙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一句话便概括了乐趣人生的真谛。每个人的天赋不同,重要的是能否找到适合自己的人生之路。
李牧野问他:“喜欢枪吗?”
男孩儿沉默了很长时间,眼睛里闪烁着热切的光,先点点头,后叹了口气。
“我的意思是先问问你自己的想法,然后再去跟杨老先生见个面。”
“只要我外公同意,我就跟你走!”张凤来立即说道:“明天我带你去县城见外公。”
小县城地理位置偏远,中心大街不到三里长,除了十五层高,王气森森,大气煌煌的县政府大楼外,没有其他特别突出的建筑。杨千岁住的地方靠近一片干洼地,几十户独门独院的矮房子人家,院中一棵白果树的就是。
李牧野和小芬跟着张凤来步行走到院子外。只见土坯墙上染着血色印渍,散发着淡淡的腥气,院门开着,往里看,白果树下停着一辆奔驰S600,跟整个区域的破败和穷酸有些不协调。
“这是有客人?”
张凤来抱着一罐老蜂王浆,见惯不怪的瞥了一眼那辆车,道:“没什么,这是常青山白云堂的车,那人是来借着找外公下棋的名义蹭吃蹭喝的。”说着,抱着罐子一转身走到角落里,掀起一个地窖的入口,走下去不大会儿又空着手上来,解释道:“不能让那人看到,不然又剩不下了。”
“你外公是世外高人,有些特殊的朋友也不足为奇。”
“什么世外高人,就是个乞丐头子。”张凤来孩子气的说道:“这话是我外公说的,他说这世道乱了,颠三倒四的,过去要饭的穿的破衣啰嗦,瘦的皮包骨头,浑身脏兮兮的才能要到一口吃的,现如今的要饭的全变了,讲究的是吹拉弹唱,皮相要好看,穿着要上流,要的是大钱赚的是横财,论真本事,别说莲花铁贯裆,回炉砖锤胸,连一段莲花落都唱不下来。”
小芬听的有点糊涂,征询的目光看着李牧野。
“莲花铁贯裆指的是金钟罩练到一定境界能把那玩意锁到肚子里,扛得住莲花铁的打击,这莲花铁是过去一种奇门兵器,做成个莲花骨朵的样子,下边的把柄如莲花的茎,也是铁造的。”李牧野解释道:“回炉砖捶胸,就是用白醋泡砖再回炉,然后拿着往自己当胸招呼,砸的惨烈,其实砖头是酥软的,伤皮不伤肉,没道行的也有用白面伪造的。”
“至于莲花落嘛,就是乞丐行讨而唱的戏文,内容主要为劝世文,扬善惩恶,因果报应,拜求施舍,吉祥口彩,演唱时大多是扮作盲人,两人一伍,一唱一帮,各手执一常青树枝,上缀许多红色纸花,为莲花状,枝丫间用线串明钱,用于摇动,“嗦,嗦“作响,助打节拍,故名莲花落,也称落离莲或摇钱树。”
话音刚落,便听见屋内传出一声尖亢嘹亮的叫板声,随即有人声如编钟穿金裂石唱道:“身世浑如水上鸥,又携竹杖过南州。饭囊傍晚盛残月,歌板临风唱晓秋。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而今不食嗟来食,黄犬何须吠不休?”
“这首诗真是好意境!”小芬禁不住击节赞道。
李牧野则神情肃然道:“看来今天咱们要遇到高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