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独处墓园怀旧侣 惊闻密室揭私情

武当山上,紫霄峰下,禹迹桥边,一个中年道人正在练剑。

紫霄峰是武当派始祖张三车当年修道之外。张三丰当年所住的茅屋,如今在它的遗址上,早已建成了一座规模宠大的紫霄宫,成为了武当道教圣地的中枢了。

从下面望上去,紫霄峰上,好像有无数仙山楼阁,浮沉在云海之中。

紫霄官依山而建,紫霄宫的建筑群包括有大宫门、两座牌坊、二宫门、崇如、紫霄殿,以及数百级宽广的石阶,层层叠叠而上,在立体上比平面上取得更宏伟、更壮丽的仙山楼阁画画效果。

此时正是清晨,天空没有半点云翳,从禹迹桥边望上去,视力好的话,还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幢幢人影,在古牌坊下,在石级上,在宫门前,时隐时现,好像是仙人正在山上遨游。

当然,这一些人,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而是前来武当参加元相真人的葬礼的各方宾客。还有一些是陪伴他们的道士。

无相真人下葬的日期本来还两天,但已经有不少人来了。因此本来就是中枢的紫霄官所在的这座山峰之上,今天就得更加热闹了。

不过,在这紫霄峰上的禹迹桥边,却是十分冷清,有的只是这个中年道士。

禹迹桥的跨度不大,它是建筑在一道狭涧上面的,桥洞窄高,给这道小涧添了幽深的景色,上面是精雕的玉石栏杆,桥下激流穿出。再过去是一座刚刚修建完的墓园。这座墓园是准备用来安葬无相真人的。

这个中年道士就是监督修建这座墓园的人,他也正是无相真人如今硕果仅存的弟子,以前的俗家名字叫做戈振军的不岐道人。

他虽然正在练剑,练剑是要心无杂念的,但他却是烦躁不安。

在他的头顶上方,有棵在悬崖上生长的白榆,枝干横空伸出。他身形拨起,剑势斜飞,使了一招白鹤亮翅,剑光过处,落下了七片枝叶,而且每一片树叶都被削成形状对等的两边。

剑法练到这样地步,本来已是足以令人惊骇的人,但他一看落下来的树叶,却是禁不住懊恼之情现于颜色,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我这时怎么搞的,今天练这一招,非但没有进步,反而比昨天退步了。”

他昨天练这一招,是削下了九片树叶;如今削下来的不但少了两片,而且其中一片是被削成了大小形状并不相等两边。

悬岩上面的一条山坡叫“太子坡”,悬岩下面有一口古井,名叫“磨针井”,那个刚刚修建完工的墓园就在“太子坡”的另一边,和“磨针井”相去不远。

他颓然收剑,目光从磨针并那方看过,对着墓园,喟然叹道:“我练了十七年剑法,还是不及师父的一半功夫。若然是管束不住猿意马,可真对不起师父当年在这里教我的苦心了。”

原来“太子坡”和“磨针并”的得名是根据道教经典的故事取的。道经《三宝大有金书》里面说,有个净乐国王太子,十五岁时辞别父母入山修炼,就是在这个坡上得到玉清圣祖紫君的传道,有一天他想出山不再继续修炼了,走到一座并边,看见一个老妇在石上磨铁杵,他诧异老妇为什么在石上磨铁杵?老妇答想把铁杵磨成一口针。他说那不是太困难了吗?老妇答:功到自然成。一下指点迷津,令他登时醒悟,于是返山修炼,终于修炼成功,白日飞升,做了真武大帝。

这是把“铁杵磨成针”这句成语加上了人物情节编成的道教故事,什么净乐国王子云云当然是子虚乌有的,便真武大帝却成了武当山的守护神,而无相真人第一次给徒弟不岐传授剑法,别的地方不选,特地选择在这太子坡下的磨针井旁,用意当然也是要他像那位净乐国的王子一样勤学苦练。他的师父曾对他说道:“你的资质并不差,但还不能算是上乘资质,将勤补拙这四个字对你还是适用的。”

往事历历,如在目前,他不觉心头不苦笑,突然想了一个人来。

“怪不得师妹喜欢耿师弟,撇开他的相貌比我生得俊秀这点不说,他学武的资质也确实是比我高得太多!我得到掌门人的亲自传授,练了十七年,还未练成功太极剑法,如果换了是他,恐怕用不到七年,他的造诣已是胜过今日的我!”不岐心里想道。

这些年来,他一直是在压制着自己,不再想起耿京士的。但现在却是不由自己的突然想起他来。

不过,这也并非无因而至,他之所以突然想起耿京士,其实是受到眼前的景物触发的。

在他眼前的这个墓园,除了正中那座留给无相人下葬的坟墓之外,侧面还有一座较小的坟墓,顶部已经合拢了的坟墓,在它的下面,埋葬有三个人的骸骨,其中一个就正是他的师弟耿京士。

耿京士不过是武当派一个地位低微的俗家弟子,他的遗骸怎能和掌门真人葬在同一个墓园?

这里面有个原因,原起于不岐当年的一念之私。耿京士。何玉燕、何亮(何家的老仆)和武当派当时的长老无极道人,是在同一天同一个地点死的。耿京土死于他的“误杀”,何亮死于常五娘的暗算,何玉燕则是在生下儿子之后自尽的。其后大概一个时辰,他把师妹新生的婴儿送到蓝家之后回来,跟着就是业已受了重伤的无极道人来了。无极道人说出了他要说的话,也就倒毙地上。

他当时为了一念之私,不肯让耿京士和何玉燕合葬,他挖了两个坑,一个坑单独埋葬何玉燕,另一个大坑则是埋葬了无极长老、耿京士以及何亮三人。

去年无相真人命大弟子不戒到盘龙山去把无极长老的遗骸迁葬本山,经过了十六年,没有棺材的尸体早已腐化了,只剩下骨头,不戒只好把在所有骨头都拾在一个背袋之中,要本就分不出哪一块骨头是哪一个人的了。而不戒本人也因在盘龙山上受到强敌袭击,身受重伤,幸得牟一羽将他救了回来,但一回到武当山,当天便即死亡了。

无极长老在武当派的地位仅次无相真人,他是应当葬在这个墓园的。既然分不开三人的骸骨,这就不仅耿京士得到“破格”的葬礼,连那个何家的老家人也得以分享“殊荣”。

但此际,不岐面对墓园,则是禁不住有啼笑皆非之感了。

“你死了倒好,胜于我苟活人间,有着无穷无尽的忧虑!”不岐心中苦笑,暗自想道。

往事历历,都上心头,当然,最难忘的还是他的小师妹何玉燕。“小师妹,你别怨我在你死后都不让你的耿师弟合葬,我对你纵然有千般不是,却最少有一样是对得住你的,你的京儿我已经遵从你的遗嘱,将他抚养成人了。”

他抬头望向白云,不觉怆然自叹:“京儿自从下山之后,一直没有消息,不知他是身在何方?唉,我将他抚养成人,却又得提心吊胆,生怕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会反颜向我寻仇!”他对耿玉京的心情实在是矛盾之极,一方面在怀念着他,盼他早日回来;一方面又怕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将他当作杀父仇人。倒不如不回不更好。

正在心情混乱之际,忽见一个小道士从“太子坡”走下来,叫了一声“师叔长老”。

这小道土是他的师兄不波道人的弟子,道号悟性。不波是前长老无极道人的大弟子,在“不”字辈中,排行最高,无相真人去世之后,继任掌门人无名真人(即牟一羽的父亲牟沧流)提议将两个“不”字辈的弟子升任长老,获得通过。这两位新长老,一个是不岐,另一个就是不波。

不岐自从上武当山当了道士之后,一向都是沉默寡言,面容肃穆。这个小道士站在他的面前,似乎也有几分畏缩的样子。

不岐道:“有什么事吗?”

悟性道:“没、没什么事,不过…”

“不过什么,有话爽快地说!”

“牟师叔已经回来了,师父叫我告诉你一声,牟师叔现在紫霄宫,不知长老是不是要……”

原来不岐因为督工建造墓园,这几个月来,都是在墓园里一间临时搭起的茅棚住宿的,如今墓园虽然已经建筑完工,他还未曾搬回原来的住所,是以悟性跑到这里找他。

不岐心头一震,脸色却是丝毫不露,他打断悟性的话,淡淡说道:“知道了,你回去招待客人吧。”他不说自己是否要去见牟一羽,悟性也就只好走了。

听到了牟一羽已经回来的消息,不岐的心绪更加不宁了,牟一羽是从不戒手中接过那个装有无极长老、耿京士以及何亮三的骸骨得布袋,而且是亲手将那布袋交给无相真人的人。

风过林梢,鸟巢泥落,声音本极轻微,但听在他的耳朵,却好像是那沉甸甸的布袋放在桌子上声音。

“好,你一块块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让我细看!”师父当时对牟一羽所说的话,也是一字一句的在他耳边重新响起来了。那天他是躲在师父静室旁边偷听的。

一个藏在心里的谜始终未得解开,“不知师父是否已经知道我的秘密?”不过,“好在”师父已经死了,他现在担心的只是:“不知牟一羽这小子对我秘密知道了多少?”

这件事情过后,牟一羽曾经很技巧的向他暗示,他曾经为他隐瞒了一些事情,包知中途“遗失”了一块骨头的事情在内(这块骨头里是不是嵌有一口青蜂针呢?)。

他就是因为受到牟一羽的“威胁”(虽然牟一羽并没明白说出来),以至不能不装作心悦诚服的拥戴他的父亲继任掌门的。

他虽然沉默寡言,少与同门交谈,但牟一羽下山之后的消息,他还是略有所闻的。他知道牟一羽曾经去过关外,回程时并曾路过金陵。

“只不知他在关外,是否曾经到过乌鲨镇了?”不岐是曾经奉了师父之命,到过乌鲨镇调查耿京士当年匿居该处一事的,他也正是在乌鲨镇上,碰上了七星剑客,受创回山。

想到牟一羽也可能到过乌鲨镇,他的心绪是更加不宁了。

“管他知道多少,最紧要的是把剑法练成。”他强摄心神,重新开始练剑。

他的性属倒是相当坚毅的,失败了一次再练一次,不知不觉也就把烦恼抛之脑后了。

正在练到神与剑合之际,忽听得一个人赞道:“好剑法!”

飒飒连声,树叶籁籁而落。这一次他削下了九片树叶,每一片都是当中分开。

收剑看时,只见来的是个相貌十分平庸的汉子,既不英俊,也不丑陋,就像那种你日常随处可以见得着的普通人,过后不会留下一丝印象。

但这个相貌平庸的汉子,却用着一种十分诡异的目光看他。

“你是谁?”不岐剑问道。

那人忽的噗嗤一笑,说道:“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声音娇媚,要不是那人站在他的面前的说话,他决不会相信这样娇媚的声音,竟是出于一个相貌平庸的大男人之口。

但令他吃惊的还不只此,而是这个娇媚的声音唤回了他的记忆。

从时间来说,那是遥远的记忆,但却并不模糊。

那是曾经令他神魂颠倒的声音,也是曾经令他一想起来就心惊胆战的声音。

他呆若木鸡,过了好一会子,方始嗫嚅说道:“你,你,你是五……”

常五娘噗嗤一笑,说道:“多谢你还记得我。但我只是你的五娘,你可别在人前叫出我名字。”

不岐定了定神,说道:“五娘,你的改容易貌术真是神乎其技。但即使没人认得你,你也不该冒这样大的风险的。你来里做什么?”

常五娘道:“来做什么,当然是来找你的呀!”

不岐变了面色,说道:“找我?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身份”

常五娘道:“我知道你做了武当派的长老!哼,你做了长老就不理我了吗?”

不岐低声下气道:“五娘,你别嚷嚷闹闹,你听我说……”

常五娘可不肯听他说,冷笑一声,又道:“你这没心肝的小子,你还记得当年你和我同床共枕的时候,在我耳边说过不少甜蜜的话儿?现今却摆冷脸孔给我来看!俗语说得好,一夜夫妻百日恩……”

不岐苦笑连忙掩着她的嘴巴,说道:“五娘,求求你莫乱说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常五娘道:“我要你履行当年之约,娶我为妻!”

不岐道:“你别开玩笑好不好,我早已出家,而且如今已经是本门的长老了。”

常五娘道:“长老又怎么样?出了家也可以还俗呀!嗯,振军,我看你做了道士也不见得快活,恐怕只有麻烦更多!趁这里没人,不如你就和我远走离飞吧!”腔调一变,变得越发温柔,令得不岐当真啼笑皆非!

他情知摆脱不开,心念一动,说道:“后天就是我恩师下葬之时,我就是要走,也不能在今天走呀。五娘,你得让我好好想一想,不过,我倒想先问你一件事情。”

“好,问吧!”

“你怎能够来到这里的?”

常五娘佯装不懂,说道:“我又不是瘸子,当然是靠两条腿走上来的。”

不岐哼了一声,说道:“别装糊涂,你应该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意思!不错,你已经改容易貌,外貌上或许没人识破你的本面目,但难道竟也没有问你是谁?”

“我本来准备有人盘问我的,但可惜没有机会让我表演说谎的本事。我从大道走过岳门,那些奉命接客人上山的贵派弟子,也不知怎和,也没向我盘问半句。”

不岐瞪着眼睛道:“如此说来你倒真是神通广大了!”

常五娘从他的眼皮神感觉有点异样,这才不再将他耍弄,微笑说道:“不是我的神通广大,我只是跟着一个人上山的,要说有甚神通,也是个人的神通。”

“谁?”

“牟一羽!”

不岐吃了一惊,“好在我没有鲁莽。”

常五娘似乎识破他的心思似笑非笑说道:“振军,你是不是嫌我给你带来麻烦,想要杀我?嘿、嘿,你的剑术已经练得如此精妙,要想杀我,那也并非难事,难的只是不会没人知道!”

不岐强笑道:“五娘,你也忒多疑了,我怎会杀你?再说,你练有唐门的暗器功夫,我也没那个本事杀你呀!”

常五娘道:“好,那就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你在想些什么?”

不岐道:“你是在关外碰上牟一羽的吗?”

常五娘道:“不错,是在一个名叫乌鲨镇的地方,不但碰上牟一羽,还碰上了你的干儿子!”

“蓝玉京?你,你也碰上了?

“他似乎应该改称为耿玉京了吧?”

不岐心头大震,道:“他已经知道了生身父母的谁?”

“我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但看来他不至于像从前那样一无所知吧。”

不岐变了面色,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常五娘微笑道:“我还知道一件事情,你如果现在要杀他的话,只怕是办不到了,因为他的剑术比你高明得多!”

不岐面色一沉,说道:“胡说八道,他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不但谊属师徒,而且情如父子,我爱护他还来不及呢,怎会想要害他?”

常五娘噗嗤一笑,说道:“真的吗?据我所知你教给他的剑法,却好像是似而非的啊!好在他自己练成了上乘剑法,否则,你对他的‘爱护’恐怕早就把他害死了。”

不岐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说道:“五娘,连你都不能体会我的苦心么?我这样做,其实也是为了他好,我是想他平平安安在武当山上度过一生的。你应该知道,在江湖上得到善终的人反而多数是武功平庸的人,俗语说庸人多厚福,这话是绝对不假的。”

常五娘道:“但可惜耿玉京却绝对不是平庸的人!”

不岐道:“你说得不错。但我的本意是好的,我可没想到他师祖会叫他下山,还把本门的剑诀传了给他。”

常五娘道:“他现在已经知道你传他的剑法是不管用的了,你以为他会认为你这是好心?这还只是指剑法而言,如果他又知道他的本身之父是死在你剑下,你以为……”

不岐叫道:“别说下去了!无论如何,他总是在我抚养之下长大,我在他的身费了多少心血,他应该知道!他知道,他就应该相信我!”

常五娘道:“你的师父似乎都不相信你呢,否则他也不会连你也不告诉,就叫玉京下山。你以来玉京这孩子在明白真相之后还相信你?这恐怕是你的一厢情愿吧?”

这话可正说中了不岐的心病,他像个斗败的公鸡似的,颓然无语了。

常五娘道:“振军,你还是和我远走高飞了吧。我有办法帮你,即使耿玉京明白了真相,我也可以将他对你的仇恨转移到我的身上。”

不岐不觉怦然心动,但转念一想:“一错不能再错,我怎能终生和这妇缠在一起!”

常五娘注视他的神色,好像亦已看出了他的内心就变化,叹道:“振军,你竟是这样憎恶我么?我还以为我们是同一类的人呢。”

不岐道:“多谢你的好意,只不过我宁愿死在京儿剑下,如果他真是不肯原谅我的话。”

常五娘道:“你不后悔?”

不岐道:“大不了是个死,我本来应该十八年前死去的,只因师妹把她的初生婴儿付托与我,我不能负她所托,这才活到如今。如今京儿业已成材,我纵然今天就遭横死,亦已没有遗憾了!”

常五眼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说道:“原来你的心里始终只有一个燕妹,在你的心里,活着的常五娘,还比不上死的的何玉燕。哼,算我错识了你,但你对我,总不能没有半点交待吧?”

不岐道:“十八年前和你相识的那个戈振军早已死去了,现在我是武当派的长老不岐!”

常五娘道:“我不管你是谁,我只问你,你怎样处置我?”

不岐道:“你说吧,除了我不能答应跟你走之外,你要什么,只要是我做得到的,我都可以答应。”

常五娘道:“好,那我就求你一件事,你带我去见贵派的掌门人。但这件事情,可不许让第三者知道。”

不岐吃了一惊,说道:“这怎么可以?”

常五娘道:“你不答应,我就永远跟着你,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不岐皮肤起了疙瘩,说道:“你当真非把我弄到身败名裂不可吗?好,你现在就射我一枚青蜂针吧!”

常五娘道:“你即无情,怎能责我无义!我告诉你,你倘若什么都不肯应承,我一定要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信不信我有这个手段?但你若肯安排去见牟沧浪,我却可以担保你平安无事。”

不岐心头一震,说道:“你,你——难道牟沧浪也是你的……”

常五娘啐了一口,打断他的话道:“你想到哪里去了,难道凡是我所要见人,就非得是我的旧情人不可吗?”

不岐道:“那你为何要见他。又为何敢作出这样的担保?”

常五娘道:“这是我的秘密,你如果愿意做我的丈夫,我才能把秘密告诉你。”

不岐道:“那你还是不要告诉我吧,但你为什么不请牟一羽帮你这个忙,即然他可以带你上武当山?”

常五娘笑道:“我是天下闻名的坏女人,哪有做儿的安排一个坏女人去他的老子的!?”

不岐哑然失笑,心道:“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如果牟沧浪当真是她的旧情人,她自是不想牟一羽知道,更加谈不上求他相助了。”

常五娘续道:“我只是跟牟一羽上山,并不是牟一羽带我上山。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何人。再说,他并没有欠我什么,我这个人可不是随便求人相助的。”此话半真半假,但听在不岐心里,可就只有苦笑份儿了。

“不错,五娘,我是欠了你的一份情债,但这件事……”

“你不肯答应,那就不必多说了。骑着驴儿读唱本,咱们走着瞧吧!”常五娘冷笑说道,脸上好像刮得下一层霜!

不岐忙道:“不是不肯答应,但你总得让我想一想。”

过了一会,常五娘道:“你想了没有?”

不岐忽地轻轻一嘘,说道:“有人来了,你快走吧!”

常五娘怒道:“你到底…”刚说这几个字,不岐就掩着她的嘴巴,低声道:“我答应你,今天晚上,你来墓园。快走,快走,不要让人瞧见!”

常五娘是暗器高手,听觉比常人灵敏,此时亦已隐隐听见是有人走来了。她的轻功也真了得,一个转身,跃上悬崖,就躲进树林里了。

不岐刚刚松了口气,只不悔师太已是携着一个少女朝他走来了。

不岐怔了怔,装作十分欢喜的样子,说道:“水灵,你回来了!”

不悔师太道:“灵儿是昨天回来的,她本想马上来禀告你,是我见天色已晚,叫她今天才来。”

蓝水灵弟弟是不岐的义子,她的一家这些年来又都是得到不岐照料,依常理而论,她一回来,当在是应该先来见他。因此,不岐倒不觉得奇怪。奇怪的只是,不悔怎么今天有空亲自陪了徒弟找他。这个时候,不悔是应该在紫霄宫的。

不悔的神情好像有点异样,不岐刚要向蓝水灵发问,她却已抢先说道:“刚才你有客人?”

不岐只好说道:“不错,是个客人,刚刚走了。”

不悔师太似乎有点思疑,“那个客人是……”

不岐力持镇定,淡淡说道:“我没问他的姓名。”

不悔皱眉道:“他怎的会跑到这里来?”

不岐道:“这个客人是有点莽撞。他在山中游览也还罢了,还想到墓园参观,我说葬礼尚未举行,请恕墓园不能开放给外人参观,我拒绝了他,他就悻悻然走了。”

武当派并不禁止客人在山中游玩,有个不懂规矩的客人,怀着对无相真人的敬意,想在墓园参观,那也不足为怪。不悔师太听他说得合情合理,疑心去了八九,说道:“原来如此。”

不岐松了口气:“师姐,你怎的不在紫霄宫帮忙招待客人?”

不悔道:“掌门人大概是知道我不善应酬,又怕我受不住辛苦,他只叫我到后天参加送葬,别的差事全给我免了。其实我的伤已经痊愈,即使是在一天之内上下几次紫霄峰寻也算不了什么。”

蓝水灵插口道:“师父,我回山之后,才知道你中了那妖妇常五娘的青蜂针,卧床几乎有半载之久。听说那妖妇的青蜂针是著名的剧毒暗器,你虽然好了,可还得多多保重。”

不悔苦笑道:“是啊,我虽然痊愈,轻功却已多少受点影响,恐怕还得过些时日,才能恢复如初。”

不岐心中也在苦笑:“好在她不知道刚刚从这里走开的就是青蜂常五娘。要是她的功夫没打折如,那就难说了。”

他恐防不悔师太再问下去,连忙转过话题:“水灵,你下山半载有多,可曾听到你弟弟的消息?”

蓝水灵道:“我还曾经在断魂谷见过他呢,只是他因为要和少林寺的慧可大师到关外,不让我和他同行。我只好回来了。”

不岐心里着慌,神色仍是丝毫不露,“哦,他和慧可大师远赴关外,这可倒是我想不到的了。你可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吗?”

蓝水灵道:“不知道。我正想请问长老,有没有他的消息呢。师祖生前最疼爱他。按说他是应该赶回来的。”

不岐道:“唉,我也在盼望这孩子回来,但直到今天,还是得不到的他消息。”说的虽是谎言(他刚从常五娘口中得到耿玉京的消息),但对孩子的怀念却是真情流露。

蓝水灵之来,其实只不过是作一次礼貌的拜访,她对不岐,并没存着奢望的。是以虽然得不到弟弟的消息,也不觉得失望。但就在她正要告辞的时候,忽听得不岐又道:“不过……”蓝水灵忙把“告辞”二字吞了回去,说道:“不过什么?”

不岐说道:“玉京这孩子虽没回来,另一位远行的本门弟子却回来了。”

蓝水灵心头一跳,连忙问道:“是谁?”

不岐缓缓说道:“牟一羽。据我所知,他这次下山,好像也曾到过关外。”要知牟一羽回山的消息,他不说也会有人对她们说的,因此他就说了。他需要静下来,只盼不悔师太和蓝水灵师徒俩早点开。

蓝水灵的面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不悔吃了一惊,问道:“灵儿,你怎么啦?”

蓝水灵道:“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害怕,小师叔已经回来了,弟弟却还没有回来。”

不悔道:“他们纵然是去同一个地方,也未必那么巧就碰上的,怎能一起回来?你别胡思乱想,牟一羽既然回来了,不如咱们就去向他打听消息吧。”

她哪里知道蓝水灵害怕的并不是弟弟可以遭遇意外。而是她害怕见到牟一羽,但又不能不去见他。

她默默地跟在师父后在。从禹迹桥走过金锁桥,紫霄宫已经在望,在宽广的石阶下面,有一片开阔的草地,那正是东方亮曾经在这里向武当派挑战过的地方。

不悔喟然叹道:“日子过得真快,东方亮那天上山挑战的事,好像还在目前,前掌门人已经离开我们将一年了。我还记得他为了应付这场战,曾慨叹我们武当派的人材凋落,幸亏今掌门人及时赶到,这才保全了本派声誉。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早就约好了当时还是俗家弟子的今掌门人的,只因今掌门人迟迟未到,连他那样有道之士也不由得着急起来。嗯,想起这件事我就觉得惭愧,我是限于资质,未来的进境料也有限,只能把希望寄托给你们这一辈了!”

她说了一大段,没听见徒弟回答,回头一望,见蓝水灵仍是好似是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不觉诧道:“灵儿,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蓝水灵道:“没,没有。真的没有!”她见师父的眼睛仍在注视着她的,又再加上两句,“我除了放心不下弟弟之外,哪还有什么心事?”

其实她不单是有着心事,心事且还不只一桩呢!

她的师父提起了东方亮,她心里想着的也正是东方亮。

她想起了和东方亮一路同行那段日子,想起了那个有雨的晚上,东方亮把唯一可以避雨的山洞让给她安眠,而他自己则独自雨中为她守夜。

想起这些往事,她心里充满温馨,但可惜随之而来的就是恐惧。因为她在想起了东方亮的同时,可不能不想起了牟一羽。牟一羽的影子把东方亮挤开,而恐惧也就替代了温馨了。

牟一羽并非对她不好,但牟一羽却要她把东方亮当作敌人,甚至叫她可以不择手段的去暗杀东方亮,如果证实了东方亮的确是已经偷学到武当剑法的话。他是怀疑她的弟弟把本门剑法私自传给东方亮的,尽管她怎样替弟弟辩解,他都不信。

她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师父,因为她不愿意给师父知道她的内心秘密,而且师父刚刚提起东方亮那次跑来上山挑战的事情,从师父的口气中也可以听得出来,她对东方亮的看法,恐怕也正是和牟一羽一样。

不悔师太的一双眼睛注视着她,半晌,说道:“不对,你好象是在害怕什么?”

蓝水灵勉强笑道:“我回山的时侯是点害怕的,但在师父的身边,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不悔点了点头,说道:“你心中对不岐长老存有疑惧,我是懂的。说实在话,当我发现他把似是而非的剑法教给你的弟弟之时,我的心里也是着实思疑、不安。但看来他对王京的思念之情又似不假,而且这一年来他都在哀痛之中,这更是假装不来的。你的弟弟是前掌门人最钟爱的徒孙,他哀痛恩师,按说自是不会对你的弟弟存有利之心。”

蓝水灵道:“他认我的弟弟做义子,本来就是一直对他非常之好的。我也不相信他会害我的弟弟,但那件事情却是令人难解。”

不悔师太忽道:“我也有一事不明,想听你的解释。”

蓝水灵吃了一惊:“师父想要知道什么?”

不悔师太道:“你这次回来,我虽然未有空闲试你功夫,便也可以看得出来,你是颇有进境,尤其轻功方面,更是大胜从前,不过,却好像不是我原来教给你的本门功夫,这是什么原故?”

蓝水灵暗暗吃惊于师父眼光的锐利,说道:“弟子不敢隐瞒,弟子这次下山,是有一点奇遇。结识了一位别派的朋友……”

“哦,是个什么样的朋友?”

“是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女子。复姓西门,单名一个燕字。”

不悔听说是个女的,本已松了口气,但听到也姓氏,却又好像触动什么似的,怔了一怔,说道:“她复姓西门?”

蓝水灵道:“她的父亲就是三十年前北方的绿林盟主西门牧,不过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不悔师太道:“西门牧早已死了,她女儿想必不是女强盗吧?”

蓝水灵道:“她父亲死有时候,她不过两三岁。父亲一死,她的母亲就已退出江湖,与她隐居深山了。我见过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也对我很好,认我做干女儿。”

不悔师太道:“这么说来,想必是这位西门夫人曾经传授你的武功了?”

蓝水灵道:“请师父恕罪,我不便推辞她的好意。不过,我在她家中只不过住了一个月左右,所学其实亦是甚少。”其实她的轻功主要是东方亮教她的,只是不敢对师父说罢了。

不悔师太道:“我对门户之见看得很淡。何况她又是你的义母,而你也还只是我的挂名弟子。纵然是按最严格的武林规矩,我也没权力禁止你学别派的武功。”

蓝水灵道:“多谢师父宽容。弟子想恳求师你一事。”

不悔道:“你说。”

蓝水灵道:“请师父答应,正式收我为徒。”原来她是想起了牟一羽那日要她帮忙“对付”东方亮之时,曾经给她许愿,说是可以代求他的父亲收她为徒。但蓝水灵可不想要这样的“殊荣”。

不悔说道:“我也有这个意思,不过,三清门下收俗家的女弟子可要循例禀告掌门一声。待会儿见到掌门,要是有机会的话,我就和他说吧。这只是例行公事,他不会不答应的。”

蓝水灵道:“多谢师父。”

不悔师太忽道:“西门夫人是不是长得很美?”

蓝水灵道:“她和女儿站在一起,就好像姐妹一般,她的女儿已经像朵鲜花,但在母亲身边,却又给母亲比得黯然失色了。”

不悔叹道:“怪不得她当年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称,可惜我没有机会见到她。”

不悔师太是个心热面冷的人。素来不苟言笑。蓝水灵听了这话,不禁有点奇怪,何以师父会有这个想见西门夫人的念头。

不悔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说道:“我是二十岁过后才出家的。二十多年前,我家住苏州,那时殷明珠在她杭州的姐夫家里小住,殷明珠就是后来的西门夫人,我年少好奇,曾经想到杭州去看看这位武林第一美人,究竟是长得怎么漂亮,但可惜还未成行,殷明珠就已离开杭州了。”

蓝水灵笑道:“师父,你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个美人儿吧,我猜你是想去和殷明珠比一比,对吗?”

不悔你师太佯嗔道:“你这疯丫头,乱嚼舌头,和师父也开起玩笑来了。还是说正经的吧,你的‘奇遇’似乎尚未说完呢。”

蓝水灵道:“我这半年多的遭遇,说来话长。紫霄官就快到了,不如等到今晚我再和你说吧。”要知她是不想把有关东方亮的事告诉师父的,那么如何“修剪”故事,可就得煞费思量了。

谈到了西门燕,她又不能不同时想起了东方亮和牟一羽了。

“燕姐不知找到了东方大哥没有,嗯,她对东方大哥那样痴心,东方大哥却像是有意躲避她。但愿他们不要老是玩这‘捉藏’的游戏了。要是再玩下去,说不定燕姐还会呷干醋呷到我的头上。”她想到那次西门燕要抓她回芳,为的就是不让她在外面有可以接近东方亮的杨会,不觉啼笑皆非。那次是牟一羽帮她应付西门燕,她对牟一羽虽然殊无好感,但在这件事情上,她还是要感激他的。

“世事真是难料,那天我离开他们的时侯,最后听到的那几句话,好像是燕姐已经给牟一羽说动,愿意跟他一起到关外去找东方大哥了。奇怪。牟师叔又怎么知道东方大哥要到关外?现在牟师叔已经回来,不知他是否帮燕姐找到了东方大哥?”

不过,尽管她想知道这个谜底,她还是害怕见到牟一羽的。

蓝水灵心有所思,落后几步,低声唤道:“师父,师父!”

不悔师太回过头来,见她面色苍白,说道:“怎么,走累了吗”就快到了!?

“我不想进去了。”

“为什么?”

“够得上被请进紫霄宫的客人,多半不是寻常的客人,负责招等客人的想必都是本门长辈,我只是一个末入流的挂名弟子,恐怕……”

“怕什么,有着我呢。镇定点儿,别给人笑话我的徒儿上不得台盘。”

“师父,我不是害怕见客人,只、只是——我想,我还是不去的好。”

“你不是要牟一羽打听弟弟的消息吗?”

“师父,你帮我打听也是一样。有我在旁,说话恐怕反而不便。”

不悔心道:“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要知在这样盛大的场合中,牟一羽当然是忙于招待客人,她带一个小徒弟进去,把牟一羽拉过一边说话,的确是难免惹人注目。

不过,她却也不是一个拘泥规矩的人,想了一想,说道:“既来之,则安之,你进去也可以不说话的,跟我看看热闹也好呀!”

蓝水灵不敢将自己真正害怕的是什么告诉师父,只好跟着师父再走,但忽然她的师父反而停下脚步了。

这时她们已经走过牌坊,正在走入一片松林,紫霄宫前那个平台已经在望。

平台上有一堆人。而且有两个人好像是在吵闹。

“好小子,你冷言冷语,是存心要伸量我吗?”说话的是个瘦汉子。

“伸量不敢,请教行不行?”被那人斥为“小子”的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笑嘻嘻地说道。

瘦长汉子哼了一声道:“凭你也配!”

旁边看热闹的人都希望他们这一架打得起来,顿进七口八舌,有人说道:“配不配,那可是要比过才知道的呀!”有人说道:“是呀,切磋武功事情也属寻常。有我们这许多人在这里,还怕闹出人命吗?”有人更径直说道:“你说他冷言冷语,我看你的说话很不中听。”

那汉子道:“我不是怕他,但这小子来历不明……”

那“小子”笑道:“你的来历似乎也不见清楚!”

瘦长汉子怒道:“凭你也配问我的来历?”

那“小子”居然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要向你请教呀!”

那汉子一时未能会意,旁已有人说道:“对极了,你们两位是何门派,我们都不知道。你说他的来历不明,他说你的来历不清。既然大家都不肯爽直说出来,最好的办法那就是莫如打一架了!这里有的是会家,一打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另外还有几个人同声说道:“是呀,光说不练,那算得什么英雄,只能算是狗熊!”

那瘦长汉子给旁人激得涨红了脸,喝道:“好,小子,你进招!”

平台上有人比武,不悔师太只好暂且停止前进了。她见蓝水灵定了眼珠的模样,不觉笑道:“这江湖人物的武功有什么好看的?”她哪知道蓝水灵之所以看得好像出了神,乃是加有原因。

那个“小子”作书生打扮,长得很秀气,声音柔润,但不知怎的,听在她的耳朵里却有点异样的感觉。蓝水灵不觉心中一动:“奇怪,这小子我从未见过,怎的好像似曾相识?”

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小子”已在说道:“是我同你讨教,不必客气,你出招吧!”

瘦长汉子哼了一声,场面话也不交待呼的一拳就打过去。

谁也不知他这是什么招数,但他左手握拳,拳头的指骨有如棱骨凸起;右手却是骈指如戟,在猛然的拳势掩护之下,点向那小子的面上双睛。本来大家都是武当派的客人,纵然言语失和,比武也该点到即止,怎可出招如此狠辣。是以此招一出,旁观者都是不禁哗然,有人忍不住就要斥责那汉子。

但双方动作都快,要斥责那汉子的尚未来得及开口,只见那“小子”一瓢一闪,俨似蜻蜓点水,燕子穿帘。已是轻轻巧巧的避过去了,哗然之声未了,顿就换了一片喝彩之声。不悔师太本来是看不起这两个人的,此时也不禁微微一“噫”。“这小子的身法轻灵美妙,固然是上乘武功,那汉子的拳中夹指,暗藏着几种点穴手法,也非一般的江湖人物可比!”

蓝水灵则更加是看得呆了。那小子的身法对她来说,可说是十分熟悉,虽然她还未看得清楚那小子的本来面目,但除了西门燕之外还能是谁?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碰上西门燕的时候,被西门燕所擒,西门燕用的就是这个燕子穿帘身法。

说时迟,那时快,瘦长汉子已以如影随形,跟踪扑上,长拳捣出,击敌后心。那“小子”一个移形易位,斜劈两掌。他在强敌急攻之下,还能从容反击,姿势美妙之极,众人都喝起彩来。

不悔师太见蓝水灵看得出神,说道:“这小子的掌法虽然不错,可惜功力未到,只是中看不中吃。”

话犹未了,场中形势又是一变,变为近身搏斗。售长汉子掌劈指戳,攻势十分凌厉,尤其是他右手的两指头,点的都是对方要害穴道。那“小子”被他攻得似乎只有招架的份儿。

不悔师太看得不觉又是“噫”了一声,对蓝水灵道:“这汉子的点穴手法好了得,好像是从连家笔法变化而来。”山西连家的判官笔点穴功夫仍是武林一绝,双笔能点四脉。若是两人合使这套笔法,四笔可以点八脉。亦即是说,在一招之间,总有一处经脉的要穴会被点中。

不悔师太道:“这汉子还是有点顾忌,你看得出来吗?他掌法看似刚猛,其实却是用来防身的要是他敢两只手都用指法那就可以施展双笔点四脉的功夫了。这小子的身法再轻灵也是决计抵挡不住!”

不悔师太在松林里说话,平台那边是绝对听不见但那瘦长汉子亦似乎有见于此,果然变掌法了,左右双手都已化掌为指。四根指头忽伸忽缩,就象四根毒蛇的舌。原来他已试出那小子功力尚浅,即使被他打上一掌,当亦不至有甚大碍。

那“小子”眼见抵敌不住,一个“细胸巧翻云”又再倒纵出去。瘦长汉子喝道:“小子,就会逃么?”语音方落,那小子忽地反手一掌,掌势大异从前,划的是个圈圈,看来掌势虽然缓许多,却把对方凌厉的功势解了。

那“小子”转身迎敌,左掌划圈,右掌则横削敌腕;右掌划圈,左掌则如削如刺。这套“掌法”一使开来,不过十数招变客为主了。不悔师太不由得又“噫”了一声,似乎大惑不解。但蓝水灵可是心中明白,这小子的掌法可正是从太极剑法变化而来的。

蓝水灵不但知道他的掌法乃是剑法所化,而且还知道它的来源。那正是她在西门燕家中居住的时侯,西门夫人曾经教给她的剑法。母亲教她剑法,女儿和她拆招。这一招名为“龙门三叠浪”,正是西门燕和她拆得最多的一招。

至此,已是毫无疑问,眼前这个“小子”就是西门燕了。西门燕生性爱美,女扮男装,也要扮成俊秀书生,蓝水灵此际已经确知是她,仔细看时,果然就看出了她的原来轮廓,心中暗笑湖涂:“她扮成了个俊小子,居然连我也瞒过了。”

师徒俩正在一个思疑不定,一个惊喜交集之时,场中已是到了胜负立判的时刻。

瘦长汉子似乎已知不妙,心中焦躁,急于求胜,倏地欺身冒进,五指一拢,疾弹而出,西门燕的“天璇”“地阕”“玉门”“珠玑”“委中”五处穴道,全都笼罩在他五指可及的范围之内。这五处穴道分属四个经脉,任何一个穴道被他点着,不死亦必重伤!

场中不乏点穴的行家,虽然不识这是从连家的笔法变化而来,却也看得出它的厉害!顿时就有许多人哗然大呼。

这些人都以为西门燕难逃毒手,不料结果却是大出他们的意料之外。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盖过了众人的惊呼,那瘦长汉子给抛出了数丈开外,右臂软绵绵垂了下来,在场的人,谁也没看清楚那“小子”用的是什么手迭,瘦长汉子的右臂已是给他拗折了。

众人吃惊未过,另一件更加令得他们惊异的事情又发生了。

人丛中突然跃出一人,一把将那瘦长汉子抓了起来,喝道:“你是何人,从实招来!”

这个人正是武当掌门之子牟一羽。

客人比武试功,按常理说,身为主人家的武当派少掌门是该劝阻,即使来得晚了,不及劝阻,也该先给伤者裹创。但牟一羽却是一反常规,以非常严厉的口气盘问伤者!

瘦子长汉忍着疼,亢声说道:“你何不盘问那个小子?”黄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额角上滴下来。

有人看不过眼,忍不住窃窃私议:“是啊,就是要盘问也该一视同仁!而且,按通常规矩……”

按通常规矩,如果双方都是来历不明,但一方受了伤,那就应该先盘问那个没受伤的。也不知牟一羽是否听见了旁私议,那人的话犹未了,牟一羽已是冷冷说道:“他是我们的客人,你是混上山来的奸细,怎能一视同仁?”此言一出,登时把那些窃窃私议的人吓住了。

瘦长汉子汗如雨下,哑声说道:“我、我也是你们武当派请来的!”

牟一羽道:“是谁请你?”

瘦长汉子也不知是否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但见他的嘴唇开阖,却听不见声音。

场中有个老武师是和牟一羽的父亲有点交情的,倚老卖老,说道:“贤侄,你给他敷上金创药再问他吧。”

牟一羽道:“哼,他是诈死!”轻轻一捏那瘦长汉子的琵琶骨,顿时令得他杀猪般地叫起来。但他顽强之极,为了博取别人的同情,竟然还是亢声说道:“姓牟的,你这样凌辱我,我死了也不和你说!”

牟一羽冷冷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谁,我只是还有一事末明,想要向你请教!”说到后半,口气突然变得客气起来,瘦长汉子不觉一怔,道:“你要请教什么?”

牟一羽道:“那日在燕子矶下,是谁指使你来袭击我的?”

瘦长汉似乎惊恐之极,失声叫道:“你,你说什么?哪,哪有此事!”

那老武师道:“牟公子,你或者认错人了。你瞧,他的确是有作为你们客人的凭证的。”原来他己经从那汉子的身上搜出一张讣闻,讣闻上有武当派的标记,那是作为参加无相真人的葬礼的请柬的。

牟一羽拿过那张讣闻,说道:“好,你说了我就放你,这讣闻是谁送给你的?你不说,可体怪我手下无情!”

那汉子张开嘴巴,像是想要说了,却忽然双眼翻白,倒卧地上,动也不能动了。

老武师不由吃了一惊,连忙将他拉起来,伸手探他鼻息。忽听得人叫道:“不可,不可!”

老武师怔了一怔,问道:“什么不可?”话犹未了,忽地好似患了虐疾似的,打了个颤,“咕降”一声,倒在地上。

与此同进,那人已是飞跑过来,口中也正在说道:“不可触摸他的身体,他身上中了剧毒!”但可惜已是变成了迟一步的警告了。

那人把一颗药丸纳入老武师的口中,凝视处刻,说道:“还好我来得不算太迟,他虽然沾上毒,还有得救。但这个汉子……”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摇了摇头。

别人也无须他说下去了,这老武师只是触摸那汉子的身体,就已中毒昏迷,那汉子当然是必死无疑了。顿时就有好几个人同声问道:“泉先生,你是大行家,这汉子中的是什么毒,如此厉害?”

原来这个人名叫泉如镜,是个对药物学深有研究的名家。说到使毒功夫,四川唐家是天下第一家,陕西穆家是第二家,甘肃泉家是第三家。这个泉如镜就正是甘肃泉家的人。他的使毒功夫虽然远不及四川唐家,也不及陕西穆家,但解毒的功夫据说却在穆家之上。

泉如镜俯身察视那瘦长汉子,虽然他力持镇定;但脸上的神色已是掩盖不住内心的惊恐。“这、这是四川——独门的毒药。”“四川”之下顿了一顿,显然他是不敢说出“唐门”二字,到了口边,改作“独门”。

此时已是有人砍下树木,做了一副担架。泉如镜戴上鹿皮手套,把那老武师提起来放在担架上。老武师嘴唇开阂,牟一羽道:“他说什么?”泉如镜道:“他好像是说,那汉子的眉心有个针。”那老下师费了好大气力,才说得出这句细如蚊叫的说话,又昏迷过去了。他的四个朋友将他抬回紫霄宫。

牟一羽心头一震,游目四顾,并没发现现乔装打扮的常五娘混在人丛之中,这才稍稍放心。心知这是常五娘所为,他虽然想不通常五娘因何要杀人灭口,但以常五娘的机灵,他却是可以料想得到常五娘暗算一得手就已偷偷溜走了。

这桩意外的事件来得太过突然,场中的骚动自是不在话下。众人都拥过来,七嘴八舌说话。当然也就不免有人问道:“牟公子,你怎么知道这人是奸细?”

牟一羽不作声,却忽地撕下一幅衣裳,裹着右掌,一个“掌刀”,向那汉子的面上劈下。那人的脸也本来似是有几分浮肿的,牟一羽掌过如刀,顿时把那人的脸也“削平”了。奇怪的是,没有血流出来,被削下来的只是一团块状的东西,迅速碎成片片,籁籁而落。原来这个汉子乃是用面粉和浆堆肿面门的,虽然还未算得是上乘的易容术,也可算得是相当巧妙的化装术了。刚才本来有许多人对他的相貌觉得有点“特别”的,“特别”之处在于,他的身躯瘦长,脸型却是服厚宽阔,身型脸型殊不相称。如今牟一羽一个掌刀,令他露出庐山真面,众人方始恍然大悟。

陕北武师米千钟道:“看这人的指法倒似乎有点像是从连家笔法变化出来的,但据我所知,连家笔法是从不外传的,连家的子弟我都认识,却并无此人。”他能够看出这瘦长汉子的指法,也算是十分难得了。

牟一羽心道:“这个何须你告诉我。”不过在礼貌上当然还是向那人多谢他所提供的线索。“如此说来,只好等待他日再向连家的人请教了。”

有人说道:“刚才那个少年呢?咦,怎么忽然不见了?牟公子你不如找他回来问问吧,他和这汉子打架,说不定会知道他的来历。”

原来西门燕趁着众人闹哄哄的时候,也是早已溜之大吉了。

西门燕的改容易貌之术比那瘦长汉子高明得多,但她所用的剑术可还是瞒不过牟一羽的眼睛的,牟一羽刚才之所以不惜在众人面前,偏袒那个“小子”,也正就是因为他已经看得出那个“小子”必定是西门燕无疑。他正自担心西门燕在被这些来自各方的客人盘问之下,很可能闹出事来。如今见她已经不在场中,这才放下了另一块心上的石头。

不过西门燕虽然已经走了,这桩事情还是未能告一段落。陕北武师米千钟说道:“依我看,最紧要还是找出那个偷施暗算的人,不错,他毒杀的乃是奸徒,但她的用心却是杀人灭口,你们说对吗?”在场中的客人中以他的资格最老,众人当然都是异口同声地说个“对”字了。

米千钟得意洋洋,继续说道:“如果我判断不差,他既然是想杀人灭口,那就必定是和这奸徒有关的人。泉先生,你仔细看看在那奸徒的眉心是不是有个小小的针孔?”这个针孔是刚才那个触及瘦长汉子身体的老武师发现的,他沾上剧毒,但在昏迷之前却还没忘记要把这个发现告诉众人。如今米千种重提此事,实是含有责备泉如镜对这一重大的线索太过疏忽的意思在内。因为别的人也还罢了,但泉如镜可是天下第三的擅于使毒的世家。

他哪知道泉如镜碍着唐家的关系,却是实在不愿查根问底。

泉如镜心中盘算,“如果吸出来的果然是唐门的毒针,我是佯作不知呢?还是直说出来好呢?”要知以他身份,若是佯作不和,未免太失面子,别人也未必会相信他,但若直说出来,那可就要得罪唐家了。唐家的毒暗器大下第一,他只是在毒药这方面可占天下第三,他是惹不起唐家的。

不过,他虽然仍在踌躇未决,那块磁石却是不能不拿起来的。

在众人注视之下,他把那块贴着瘦长汉子眉心的磁石拿起来。

这刹那间,他的心里当真是如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但拿起来一看,却反而松了口气了。

磁石上没有粘着任何东西,一根针虽然细小,但总还是看得见的。

泉如镜松了口气,说道:“奇怪,怎的吸不出来?”旁边有人道:“说不定这不是针刺的伤口,是在比武之时,给那小子的指甲刺伤的。”西门燕的确蓄着长指甲,而用指甲伤人虽然罕见却也并非绝不可能。

泉如镜吸不出毒针,心里也在奇怪:“这是谁做的手脚?”他冷眼旁观,见众人议论纷纷,只有牟一羽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不与众人搭汕。他心里明白几分,不过他也是以为是牟一羽顾忌四川唐家,却不知牟一羽是要保护青蜂常五娘。

你道因何吸不出毒针?原米是牟一羽刚才以“常刀”剥掉瘦长汉子脸上的化装之时,早已运上小天星掌力,把那枚射人瘦长汉子眉心的青蜂针吸了出来,而且立即毁掉了。

但也并非没有人起疑。不悔师大就已经疑心到是常五娘的青蜂针了。

他是曾经受过青烽针的毒害的。当她一听到有人在那“奸徒”的眉心发现针孔之时,就已经起了疑心了。

不悔平生爱恨分明,性刚气傲,疑心一起,不假思索,就跳出去。

“我过去看看,你等我回来再说。”

“师父,我先回家打个转,好吗?”原来蓝水灵昨日回来,由于天色已晚,她是在师父的道现住宿,尚未曾回到家中的。

不悔师太急于去看明白,而且在“看个明白”之后,此事恐怕也不是一时三刻可了(如果发现的确是常五娘所为的话),徒弟要求先回去见见爹娘,也是应当。便道:“也好。但你自个儿回去,可得小心点。”

为了避免碰上弟弟的义父不岐,蓝水灵选择另一条路下山。紫霄峰与展旗峰相连,双峰并峙,紫霄宫建在紫霄峰上,那展放峰就像是整个紫霄宫一座屏风。此峰石色如铁,石势奔骤跃动,好像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展旗峰因此得名。它的地形比紫霄峰更为险峰,向来极少人行。蓝水灵选择的这一条路就是从紫霄宫的南方绕过,而从展旗峰的北面下山。

一路行来,只见溪回涧转,石障夹流,景色清幽之极。但蓝水灵的一颗心却是思潮起伏,难以表止,正当她沿着峭壁下的磴道曲折前行之际,忽听得一个清脆有若银铃的声音说道:“灵妹子,你没想到在这里碰上我吧?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出现在她面前的可不正是刚才那个“小子”。

但这个“小子”虽未恢复本来面目,却已是恢复本来的女声了。她没有看错人,果然是西门燕,而且西门燕这样说,也好像早已料准了她要从这条路下山。

蓝水灵定了定神,说道:“你跑来武当山做什么?”

“来找你呀!”

“你别和我开玩笑了。你和我开玩笑不打紧,但我要告诉你,在武当上,可是不能由你的性子闹着玩的,要是闹出事来……”

西门燕格格一笑,打断她的话道:“我已经闹出事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我和你可不是开玩笑的,谁叫你肯跟我回我的家,我只好来找你了。”

“唉,我真是拿你没办法,你到底想要怎样?”

“刚刚见面,你就要赶我走么?多说几句行不行?”

“好,那你有话快说!”

“你的弟弟回来没有?”

“我也在正盼他回来呢,嗯,你不是想要找他吧?”

“哦,他还没有回来吗?不过,如无意外,最迟在后天中午之前,他也应该回到这里了。”

“你怎么知道?”

“慢慢再和你说。信不信由你,我真的是想要找他。”西门燕一向是喜欢说笑的,但说这两句话的神情,倒是甚为诚恳。用不着深于世故,既然是天真无邪的蓝水灵也看得出来。

蓝水灵恍然大悟,笑道:“我明白了。”

西门燕道:“你明白什么?”

蓝水灵道:“你找我是假的,找我的弟弟也是假的。他真正要寻找的人,是你的表哥!”

西门燕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笑道:“你几时学会了猜测别人的心事?”

蓝水灵道:“我不是猜的,我是亲耳听见的。”

西门燕一怔道:“听见?”

蓝水灵道:“不仅听见,还看了见呢。那天你要逼我跟你回去,牟一羽替我出头,当时我虽然走开,但你们所说的话,我在山坳那边是听得见的,牟一羽对你说,你如果要找东方亮的话,就该跟他一起同去辽东。你问他怎知东方亮在辽东,他说,他并不知东方亮的消息,但却知道我弟弟已往辽东。他说,什么地方有我的弟弟出现,东方亮多半也会跟着到来。我没听错吧?”

西门燕道:“没听错。”

蓝水灵道:“你最初本来是和牟一羽打架的,后来听了他这番话,就乖乖地跟他走了。我没看错吧?”

西门燕佯嗔道:“你这小鬼头,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姑娘呢,原来也会背地偷听别人说话。”

蓝水灵道:“我不是有意偷听你们的,但燕姐,你可别相信牟一羽另外的话。”

西门燕道:“什么另外的话?”

蓝水灵道:“他和你说的我没听,但我猜想也猜想得到,他和你说的些那另外的话是什么。”

西门燕七窍玲珑,一扣便懂,不觉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小师叔的疑心确是大了些,我可是和你一样,决不相信东方亮是为了要偷学你们的武当剑法才和你的弟弟结交的。”

蓝水灵道:“多谢。”

西门燕似笑非笑地说道:“咦,我信得过我的表哥不是坏人,干嘛要你多谢。”

蓝水灵满面通红,说道:“你扯到哪里去了,我是为我的弟弟……”

西门燕这才笑道:“别紧张,我是逗你玩的。说老实话,初时我见表哥对你那样好,的确是有点妒忌。但如今我已知道表哥乃是爱屋及乌,你的弟弟是他的好朋友,他当然要保护你,而且不单如此,我还知道你已经有了心上人,我还有什么理由喝你的干醋?”

她倒是说得“坦白”,却令得蓝水灵更加脸红,一直红到耳根,嗔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我哪有什么心上人?”

西门燕笑道:“哦,那或者我应该掉转来说,他不是你的心上人,你是他的心上人。喂,你是不是因为辈份的关系,有所顾忌,其实……”

蓝水灵心绪不定:“闲话少说,你快走吧!”

西门燕道:“好吧,请你带路。”

蓝水灵道:“什么,你要我送你下山?”

西门燕道:“谁说我要你送我下山?我问你,你去哪里?”

蓝水灵道:“我有哪里好去,当然是回家了。”

西门燕道:“着呀,我就是要跟你回家!”

蓝水灵吃一惊道:“你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

西门燕道:“当然是认真的。”

蓝水灵吃一惊道:“这怎么可以?”

西门燕道:“有什么不可以?你怕有人见你带了一个‘男子’回家,会在背后说你的闲话吗?但事不离实,我一到你的家中,就会恢复本来面目的,只要你的爹娘明白,那也不必理会别人闲话,何况这条路僻静之极,也未必会碰上闲人。”

蓝水灵给她说得啼笑皆非,顿足说道:“你应当明白,我不是这个意思!”

西门燕道:“你是怕爹娘不喜欢?”

蓝水灵道:“我是怕你留在山上惹祸!”

西门燕道:“你怕我惹祸,那你就更非收留我不可了。否则,你叫我到哪里去找容身之地?”

蓝水灵叹道:“你真是个拗小姐,你一定要等到找着了你表哥才走么?牟一羽的话未必可靠,莫说我的弟弟还未回来,就算他已经回来,东方大哥也未必就会跟着他来的。”

西门燕道:“那么最少也得等到见了你的弟弟才走。就只两天,你都不肯让我在你的家中住下吗?好妹子,你在我的家里住了一个月,现在我只求你在你家住两天!”

蓝水灵啼笑皆非,心里想道:“那可是你把我强行掳去的,并不是我自己愿意。”但虽说是被强迫,她在西门燕家里住的这一个月,却是获益不少,这话可就不便说出来了。

“燕姐,我不是不欢迎你,若在平时,你大驾光临,我是求之不得。”

“你是怕我连累你?不错,我刚才是已经闹出了事,但我是帮牟一羽揭发的奸徒,即使他的父亲、贵派的掌门知道我是何人,谅也不会责怪到你的头上。我答应不生事就是了,你还怕我连累什么?”

蓝水灵嘴巴说不过她,心地本来又很纯厚,只好叹口气道:“我不是怕你连累我,我只是为你着想。”西门燕插口道:“我只问你答不答应?”“唉,你真是我的冤家,好吧,纵然我不敢高攀做的姐妹,礼尚往来,我也该……”

西门燕喜道:“好,你知道礼尚往来,那就不必说下去了。好妹子,其实我还有话要和你说呢,你留我在家中居住,包管你的爹娘也会高兴。你想不想知道……”

蓝水灵道:“你喜欢说就说。”西门燕道:“你呢?”蓝水灵道:“我不喜欢听也得听!”西门燕大笑起来。

蓝水灵道:“有什么好笑?”

西门燕道:“一点不错,我的脾气是你不想我也不要说的。你和我相处不过一个多月,就摸着我的脾气,可也真算难得。不过,我这次说的,包管是你想要听的。”

蓝水灵道:“那就别卖关子了。有话快说,有、有——”蓦地想起“有屁快放”可不是女儿家应该宣之于口的,不由得红了脸蛋把“有话快说”重复一遍。

西门燕倒不介意,笑道:“你别臭我,我说的是正经事儿,你不是想要知道你弟弟的消息么,我告诉你,我不但在辽东见过他,他还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呢?”

蓝水灵道:“真的?”

西门燕道:“不过,此事说来话长,待今晚咱们一起睡觉的时候我再和你说吧。”

这条山路虽然僻静,盗水灵仍然有点不放心,便道:“也好,我正是怕你口没遮拦,说个不休万一给人听见了,你的身份就要泄漏了。有话还是在家里说保险一些。”

但西门燕虽然没说下去,走了一会,却忍不住又笑起来。原来她是想起了那次在乌鲨镇附近的那个山头,她中了常五娘的毒烟,耿玉京救他的情景。耿玉京是在打听常五娘之后,把她抱入山洞,再用天山雪莲炮制的碧灵丹救她的。“我装作昏迷,突然开声说话,把他羞得脸红过耳。嘿,嘿不知他现在还是不是这样害羞,但我不忍再取笑他。”蓦地又想:“如果那次换了是表哥抱我,不知我会怎样?”想至此处,不觉笑容顿敛,变成沉思了。

蓝水灵道:“发神经病么,一会儿发笑,一会儿发愁!”她虽然熟悉西门燕的脾气,可还摸不透她的少女情怀。

“拿来给我看看,是不是青蜂针?”不悔师太一到平台,就向牟一羽这样发问。

牟一羽道:“哪来的青蜂针?连普通的梅花针都没有。这人眉心的小孔,恐怕是指甲刺穿的。”

不悔师太道:“真的?”

泉如镜道:“是真的。我用磁石去吸,什么也吸不出来。”

不悔走近那具尸体,仔细一看,说道:“不对!我受过青蜂针伤,知道是怎么个样子。这是针孔,决不是指甲刺伤!”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望着牟一羽。

牟一羽道:“但泉先生已经试过了。要是有毒针的话,磁石一定可以吸得出来。你要不要再试一遍?”

不悔半信半疑,说道:“或许是那枚毒针,深嵌头骨之内,所以吸不出来。但不论如何,真相总是应该查明的!”说话的口气,特别强调“真相”二字。

牟一羽道:“这个……”

不悔凝视他道:“敢情你有什么顾忌?”

牟一羽道:“并不是有什么顾忌,但倘若当真如你所说,要想弄明真相,那可就百得把头颅劈开不可了,这个……”

忽听得有人说道:“这种残忍的手段,不是咱们出家人所当为的。”

说话的这个道士乃是已故的首席长老无极道人的首徒,道号不波。前任掌门无相人去世之后,有两个“不”字辈的弟子升任长老,一个是不岐,另一个就是他。他是听得平台上的喧闹声,刚从紫霄宫走出来的。

牟一羽道:“大师兄说得不错。这人虽然曾经是想要谋害我的奸徒,我也觉得不该用这等残忍的手段毁坏的他尸体。何况即使把他的头颅劈开,也未必能够寻找得到一枚细小的毒针。莫不成还要把他的每块头骨都……”

话犹未了,忽听得有三个人差不多在同一时候叫起来道:“不对!”“好像不对!”“咦,真的是好像不对!”说“不对”的是泉如镜,说“好像不对”的是不波长老,“咦”的一声则是出自不悔师太之口。

原来在那具死尸的脸部,渐渐现出一层黑色,待众人围拢来看之时,整个脸庞都已变得漆黑如墨了。

泉如镜道:“要是中了青蜂针的话,脸上应该现出一层青色。”

不悔师太是曾受其害人,当时她是身上中了青蜂针,脸上笼罩的那层青气也要过了十多天才能去净。见此形状,她当然是无话可说了。

牟一羽心道:“想不到这姓泉的在这个节骨眼上竟帮我的忙。”他只道是泉如镜做的手脚,暗暗对他感激。却不知泉如镜心中的疑惑比他更甚。

尸体脸上变色的原因当然是中毒,而且毒性必须比青蜂针更为厉害,才能够将青色的变为黑色。令得泉如镜惊疑的是,非但不是他下的毒,下的是什么毒他都看不出来。

还有更加令他吃惊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人出手下毒,居然无人察觉,包括他自己在内。如此诡秘迅速的手法,他自视也是不如远甚!

泉如镜本身已经是下毒的大行家,但也正是因此,他此际心中的惊恐。实是比任何人都甚。

“这是何人所为?难道……”

心念未已,陡听得不波喝道:“你是何人?”大喝声中,飞身向一个相貌清瘦的客人扑去。和他一起飞身扑过去的还有一个不悔师太。不悔也在喝道:“好徒给我现形!”

三个人的动作都是快到极点,只有一晃眼,那陌生的客人已是到了与展旗峰相连的石梁上,和这座平台相隔有数百步之遥了。不悔首先追到,拂尘一展,千丝万缕,向那人的面门罩下。紧跟着是不波的长剑刺向那人背心。先后相差不过半步,不波的剑比不悔的拂尘较长,后发先至;碧莹莹的剑尖眼年就要刺在那人身上。

由于那陌生客人身法太快,许多人连他的“面貌”都末看得清楚。牟一羽则是看得清楚了的。凭他的眼光,一看就知那人戴着人皮面具,身材相貌也都是经过了巧妙的化装。

昨天和他一起上山的常五娘是乔装男子的,如今这个客人虽然不是昨天那个常五娘的模样,高矮肥瘦却是差不多。牟一羽虽然看清楚了那人的面貌,这刹那间,他的心头也是狂跳不休。生怕这个客人乃是常五娘的另一个“化身”。

不波和不悔都是像牟一羽这样,看出了这陌生客人乃是以“假面”出现,心有所疑,却还不敢确定。不波怀疑他是东方亮,不悔怀疑“他”是青蜂常五娘。不悔本来不是以轻功见长,也正因为有此怀疑,是以用尽精力飞奔,在这短距离内,比不波抢快了半步。

她的本领居武当派女弟子之首,这一招“千丝万缕”乃是从连环夺命剑法中的“乱披风”一招变化出来,那人若是给她的拂尘罩住,整块脸皮都要给一条条的撕开;不波是武当派三名内的剑术高手,这一剑更为厉害,只要内力一透剑尖,那人背心恐怕就要出现一个透明的窟窿!

牟一羽的一颗心吓得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但就在这刹那间,事情却已有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变化。

那人只是张开嘴巴一吹,就把罩到他的尘毛吹得随风四散;吹气的同进,反手一弹,只听得铮的一声,又把刺到他背心的那把长剑弹开了。这一弹,拿捏时候之准确,当真可说是妙到毫巅!

不悔、不波都是武当派的第二代弟子中的有数高手,尤其不波,不但剑术精妙,内功的造诣也很不弱。而这两位武当高手,竟然禁不起那人的一吹一弹!

出奇的还不只此,不悔的脚步,似乎也踏不稳,踉踉跄跄的连退了七八步,方始能够稳住身形,不波虽然没给震退,但也晃了几晃,跟着又是“当”的一声,长剑脱手坠地。

众人大惊之下,纷纷跑去抢救。但不知怎的,跑在前面那几个人,忽然觉得身子酸麻,双脚不听使唤,“扑通”“扑通”的接二连三倒在地上。后面的人失声惊呼,不约而同的止了脚步,那个陌生的客人早已跑得连影子出不见了。

泉如镜是大行家,一看便知,说道:“这次总算没有看错,那人撒出的是酥骨散,酥骨散若是混在茶水里给人喝下,最少恐怕也得三天才能恢复气力,但只是吸进风中飘来的香气,却是无妨,休息半个时辰就会好的。”

不悔跟着也过来了,她与不波同声说道:“不是!”

牟一羽道:“不是什么?”

不悔道:“不是那个妖妇,这人的使毒手法虽然在那妖妇这上,手段却是不如那妖妇的毒辣。”

不波则说得更简单:“不是东方亮,东方亮没有如此功力!”

那么究竟是谁呢?牟一羽和好些人都想到了,但谁也不敢说出那个名字。

牟一羽松了口气,说道:“不是那妖妇便好。”

不悔哼一声道:“这个人只怕比那妖妇更难对付。”

不波苦笑道:“不管这人是谁,他总算已是手下留情,否则我恐怕已经粉身碎骨了。”他这话倒是不假,那人的功力确实在他之上,当时他们是在石梁搏斗,那人若是趁他吸入酥骨散的迷香之际,只要运动一推,他已浑身无力,如何能够抵挡?

牟一羽道:“依我看,还是不要追究此人是谁的好!”

不悔道:“这却为何?”

牟一羽道:“师姐,如果你们怀疑的真是事实,这个人的出现或者反而可以替咱们武当派消除一个隐患。”他虽然没有明言,但不悔、不波都是明白他的意思的。这人之所以手下留情,目的当然是不想和武当派结怨。因些,如果常五娘当真如不悔听怀疑的已经来到了武当山,这个人跟着来到,自必是要找常五娘回去了。

牟一羽道:“听说你那记名弟子已经回来了?”

不悔道:“水灵本来已经跟我来的,只因刚才发生的这件意外事情,我叫她回家去了。嗯,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呀,这样一件小事,你都注意到了。”

牟一羽笑而不答,只道:“好,咱们现在是该回到紫霄宫了。”

蓝水灵无可奈何,只好把西门燕带回家里。她的父母见她带一个“男子”回来,初时大为惊诧,待到她禀明原委,这才转为惊喜。蓝靠山道:“姑娘,你放心住下吧。我这里除了不岐道长偶然会来之外,观中的道士是不会来的。只不这……”

西门燕道:“不过什么?”

蓝靠山道:“我想请你改回女装,因为我还有一些种菜的朋友,要是他们来串门子,恐怕……”

西门燕笑道:“我懂。一个男子怎能和你的女儿同住一间房间?”

蓝水灵道:“别开玩笑。说正经的,我们这间石屋是孤零零的独处一角的,附近并无人家。来串门子的菜农不是没有,但也很少的。只不过你可要安份点儿,别到处乱走。”

西门燕道:“我知道了。见了你的弟弟我就走。”蓝水灵的父母不觉发出会心微笑,似乎想说什么,却不敢说。西门燕知道他们误会,也不说破。

这晚她们同床夜话,西门燕把辽东碰上耿玉京的事情说给蓝水灵听,听得蓝水灵又是欢喜,又是惊奇。

“啊,他的剑法当真已经练得那么厉害?”

“他不但剑法精妙,内功的造诣也比我深厚不知多少呢。那次我被常五娘的迷香所困,就是全靠他赶走那个妖妇,救了我的。他根本就不用口含碧灵丹,吸了迷香,一点事也没有。”

蓝水灵惊异不已,说道:“他在下山之前的几天,曾和我在展旗峰下练习剑法,他给我喂招,他还输了一招给我呢。只不过八个月功夫,怎的他就能如此突飞猛进?”

西门燕道:“听说他得了无相真人所传的剑诀,下山之后,想必又曾有奇遇。”

蓝水灵道:“这也罢了,有桩事情,我却怎样也想不通。那妖妖妇五娘和我的弟弟可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为何那妖妇三番两次与他为难。”

西门燕道:“也不算怎么为难,那妖妇好像是要你的弟弟做干儿子。”

蓝水灵道:“是呀,这就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了。她第一次来到我家要把我的弟弟掳走的时候,我的弟弟是从未下武当山的。她怎么知道我的弟弟,又如何那样不择手优的要做他的干娘?”

西门燕笑道:“常五娘最喜欢长得俊的少年,或者她是看上你的弟弟呢?”

蓝水灵碑道:“胡说八道,我的弟弟才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大孩子呢?”

西门燕忽道:“你不觉得你的弟弟行事有点古怪?”

这正说中了蓝水灵的心事,蓝水灵的心卜通一跳,说道:“我正想问你,你可知道他跑辽东是为何因?”

西门燕道:“我不知道,我只知他曾在乌鲨镇打探过一个人。”

蓝水灵道:“什么人?”

西门燕道:“听说是武当派的俗家弟子名叫耿京士。大约二十年前曾在乌鲨镇居住。”

蓝水灵道:“耿京士,这名字我好像听人说过似的。”

西门燕道:“听说耿京士是已故的两湖大侠何其武的弟子。”

蓝水灵不由得一片迷茫,“何其武不是不岐道长的俗家师父吗?如此说来,那姓耿的人与弟弟的义父乃是师兄弟了。怪不得他对弟弟那样好。但在传授剑法这件事情上,他为何又要骗我的弟弟呢?”

想至此处,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难道我的弟弟当是别人的私生子,怪不他的相貌和我完全两样!”但这个念头可是“不该”有的,她心中自责:“我曾经骂过弟弟不应相信别人的胡言的,我怎么可以也这样想!”

西门燕道:“你在想什么?我也想听听你的呀。”

蓝水灵道:“我是想听你在辽东的经历,那些事情又新奇又有趣。至于我的事和么,没有好说的,那天和你分手之后,我就回山,一路平安。”

西门燕道:“好,那我地说一件惊险事情你听,有个蒙面人……”

她话犹未了,忽见蓝水灵打了一个呵欠。

西门燕心里不大高兴,不知怎的,她也不由自己地打起了哈欠来。

她是曾经有过中迷香的经验,顿时醒悟,但是已经在不知不觉吸入迷香了。

“快运功御毒!”她只能够在蓝水灵耳边小声地说了这么一句,脑袋已是重甸甸地垂了下来,想要睡觉了。

好在她得内功颇有造诣,当下意守丹田,让真气在体内流转,这才好了一些。但所谓“好一些”,也不过是还能勉强睁开眼睛,驱开睡魔,不至于不省人事罢了。但却连动一根小指头的气力都已消失,当然也不能说话了。

蓝水灵也是像她一样,眼睛还能够张开,却动也不能动。

西门燕暗暗佩服,“她只不过是武当派一个未入流的弟子,居然也能支持得住!”殊不知蓝水灵的内功还并非得自不悔师太的传授,而是从东方亮那里学来的练功法门。只因她心无旁骛,不似西门燕的常有杂念,因此虽然只是练了大半年,却几乎比得上西门燕了。

她们虽未至于昏迷,但也正是因为还有知觉,她们经历了有生以来从来未有的恐惧!

但要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她们开始听见了外面说话的声音。

第一个说话的是蓝水灵的父亲蓝靠山。

“道长深夜到来,不知,不知……”蓝靠山的声音充满诧异。

蓝水灵听见父亲的声音,倒是稍稍宽心。父亲并未中毒。心想:“和爹爹相熟的道长只有一个,难道这个人竟然是……”

心念末已,那个人已在开始说话,果然如她所料,正是她的弟弟的义父不岐。

“我只是要问你一件事情,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把京儿的来历告诉了他?”

不岐的声音有点瓮塞,好像是患了重伤风似的。但蓝水灵仍然可以听得出是他的声音。

“没、没有呀!”蓝靠山颤声说道。

“没有?那他怎么知道要跑到辽东找寻生身父母?”

听至此处,蓝水灵不觉心头一震。弟弟果然是另有来历,并非她的同胞!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是不知道这件事情呢,是不知道他是何人所生?”

“他因何下山,根本没告诉我,我也不知他是去了哪儿!”

不岐一声冷笑,说道:“如此说来,你是知道他是谁人的儿子了?”

“道,道长,你忘记了吗?当时你把这孩子交给我,曾叫我不要问这孩子的来历,你只说是你好朋友的儿子。”

“我不告诉你,你不会自己知道吗?我问你,你敢说你不知道这孩子的父母是谁?”

“这个,这个……”蓝靠山是老实人,既不敢谎语,可又不敢直说出来。

不岐声音越发冷峻:“你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当然你也应该知道他的父亲是我杀的了!”

蓝水灵若是还有一点气力,一定会吓得跳起来。此际,她虽然不能动弹,但一颗心好像给吓得要跳出腔子了。”

“我不知道,那天我整天在家里,没、没……”

不岐又冷笑道:“但谁也知道耿京士和何玉燕那天曾在盘龙山出现,后来就失踪了。何玉燕挺着个大肚子走路,也是路人皆见的。我不相信你会蠢到不知道猜疑!”

“我、我知、知道这件事情,但,但我从没想到杀人的凶手是你!”蓝靠山说的可是真话。

“我,我相信你是真话,我现在亲口告诉你了。”脸上好似铺着一层霜,说话也冷冰冰的,令人不寒而栗。

蓝靠山倒也不算太过糊涂,连忙说道:“道长,你说是说了,我只当没有听见。”他见不岐没有答话,又再加上两句:“道长,你放心。你今晚说的话,我决不会向别人泄漏。”

不岐冷笑道:“你现在说的这句话,我可就不敢轻易相信你了!”

蓝靠山道:“那你要怎样才能相信?”

不岐道:“除非这样……”

蓝水灵在卧房里凝神细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却看不见他们在外面的动作。不岐说的“这样”,是怎么个“这样”呢?

但也无须她费神猜测了,谜底马上揭开!

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跟着是她的母亲从后堂冲出来的脚步声,她的母亲似乎呆了一呆,静默片刻,陡地尖叫道:“道长,你,你,你把我的当家……”

尖叫忽然中断,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声惨呼,不岐跟着说道:“大嫂,对不住,我只能够这样,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用不着亲眼看见,蓝水灵也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这刹那间,她给吓得呆了。灵魂好像脱离了躯壳,飘飘荡荡地出了卧房,看见父母倒在血泊之中。叫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是做梦吗?唉,但愿这只是一个恶梦。

脚步声又再响起,不岐没有走入她的房间,但却是离开了她的家了。

说也奇怪,恐惧到了极点,倒好像不知道害怕了。她的脑子里变成一片空,连思想活动都停止了。一切静止。此时此际外面要是有一根针跌在地上,恐怕她都会听得见响。

她听得有个熟悉的女人声音从屋外传来:“都了结了?”

这不是常五娘的声音吗?虽然声音略带抄哑,但她还是听得出来的。

“你还问呢,都是为了你的原故,我才迫不得已下此毒手。唉,说实在话,蓝靠山帮过我的大忙,要不是为了你,我实在是舍不得杀他的!”

“哼,全是为了我么?”

不岐好像是和她一面走一面说话:“不错,我是怕京儿知道真相。但倘若不是我已经下了决心,要和你永远在一起……”下面的话听不见了。

“灵妹子,现在还不是悲伤的时候,你快点定下心神,重新做吐纳功夫,咱们现在尚未曾脱困呢!”西门燕似乎已经恢复了一两分气力,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蓝水灵被这一场意外的事变扰乱了心神,又退到原来境界,连移动一根小指头都没气力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又听得有了人声。

蓝玉京回来了。

由于心中存着许多疑虑,他是特地在晚上回来的。

他已经到过金陵,找到了郭璞,并且揭开了自己的身世之谜。

郭璞和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在他将近家门的时候,当时的情景又-一在他脑海之中重现。

他夜探郭家,郭璞由于自己的身份特殊,一见来的是陌生人,不容他开口,就要将他擒下。

但也不过三十招,两人便不约而同地收剑。

郭璞叹口气道:“听说武当派剑法最高的是无色道人,可惜我没会过。看你的年纪,你应该是他的晚辈,但你的剑法,已经是在我之上。唉,我连一个武当派的小弟子都比不过,怎谈得上和武当派的高手争胜。啊,我知道你是谁了。”

蓝玉京道:“你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是谁,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你!”

那人道:“你知道我是谁?”

蓝玉京道:“我知道你是七星剑客的儿子,有个满洲人的名字叫霍卜托,汉名则是郭璞。”

那人被他说破来历,按说是应该惊异的,但他却好像早在意料之中,只是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一时之间,蓝玉京倒不知从何说起了。

郭璞微笑道:“我有一位姓耿的朋友,和你一样,是武当派的弟子。不过,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你今年恐怕还未到十八岁吧?”

蓝玉京心头卜卜地跳,茫然说道:“是吗?”

郭璞说道:“我这位朋友名叫耿京士,是两湖大侠何其武的第二个徒弟,在二十年前,他是和牟沧浪并驾齐名的武当派俗家弟子。只不过他的运气可没有牟沧浪好。牟沧浪如今已经成为贵派的新掌门人,何其武却早在十八年前死了,而且听说还是死得不明不白的,你知道这件事么?”

蓝玉京道:“本门何大侠的名字我当然是听人说过的,但却没有谁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你这样说,莫非你有所知……”

郭璞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和你说说他这位姓耿的弟子的一些事情。”

他望了蓝玉京一眼,见他一派茫然的神气,不觉暗自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何其武有两个徒弟,一个女儿,女儿芳名玉燕。耿京土排行当中,在他上面,有个姓戈的师兄,在他下面,就是这位芳名玉燕的小师妹。你听过这三个人的名字么?”

蓝玉京迟疑半晌,说道:“听过,但也只是知道他们的名字罢了。”

郭璞道:“是什么时候才听到别人说起他们的?”

蓝玉家道:“是在我下山之后,不过是半年多一点吧。”

郭璞道:“你不仅只是知道他们的名字吧?你请慧可大师带你到乌鲨镇,是为了什么?”

蓝玉京道:“不错,我还知道耿京士和何玉燕曾经在乌鲨镇住过将近一年。是到了乌鲨镇方始知道的。在此之前,我只知道他们曾经到过关外,却不知确实的地点。有人指点我,要找到七星剑客,才有希望打听他们当年的事,但我没机会见到七星剑客,所以……”

郭璞道:“后来你知道七星剑客是我的爹爹,所以只能找我了。”说罢,哈哈一笑接下去道:“不错,你找到了我,是找对了人了。我知道耿京士的事情,比我的爹爹知道得更多。”

“他和师妹在乌鲨镇隐姓埋名,以打鱼维生。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历。除了我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朋友。”

“且慢!”蓝玉京喘着气问道:“他们既然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为何要跑到关外一个偏僻的渔村躲藏?”

“他们是私奔的,正因为那位何姑娘是两湖大侠的女儿,在关内到处都有她父亲的相识,他们只能跑到关外藏身。”

蓝玉京似乎想不到是这个答案,不觉一怔,“私奔?”

郭璞微笑道:“你不懂什么叫做私奔吗?一般夫妇,都是奉父母之命,媒约之言成婚的。私奔就是私自结为夫妇,既无父母之命,亦无媒约之言。”

蓝玉京道:“我不是不懂什么叫做私奔,我只是不懂他们因何却要私奔?”

郭璞道:“因为那位何姑娘,自幼就由父亲作主,许配给了她的大师兄了。但她喜欢的却是二师兄。”

蓝玉京松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在他心底深处,藏着一个恐惧。恐俱耿京士之所以跑到关外,乃是私通满州。他刚才不敢向郭璞发问,明知郭璞是唯一可以揭开他的身世之谜的人,也不敢发问,也正就是这个原因。

不过,他虽然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却又添上了另一块石头了。“耿京士的大师兄不就是我现在的义父吗?”

郭璞继续说道:“当时我的身份是金鼎和那间鱼行的买手,在乌鲨镇上,只有我知道耿京土的来历,也只有耿京士才知道我的真正身份,何玉燕都不知道的。所以认真说来,我和他们夫妇都是相识,但真正的朋友还只是耿京士一人。”

“他们夫妇在乌鲨镇住了将近一年,就回去了。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蓝玉京有点奇怪,说道:“我怎能知道?还是请你告诉我吧!”

郭璞道:“因为耿夫人怀了孕,无人照料,她想回家生产。同时由于米已成炊,她想当可以获得她爹爹原谅。唉,但想不到从此一别,我就再也见不着他们了。”

蓝玉京心头剧跳,连忙问道:“那孩子生下来没有,是男的还是女的?”

郭璞道:“听说是个男的!”

蓝玉京颤声道:“男的?”

郭璞道:“我在京师等了许久,没见他到来,曾托人打听他们的消息,消息说,有人曾经看见一对年轻的男女,在盘龙山的山路上经过,看情形是两夫妇,那女的挺着大肚皮,像是怀孕已经足了月的孕妇,根据这个消息,这对年轻夫妇不用说就是耿京士和何玉燕了。”

蓝玉京急忙问道:“后来怎样?”不觉声音都变了。

郭璞道:“何玉燕和她的丈夫并没回到家里,就在那一天过后失踪了。但也幸亏她没有回到家中……”

蓝玉京道:“为什么?”

郭璞道:“因为她的家里正在发生一桩惨剧,她的父亲两湖大侠何其武莫名其妙的离奇暴毙!”

蓝玉京“啊”了一声,心头抽搐,说不出话。

郭璞继续说道:“这是发生在他们失踪之前一天的事情,在他们失踪之后,还有个小小的新闻,虽然是没人注意的小新闻,但似乎也该让你知道。”

蓝玉京心头卜卜地跳,已经猜中了几分。果然便听得郭璞往下说道:“盘龙山中有个姓蓝的猎户,忽然添了一个男婴。他的老婆刚在半个月前生了一个女孩,这个男婴当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没几天,这个姓蓝的猎户,也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嗯,知道的只是,这个孩子如果活到现在,应该是刚好满了十七岁了。”

蓝玉京嘶哑着声音叫道:“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话说不出来,眼泪掉下来了!

郭璞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还不明白吗?这个孩子就是你!你的生身之父是耿京士,你的生身之母是何玉燕!”

这个答案虽然是蓝玉京早就猜想到的,但从郭璞口中得到证实,热泪仍不禁滚滚而下。

郭璞道:“现在你也该明白了吧,我为什么要暗中保护你?在你踏出关外的时候,我已经得到探子的密报,说是和少林寺慧可大师同行的那个少年,面貌很像当年的耿京士。我就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我的故人之子,我当然要尽我的能力保护你平安。”

蓝玉京恍然大悟,“原来那封信是你写的。”

郭璞道:“哪封信?”

蓝玉京道:“写给金鼎和的那封信。”

郭璞道:“哦,原来这件事你也知道了。那么,你想必亦已知道我写的那封信对你并无恶意吧?”

那封信是叫金鼎和不可与蓝玉京为难的。蓝玉京道:“多谢你暗中保护我。”

郭璞道:“我知道金鼎和并没有照我的话做,他还是暗中加害于你。”

蓝玉京道:“虽然如此,我还是要领你的情,但我不懂,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郭璞道:“你以为呢?”

蓝玉京迟疑不答。

郭璞哈哈一笑,“我替你说吧。你不敢回答,是因为你认定了我是满洲奸细。”

蓝玉京摇了摇头,“不,如果你是满洲奸细,你就不会暗中保护我,刚才在三十招过后,我的气力已经不加,如果你怀疑我已经知道你是满洲好细,你又确实是的话,在第三十一招你就可以刺着我的六处穴道,你却比我早片刻收剑,所以我真不明白……”

郭璞道:“我的身份是从不对人说的,但对你可是例外,我不只一重身份,我有三重身份,第一重身份是满洲可汗努尔哈赤的亲信;第二重身份是明朝的官儿,奉努尔哈赤之命来金陵卧底。”

蓝玉京显然相信他不会满洲奸细,但听得他这么说,也不禁吃了一惊,要知所谓“卧底”,即是奸细所为,连忙问道:“第三重呢?”

郭璞道:“这重身份,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我之所以情愿为满洲来金陵卧底,那是因为只有如此,我方能获得最秘密的情报,那就是大明朝野有哪些人私通满洲。”用现代术语来说,即是“双重间谋”。

郭璞续道:“但我这样做,却不是奉谁之命,家父当年受命于辽东经略熊廷弼,熊廷弼要御外祸,必须清除内奸。因此,说得明白些,即是我这个‘假满洲纤细’所做的事,却正是要知道谁是真的满洲好细。唉,结果……”

“结果怎样。”

“连我也想不到有那么多出名的人会受满洲收买!”

蓝玉京心中一动,不觉问道:“做满洲奸细的都是在朝为官的吧?”

郭璞道:“不一定。比如,据我所知,在武人这一方面,就既有御林军的军官,也有武林中人。甚至……”说到这里,停下来了。

蓝玉京道:“甚至在我们武当派中也有奸细,是吗?”他很聪明,从郭璞欲说还休的情形就猜想到他没有说出的话,但他毕竟还是“少不更事”,这其实是不该问的。

郭璞说道:“我不能断定,只有嫌疑是尚未能作实的。”

蓝玉京道:“那些你已经知道确实是奸细的呢,有没有揭发……”

郭璞苦笑道:“向谁揭发?熊廷弼都早已被奸臣害死了。向朝廷揭发时,私通满洲的不少是炙手可热的大官,我做的只是不大不小的官儿,搬得动他们?何况我只要稍露风声,我这双重身份也就不能维持下去了。”

蓝玉京道:“那你干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郭璞道:“也不能说没有什么意思。例如若知道武林中有哪个是大奸细的话,侠义道上就可以除奸。”

蓝玉京一时热血沸腾,问了一些他不该问的话,此时方始想到“切身”之事,说道:“你刚才说,你从来没对别人吐露过这个秘密,唯有对我例外,为何对我例外?”

郭璞道:“因为你的爹娘可能就是因为受我连累,遭了不幸!”

蓝玉京急忙问道:“是谁害了他们的?”

郭璞道:“我只是听到他们失踪的消息,这么多年他们不再露面,是以恐怕、恐怕他们已是凶多吉少。”

蓝玉京存着一线希望,说道:“不管我的爹娘是否已遭不幸,我总要查个水落石出,希望、希望……”

郭璞道:“我劝你还是别要查究下去了。因为,即使能够查个水落石出,他们果然,果然是遭了不幸的话.你也怪不得谁人,要怪只能怪我!”

蓝玉京道:“为什么?”

郭璞道:“这你还不明白?未必是好人才要害他,连你最初也怀疑我是满洲奸细,耿京士和我是好朋友,侠义道上除非不知道这件事情,知道了这件事情,还能不怀疑他也是好细么?”

蓝玉京心情激动已极,亢声说道:“那我就更加非查个明白不可,我不能让我的父亲声名受污!郭伯伯,你一定是知道了一些什么,请你告诉我!”

郭璞道:“你一定要知逍?”蓝玉京斩钉截铁的只说了一个字“是!”

郭璞叹口气道:“其实我并不知道什么,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恐怕只有去问一个人……”

蓝玉京道:“谁?”

郭璞道:“何其武的大弟子戈振军!何其武被害那晚,他不在何家,第二天才有人看见他从盘龙山上回来的!”

蓝玉京颤声道:“你,你是说……”

郭璞道:“我并没有说耿京士与何玉燕是被戈振军所害,但那天他们夫妇二人也正是踏上了盘龙山之后失踪的,计算时间,他们应该在山上碰见了他们的大师兄!”

蓝玉京道:“他知道我爹在关外和你结交?”

郭璞道:“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但我有一封亲笔写的信藏在他的身上,这封信据我所知,已经是落在别人的手上了。”

那个“别人”是谁,虽然不能说是无关紧要,但却并非关系最大的事。因为即使不是戈振军,按照郭璞所说的情形来看,那封信多半也是他从耿京土的身上搜去,然后交给了那个“别人”的(这是正常的推理,不过,事实则并非这样。)

唉,这个戈振军不正是就是他的义父,现在已经是身为武当派长老的不岐?蓝玉京只能希望爹娘之死与义父无关了。

由于心中存着许多疑虑,他是特地在晚上回来的。

虽然离开不到一年,时间并不算长,但这是他第一次离家,如今回到家门,仍是止不住心中兴奋。

奇怪,为什么敲门没有人应?

“爹爹、妈妈,我回来了!”他在叫“爹爹,妈妈”之时,心中虽然不免有点异样感觉,但他的感情还是像从前一样真挚。俗话说亲娘不及养娘恩,他是蓝靠山夫妇养大的,道:“虽然已经知道他们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但心里却只有对他们更加感激。

还是没有应声。

“他们不会不在家的,难道他们是睡得太沉,啊,或者竟是病了?”蓝玉京惊疑不定,只好自己推门,门是虚掩的,一推便开。

一踏进家中,就闻到一股血腥气味!

蓝玉京擦燃火石,点起油灯,只见蓝靠山夫妇倒在地上,满身的鲜血还在汩汩流出!

这刹那间,他也惊得呆了!

他砰的一拳打塌了饭桌,疯狂地叫道:“爹爹,妈妈!你们不能死!谁是凶手,你们告诉我,告诉我!”

当然没有人告诉他,拳头击桌所起的疼痛之感令他清醒了一些,忽然他听到了微弱的叫声了。

“弟弟,弟弟!”

“小京子,小京子!”

他踏进姐姐的卧房,这才发现蓝水灵是和西门燕同在一起。

蓝玉京一看便知他们是中了迷香之毒,但他听得西门燕刚才叫他“小京子”的声音比较响亮,料想她中毒较轻,此时他已无暇过问西门燕何以会睡在他的家中,便即朝着她问道:“谁是凶手!”

西门燕嘴唇开阖,似乎想说,却并未说出来。蓝水灵道:“是、是……”声音细如蚊叫,接连说了两个“是”字,便像有气没力了。但耿玉京亦已注意到了她的脸上那副惊惶已极的神情。

蓝玉食心急如焚,一把将姐姐拉起来,手掌贴着她的背心.将真气输入她的体内,问道:“是常五娘这妖妇?”

蓝水灵好像费了很大的气力,终于说出来了:“是,是,是你的义父!”

蓝玉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喝道:“你,你说什么?”

蓝水灵道:“我虽没亲眼看见,却决计不会听错,确实是那贼道不岐!”

蓝玉京欲哭无泪,双眼好像要喷出火来,他呆了一呆,突然掏出两颗药丸,塞入她们口中,使即转身外奔。

蓝水灵叫道:“弟弟,你……”

蓝玉京道:“我没工夫等你们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要去问个明白,问个明白!”

要问个什么,他虽然没有明白说出,蓝水灵亦已懂得他的意思,他是要问,因何不岐对他情如父子,却又要害他的爹娘?但耿玉京说的这两句话,“前言”与“后语”却是不大“合拍”的,蓝水灵一时间可就没有想到了。

蓝玉京给她们咽下的药丸乃是慧可大师留给他的两颗小还丹。小还丹是少林寺的灵药,功能固本培原,虽不是唐家迷香的对症解药,也有助于她们的复原。过不到喝一盏茶时刻,她们已是能够坐了起来,说话也好像平常一样了。

“你的弟弟真是可怜,但若换了是我,只怕我的心情也是像他一样矛盾!”西门燕忽然叹了口气,说道。

蓝水灵死了双亲,心中充满仇恨,想法自是和西门燕不同,瞪着眼睛问道:“还有什么矛盾?你没听得他自己也说父仇不共戴天吗?他纵然另有父母,他在我家长大,我的爹娘也就是他的爹娘!”

西门燕道:“但他也说,他还要去问个明白呢!”

蓝水灵道:“你的意思是他对我说的话仍有怀疑?”

西门燕道:“不仅是这个意思。”

蓝水灵道:“那么,你是担心他念着师徒之情,父子之义,即使明知他的义父是杀害爹娘的凶手,也不忍心报复么?”

西门燕道:“他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意’相信,这其间有点分别。”

蓝水灵道:“那又怎样?”

西门燕道:“所以他才要问个明白,希望你所下的那个结论,不是事实。”

蓝水灵道:“杀我爹娘的凶手就是他的义父,这是咱们所见所闻的‘事实’,难道还能有别的‘事实’不成?”

西门燕道:“你别忘了,咱们只有‘所闻’并无‘所见’!”

蓝水灵道:“我的爹爹和那贼道说的话你也听见的,还用得着咱们亲眼看见吗?”

西门燕道:“不错,我的确是还有一点怀疑。”

蓝水灵道:“疑心什么?”

西门燕没有马上回答她的话,她好像陷入沉思默想之中,过了好一会子,方始说道:“你刚才问我,我是不是担心你的弟弟不忍下手?现在我可以答复你,我不是担心,而是疑心,因为我想到了刚才发生的一些事情确实是有许多不能解释之处!”

蓝水灵道:“好,那你说来听听!”

西门燕一说,顿时就令她呆了。

正当西门燕提出她的“疑点”的时候,那个疑凶不岐则正在绕室彷徨。

日间他为了避免常五娘的纠缠,迫于无奈,曾约她在晚上到墓园相见。

月影西斜,已是三更的分。

“这么晚了还不见来,大概是不会来了!”他实在不愿意再见到常五娘,但她今晚不来,明晚会来;即使明晚后晚都不会来,祸患仍然存在!

“唉,要来的总是要来的!倒不如一了百了吧!”

正当他心潮起伏,片刻间转了几个念头之际,忽听得一声娇笑:“对不起,要你等久了!”

不错,要来的终是要来的,常五娘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不岐道:“五娘,你听我说……”

他是想尽最后一次努力,劝她离开。倘若她还要纠缠下去,那就唯有不顾一切与她作个了断了。

但常五娘却不肯听他说,而是自顾自地抢着说道:“不能再等了,快走,快走!”

不岐道:“你自己走!”

常五娘忽地做了一个极其奇怪的表情,好像是对他非常关心,又好似带着一点冷嘲的味道,凑近他的脸说道:“你错了,这次是你非走不可!”

不岐想要把她推开,但转念一想,尚未到翻脸的时候,只好暂且忍住,问道:“为什么?”

常五娘故意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真糊涂,咱们已经做出了那件不该做的事情,还能不走吗?”

不岐误会她的意思,板脸说道:“正经点儿!”

常五娘道:“我说的是正经事呀,你知不知道,那小子已经回来了!”

不岐道:“你说的是哪个小子?”

常五娘道:“当然是那个你又要疼他,又要怕他的小子了,这小子与你仇深似海,你想想,除非他不知真相,否则他还能不赶回来向你寻仇?”

这话说中了不岐的心病,这几天他翻来覆去思想的也正是这个问题。他曾经想过要向义子忏悔,坦白招供;也曾经想过利用义子对他的感情,编造谎言,继续欺骗下去;甚至曾经想过,迫不得已之时,宁可牺牲别人,也不甘受身败名裂之辱!一会儿这个念头占上风,一会儿那个念头占上风,直到此时此刻,他仍然是踌躇未决的。

常五娘道:“大丈夫当机立断,趁那小子未到,此时不走,尚待何时?”

不岐仍在踌躇,但已给常五娘拉着他跑了两步。

就在此际,忽听得一个颤抖的声音喝道:“不岐,你还想走吗?”声音虽然颤抖,却是冷峻非常!

又一个要来的终于来了,不岐心头一震,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出现在他的面前的,可不正是他的义子耿玉京!

“京儿,你……”他是看着耿玉京出世的,唉,他的“京儿”竟然直呼其名!

“你还叫我京儿,我什么都知道了!”耿玉京咬着牙根说道。

不岐叹道:“我也知道这一天总要来的,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京,京儿,——你想要怎样?”

耿玉京道:“你也知道是做了亏心事?”

不岐道:“不错!这件事情,我后悔已经莫及,不过……”

耿五京喝道:“没什么不过的了,我只问你,你为何杀我爹娘?”

不岐面色灰白,颤声说道:“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他只道耿玉京说的“爹娘”,乃是指自己的生身父母,因此一开口就拉到了“十八年前”。他哪知道,这么一说,却不啻是“不打自招’了。

耿玉京经过了这次的辽东之行后,从各方面打听到的当年情事,早已有此怀疑,但现在从不岐口中亲自说出来,亦即是证实了不岐就是害死他亲生父母的凶手,这一强烈的震撼,仍是足以令得他悲愤欲狂!

“哼,你不知道怎样说才好!你是不是还想花言巧语骗我?我告诉你,我不是三岁小孩了,你说也好,不说也好,我定要你难逃公道!”耿王京的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语气却是极其冷峻。

常五娘忽地说道:“振军,你不知道怎么说,我替你说吧,很简单,只八个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不岐叹口气道:“不错,当年这件事情,我的确是存有私心。但其间也确实是有许多误会之处!”

耿玉京忍无可忍,陡地喝道:“你杀了我的养父、养母,难逆也是误会?”

不岐大吃一惊,失声叫道:“你,你说什么?”

耿玉京喝道:“你还想抵赖?念在你教养之恩、你自行了断吧!否则,你休怪我……”他已经在手握剑柄了。

常五娘突然把手一扬,一蓬毒针射出,喝道:“振军,事已如此,你不杀他,他就杀你!你还不快下杀手!”

耿玉京早有准备,常五娘射来的青蜂针被他的剑光绞得成为一片粉末,他拔剑飞身,出招攻敌,一气呵成,使的正是不岐教给他的那一招“白鹤亮翅”。

他故意用义父教给他的似是而非的一招太极剑法,目的正是要看对方反应如何。

在这生死存亡的刹那间,不岐见他使出此招,不禁喜出望外,心道:“好在我留下这一手!”不假思索,立即就还了一招真正的太极剑法的“白鹤亮翅”。

这一招剑势斜飞,形如白鹤亮,因而得名。但耿玉京“斜飞”的幅度较大,姿势好看,实战之时,却是露出一个老大空门。

说时迟,那时快,不岐的剑尖已是攻入耿王京的空门,只要用力向前一挺,就可以插进他的胸膛了。这刹那间,不岐心头一跳,“我怎么可以再伤害这个孩子?”当下,连忙收了几分力道,剑尖轻轻斜挑,只想点着他的穴道,将他制服再算。

哪知他的心念动得快,耿玉京动得更快。耿玉京敢于使用“假招”,当然是已经有了应变的把握的,一见不岐的剑已经攻入他的空门,当然是不敢一假到底,而是立即使出真实的本领了。

不岐的剑法还未到收发随心境界,只听得“当”的一声,他的长剑已是被削为两段!

但在这刹那间,耿玉京亦已是禁不住心头一动,起了一点怀疑。义父的功力如何,他是心中有数的,纵然剑法比不上自己,也决不至于给他削断兵刃,“难道他还会对我手下留情?”

可惜还有一个青蜂常五娘在旁,却是容不得他仔细推敲了,常五娘打出了三枚透骨针,跟着是鸳鸯刀向他猛斫。常五娘的双刀一长一短,平时与人交手,本来是以长刀护身,短刀攻敌的,此时她恃着有不岐呼应,双刀齐挥,全采攻势。

耿玉京打落了两枚透骨针,第三枚则是贴着他的肩头擦过,被他用柔劲化解了暗器的力道,这才滑过一旁落下的,由于他一来心情不定二来又要应付常五娘的五毒暗器,险些被常五娘的短刀斫着,只听得声如裂帛,他的衣袖被削去了一大片、

常五娘身如水蛇游走,退到不岐身旁,突然把一团东西塞入不岐掌心,叫道:“不必害怕,咱们联手斗这小子,但你切不可再有不忍之心!”

她塞到不岐手中的那团东西乃是一把卷起来的软剑,她是早已料到有此一着,预先替不岐准备的。

耿玉京听得常五娘提醒不岐“不可再有不忍之心!”顿时亦是想到:“不对,纵然刚才那招他对我有手下留情之意,无论如何,他也是害我的爹娘,害死我的养父养母之人!”心念一转,剑招如电,一口气攻出十八招,以梅花间竹之势,最初三招攻向不岐,接着三招攻常五娘,十八招形成三个循环,片刻之间,不岐和常五娘都受了他三次狂攻,由于他的剑法快到极点,有间歇也等如没有间歇,不岐与常五娘都是应接不暇。

剧斗中耿玉京一招“大漠孤烟”,剑直如矢,明晃晃的剑尖一下子就指到了不岐的咽喉。不岐避无可避,叹口气道:“冤孽!冤孽!”闭目待死,但不知怎的,只觉那冰冷的剑锋,似乎贴着他的颈项擦过,竟没疼痛的感觉,不岐吓出一身冷汗,倒跃开去。

耿玉京心里也是叹了口气,暗自想道:“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怎能还念着他的恩情?罢、罢、罢,且先杀了这妖妇再算!”

耿玉京战略一变,把七分攻势指向常五娘,不过数招就把她杀得手忙脚乱。他正要施展杀手,忽觉膝盖的“环跳穴”一麻,剑尖滑过一旁,这一个变化倒是耿玉京始料之所不及,他从感觉得知,触着他的膝盖的似乎是一粒细小的砂石,却不知是真的砂石还是某一种形如砂石的暗器,他只知道这暗器乃是常五娘临危所发,心中也是不禁一惊:“想不到这妖妇的暗器功夫还在我的估计之上,也不知她是怎样发出来的,我竟然丝毫也没察觉。”

常五娘死里逃生,她虽然并没察觉有暗器从窗外飞来,但从耿玉京脸上的神情,却也感觉有异。她心头一动,忽地喝道:“我知道你躲在外面!哼,你纵然不想见我,也不该借刀杀人!你以为你让我给这小子杀了,你就保得住秘密么,我告诉你,我早已……”

她这么一说,令得耿玉京和不岐都以为她说的那个“你”是指唐二先生。耿玉京心道:“莫非当真是那姓唐的老家伙躲在外面,怪不得刚才那颗暗器的手段如此高明!”

但不岐在刹时间的惊喜过后,却是起了疑心,常五娘说话的口气不像是“应该”这样对唐二先生说的,什么“借刀杀人”云云,更不可解。而且常五娘所说的“秘密”如果是指唐二先生和她的关系的话,这个“秘密”亦早已不成其为秘密了,江湖上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常五娘是他的情妇?除了这个“秘密”,唐二先生还能有什么“秘密”可以让她捏为把柄?

不过,这只是不岐所起的怀疑,耿玉京可是没想得这么周密。他恐防常五娘外有强援,也恐防常五娘的暗器功夫当真是在他估计之上,一惊过后,攻得越发加紧,剑招凌厉非常!他要令得常五娘无法腾出手来,即使外面有暗器飞来,也打不进他的剑圈!

常五娘在他快剑狠攻之下,险象环生,她要说的当然是不能说下去了。外面也没什么动静。

不岐暗自想道:“要是唐二先生在外面,他早就应该进来了,看来五娘刚才的胡言乱语,只不过是想吓吓京儿而已,但虚声恫吓,却是可一而不可再的,唉,即使唐仲山真的到来,我也难免一死。”心中一片绝望,陡然萌了死志。

耿玉京也是和他一样心思,只道常五娘乃是虚声恫吓,便即冷笑说道:“妖妇,你恶贯满盈,没人能救你了!”力贯剑尖,剑招如电,立下杀手!

只听得当的一声,常五娘护身的长刀已被削为两段,耿玉京那明晃晃的剑尖,已指到了她的胸膛。

不岐奋不顾身,软剑抖得笔直,倏地卷住了耿玉京的剑锋。耿玉京一招“云麾三舞”,内力所到,不岐的软剑被戴断了一段,耿王京的剑斜刺过去,在他的右肩划开一道伤口。

不岐面色苍白,喝道:“京儿,你要我的性命,我给你就是,但你可得让我说两句话!”耿玉京默不作声,手中的剑虽然仍是指着他,剑尖却已在他的喉头之处退缩两寸。

常五娘倒好像没有他这样害怕,而且忽地笑了起来,说道:“振军,到底是你对我好。和你死在一起,死也值得了。好,咱们就和这小子同归于尽吧!”

说到“同归于尽”这四个字的时候,她胸膛一挺,外衣倏地绷开,立即以迅捷无伦的手法,摘下了内衣的三粒钮扣。

这三料钮扣作古铜色,看来好像是金属制成的钮扣,但不岐却知道这是一种最为霸道的暗器,名叫“雷火弹”。内藏威力极大的炸药,三枚“雷火弹”倘若一齐爆炸,多好武功,也会被炸得血肉模糊!

但此时耿玉京是和他们面对面的站立的,“雷火弹”一爆炸,当然不会只是炸死耿玉京,而是一定如常五娘所说那样,同归于尽!

耿玉京可不知道这是唐门最霸道的暗器,见她解开衣裳,莫名其妙,便即斥道:“无耻妖妇,死在临头,还耍什么花样?”

常五娘一声冷笑,正要把“雷火弹”扔出去,忽觉手腕一紧,事情有了出乎她意料的变化!

不岐出其不意,突然把她手中的三枚雷火弹抢了过去。她只知防避敌人,那想得到情人也会向她偷袭?她呆了一呆,“你干什么?”心想莫非他是因为被义子所迫,怨毒于心,想要亲手把耿玉京炸死,反正是同归于尽,那也无所谓了。

又一个想不到的是,不岐并没有把雷火弹扔出去,而是把它藏入怀中,雷火弹的炸药藏在金属的硬壳内,需要强力碰撞才能引爆,若不是使劲掷出去,那就只能用指力的挤压将它爆破,如今藏在怀中。别人可就不易令它爆炸了。

常五娘惊疑不定,说道:“事已如此,你还舍不得死么?”

不岐道:“要死也得问个明白!”

耿玉京尚未知道刚才的危险,不岐是从鬼门关上走了回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不岐道:“你的养父养母当真是已经死了?是中毒还是被杀?”

耿玉京怒火重燃,喝道:“你们联手做的事情,还要抵赖?”

不岐道:“如此说来,是中毒在前,被杀在后了?”

耿玉京握剑的手指微微颤抖,显出他心情的激愤,喝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们!”要知他是在养父养母双亡之后才回到家中的,跟着就发现姐姐和西门燕中了迷香,不岐这么一问,他也以为养父养母是中毒在前,被害在后了。不岐和他的养父有二十年交情,不便当面下手,是以要令他们在失去知觉之后方下毒手,那也是合乎“常情”的。

但不岐听得他这样说,却以为当时的真相确是如此,这刹那间,他那灰白的脸上又好像铺上一层青霜,陡地冲着常五娘喝道:“蓝靠山夫妇是你杀的!”

常五娘叫道:“不是我,但我知道也不是你!”

不岐道:“那是谁?”

常五娘道:“我不知道!”她心中是猜疑一个人的,但她却还存着万一的希望,不敢把那人的名字说出来。

不岐冷笑道:“当然不是我,但你可是抵赖不了!”

常五娘双眼翻白,脸上也突然出现愤怒的神情!

她忽地哈哈大笑三声,说道:“戈振军,你想让我一个人顶缸!嘿嘿,耿玉京,你听着,我招供了,你说得不错,你的养父养母是我和你的师父联手杀的!”她只道不岐是要将她出卖以求苟活,大为愤激之下,索性就把不岐扳在一起。

不岐喝道:“好个毒妇!”举起手中的半截断剑,陡地就向常五娘的胸口插下!

这个变化已是耿玉京始料之所不及,但随着而来的变化更加令他意想不到!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忽听得“叮”的一声,窗外飞来的一颗石子将不岐的断剑打落了。

而且与打落断剑的同时,另一枚石子把房中唯一的油灯打灭。房间里顿时变得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耿玉京早有提防,连忙贴着墙角,舞剑防身,只要暗器不是向他打来,他也顾不得去理会不岐和常五娘了。

黑暗中紧接着又是劲风呼响,一条长绳从窗口伸进来倏地把常五娘卷起,将她拉出去了!

这一连串出乎意外的变化不过是瞬息间事,待到他们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外面已是什么声响都听不见了。耿玉京猜想这个抢救了常五娘的人一定是唐仲山无疑,唐仲山的暗器功夫他是领教过的,何况他们是在暗处,他自是只好权衡轻重,“暂且便宜那个妖妇”了。要知在他的心目之中,常五娘再可恶毕竟也还只是“帮凶”,主凶还是不岐的。

他屏息呼吸,过了片刻,黑暗中只听得不岐开始说道:“京儿,你相信我,你的养父养母不是我杀的!”

耿王京道:“我的亲生父母呢?”

不岐叹道:“不错,你的生父是我杀的,你的生母虽然不是我亲手所杀,也是因我而死。这些年来,我日里夜里,都为了当年误杀他们一事而后悔万分!”

耿玉京冷笑道:“误杀?你已经骗了我这么多年,还要再用花言巧语骗我!”

不岐涩声说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我也的确是因一念之私,铸下大错,所以我什么都不想解释了,你不是想要我自行了断么,刚才我就是想在杀了那毒妇之后自行了断的,可惜未能如愿。”

耿玉京冷冷说道:“那妖妇我自会找她算帐,可她走了,还有你呢!”

不岐涩声说道:“京儿,我会如你所愿的,不过,在临死之前,我还有个请求。”

耿王京道:“你说吧,只要我做得到。”

不岐道:“请你点上油灯,让我再看你一眼!”

耿玉京只道他有什么未了之事要他代办,没想到他的“请求”竟然只是要多看他一眼。

恩怨交织,这刹那间他的心情动荡已极,连手指都不自觉的颤抖不休,他接连擦了三次火石,方能点着油灯。

不岐凝视着他雇然说道:“好,你已经长大成人,武功亦已远在我上,无需我再照你了。京儿,多谢你成全我,当年你的母亲将你交托给我,我总算不负她的所托,如今我是可以把这副担子卸下来了!”

他几乎是一字一泪,把这番话说完。他举起手中的断剑,缓缓的向自己心窝插了。

耿玉京站在他的旁边,呆若木鸡,但心中却是波翻浪涌!

不岐的生死可说已是系于他的一念之间,对这个杀父仇人,同时又是对他有教养之恩的义父,是让他继续活下去呢?还是让他立即就死在自己的眼前?

常五娘被那人用长绳卷走,那人气力很大,握着绳子的一端,将她倒吊起来,仍然健步如飞。

常五娘忍不住叫道:“牟沧浪,我知道是你。你折磨得我还嫌不够吗?快放开我!”

她一直未曾看见那个人的脸孔,为何就敢断定是卑沧浪呢?

当然这是有原因的。

牟一羽曾经答应她,设法让她见到他的父亲,武当派的现任掌门无名真人,亦即是她从前的情人牟沧浪。

她和牟一羽约会的地点就是在蓝靠山屋后的那片松林。

约会的时间是在三更,她却在二更一过就在那里等候了。

这个约会有两个可能,或者是牟一羽独自跑来把消息带给她;但也有可能是牟沧浪到来与她幽会。

谁知她碰上的却是一件绝对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事情!

她听见了不岐的声音,这还不算奇怪,更奇怪的是,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她听见“自己”在问着不岐:“事情都已了结了么?”不岐叹口气道:“这件事情我本来是不想做的,唉,这都是为了你的原故。”跟着她又听得“自己”反唇相讥:“哼,为了我的原故,你倒说得风凉活儿。难道你不害怕那小子回来,得知真相?”

她听见两个人的声音,看见的只是一条黑影从蓝靠山家里出来,跑入松林。

她吓得停了呼吸,伏在乱草丛中,动也不敢一动,好在那个人并没发现她,从她藏身之处距离不远的地方跑过去了。

那个人一会儿模仿不岐的声音,一会儿模信她的声音,连说话的口气都模仿得维妙维肖,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不岐和常五娘似的。

那个人装作是两个人低声说话,不一会儿,声音就听不见了。影子当然也不见了。

常五娘伏在乱草丛中,动也不敢一动,当然也不敢去看那人是谁。

不过,用不着眼睛去看,只是用心去想,也想得到那人是谁了。那个人说的是什么一回事情,她只听了一半,亦已了然于胸了。

和她约会的人是牟一羽,这个人倘若不是牟一羽,就一定是他的父亲牟沧浪,但牟一羽轻功没这么好,也不可能模仿她的口气模仿得维妙维肖,她敢断定,定是牟沧浪无疑了。

“没想到牟沧浪的手段比我还更毒辣,他竟然冒充不岐去杀了蓝靠山夫妇!”

但牟沧报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是个老江湖,而且本身就惯于做邪恶的事,她以己之心去度牟沧浪之心,“道理”也就不难想个明白了。

“他为了摆脱我,为了保全自己的声誉,不惜使这借刀杀人之计!”

“我和不岐有过私情,想必他亦是早已知道了,这借刀杀人之计,也正是可收一石两鸟之效!”

“蓝靠山夫妇被不岐和我所害,他就可以名正言顺杀了我们!不但是他,任何武当弟子也可以杀掉我们!”

只有一个问题她还未想得通透的是,牟沧浪刚才那番故意冒充他们身份说话是说给谁听?

她不知蓝水灵和西门燕睡在家中,自作聪明,“莫非是另有巡夜的武当弟子可能就在附近?”但在那条影子消失之后,却还未看见有人走入蓝家,可她却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因为她想到的是,牟沧浪既然定下借刀杀人之计,而他又已知道自己三更时分必定会来到这里的。那么在他回转紫霄宫加以布置之后,必定还会再来,那时一见面就可以不让她有说话的机会,就把她杀了,然后再去诛杀不岐。

她的推理倒是相当周密的,牟沧浪要装作不知道这件事情,所以要先回到紫霄宫,然后由他预先布置好的武当弟子(说不定就是牟一羽)向他报告发现蓝家的血案,他这才立即赶来,时间当然也是早已算准的了。

二更已过,三更就快到来,她不能束手待毙,只能冒着风险,赶快去找不岐。她自忖在武当山闹出这件事情之后,唐仲山即使还肯要她,恐怕也应付不了武当派的压力,而她亦已无颜重投他的怀抱。她左思右想,得不到牟沧浪,得回一个戈振军也好。

又一个她没想到的是,她前脚刚走,耿玉京后脚就踏入家门。而且在她到了墓园,刚刚要和不岐出走之时,耿玉京亦已来到。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牟沧根还肯出手救她!

她本来一直是从坏处着想的,突然“绝处逢生”,令她不觉又从“好处”着想了:“原来牟沧浪对我还是余情末了,他的借刀杀人只不过是要杀不岐而已。”

荆棘刺伤她的皮肉,她忍不住叫道:“牟沧浪,我知道是你,你折磨得我还嫌不够吗?快放开我!”

牟沧浪并没听她的话,反而将她拖着走了,地上有的是尖利的石子,这一下,可更加令她疼痛难当了。

“牟沧浪,你好狠!你杀了我吧!”

牟沧浪仍没回答。

骂他没用,只好改为哀求:“沧浪,你应该知道,我爱的只是你,你不要我,我才和戈振军假意要好的,你既然借耿玉京之手杀了他,你的恨意也该平了。何必还要折磨我呢?饶了我吧!”

说话之际,那人已将她拖入松林的一片平坦的地上,那人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解开常五娘的捆缚,冷冷说道:“贱人,你看看我是谁?”

瞪着眼睛看她的并不是牟沧浪,是唐仲山!她先前所作的“推理”完全错了!但这也怪不得她,唐仲山是个要面子的人,她怎也想不到唐仲山会不顾一切,跑到武当山来追踪他的?

“好啊,‘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你!’可惜我却不是你心里盼望他来的牟沧浪,这恐怕要令你大为失望了吧?”唐仲山冷冷说道:“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你”这句话他是模仿常五娘的口气说的,声音、语气都是模仿的维妙维肖。

“贱人,你还有何话可说?”唐仲山解开她的捆缚,把她摔在地上。

常五娘的确是无话可说,但她还是最后的武器:眼泪和撒娇。

她突然哭喊起来,滚到唐仲山身边,抱住他的双脚。“老爷,我对不住你,你把我杀了吧!”

唐仲山举起手掌,待要向她脑门拍下,但月光下只见她哭得有如梨花带雨,却令他怎生下得了手?

“哼,杀了你,这不是反而便宜了你这个贱人!”他的语气虽然严厉,常五娘已经听得出有转机了。

“老爷,我令你生气,实是万死不足以赎其罪。老爷,我但凭你的处置,你要我死也好,留住我天天将我折磨也好,我都甘受无辞!”常五娘抱着他的腿,粉脸儿也贴上去了。

唐仲山心时叹了口气,把常五娘拉了起来,脸上仍是冷冰冰地说道:“你这贱人令我生气,牟沧浪更加令我生气!他明明知道你是我的人,竟然还敢和你勾搭,我不会放过他的!”

常五娘哭道:“老爷,我是受了他的勾引,但我也有过错,你要杀就杀我吧,可别去和牟沧浪争斗!”

唐仲山道:“哦,你还要替他求情了”

常五娘道:“老爷子,我是为了你!我知道你的本领比牟沧浪高,但如今咱们都是在他的武当山上!我惹你生气已是死有余辜,万一再连累老爷你、你——我就是死一百次也不能赎罪!”

她倒是打着如意算盘的,如果唐仲山被她激得去和牟沧浪火并她可就正是得其所栽了。如果唐仲山不敢去,她料想唐仲山也会感激她的“关心”。

其实唐仲山虽然动了真气,但牟沧浪的武功在他之上,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纵然要向牟沧浪报复,可还不至于那样鲁莽。

他抬头看看月亮,忽道:“你和牟一羽的约会是在什么时候?”

常五娘怔了一怔,说道:“是三更时分。”

月亮刚到天心,正是三更时分。

唐仲山一声冷笑,转过身又再走向蓝靠山屋后的那片松林。

他的嘴角噙着冷笑,两道眉毛倒竖起来,目光好像冰霜一样,令得以歹毒妖邪著名的青蜂常五娘也不禁为之心悸.

他走回蓝家去要做什么?蓝家的情形又怎么样了?

蓝水灵和西门燕已经能够动弹,气力正在慢慢恢复,蓝水灵遭遇了有生以来所从未有的震惊,但在巨大的震惊过后,她也知道现在必须是重新恢复冷静的时候了。

西门燕忽道:“不对!”

蓝水灵道:“什么不对!”

西门燕道:“两个人都不对!”

“怎样不对?”

“首先是声音不对,常五娘的声音含糊不清,不岐的声音好似患了重伤风塞住了鼻子。”

“常五娘是在远处说话,听得不够清楚那也不足为奇。”

“不岐的声音变了样你又怎样解释?”

“或者他真的是患了伤风呢?”

“今天天气怎样?”

蓝水灵怔了一怔,说道:“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今天一直是晴天,当然可以说是很好。”

“着呀,那你今天早上是曾经和不岐说过话的,那时他患了伤风没有?天气没有变坏,他又是个练武的人,怎能忽然患了伤风?”

蓝水灵开始有点疑心了,不过仍然说道:“但我的爹爹总不至于认错人吧?何况他和我爹说的那些事情,也足以确证他的身份!”

“不能确证!有个老大的破绽你都没想到吗?”

“什么破绽?”

“你试想想,如果当真是不岐和常五娘的话,他们为何留了咱们不杀?”

“不错,那妖妇是以心狠手辣著名,但不岐到底是武当派长老的身份,他或者以为咱们是已经昏迷过去了。”

“如果那个人当真是不岐,他行凶的目的是为了杀人灭口的话,他就一定要斩革除根,岂能留下后患?哼,表面正派的人,一旦做起坏事来,手段才更歹毒呢!他对你的爹娘都下得毒手,还会怜借你吗?”

蓝水灵怒火重燃,心中充满悲愤,同时也充满惶惑。

蓝水灵心中充满惶惑,说道:“那他是为了什么?”

西门燕道:“就正是为了要让咱们听得见他的说话.知道他是谁人?”

蓝水灵道:“我还是不懂,何以……”

西门燕道:“这还不懂,有了你的指证,谁人还敢怀疑不岐不是凶手!”

蓝水灵道:“哦,他是想移祸东吴,陷害不岐道长!”

西门燕道:“不错,你总算明白了。”

蓝水灵叹道:“如此说来,我倒是错怪了不岐道长了。”

西门燕道:“不岐也不见得是个好人,只不过没有那个人说的那样坏罢了,你也没有完全怪错了他。”

蓝水灵道:“那也不该让他受这样大的冤枉吧?”

西门燕道:“你是不是想去阻止你的弟弟杀他?”

蓝水灵道:“我的爹娘已经惨遭杀害,不能再连累无辜了。我若不去阻止,弟弟就恐怕要后悔一生!”

西门燕道:“你跑得动吗?就算跑得动,现在去也已经迟了,何况还有那个人在暗中监视咱们,他能够让你去通风报信吗?”

蓝水灵的功夫比西门燕浅得多,此时的确是只能勉强行走,闻言不觉嗒然若丧,恨恨说道:“那人是谁,如此狠毒?”

话犹未了,忽听得“乓”的一声,房门被人撞开,有个人闯了进来,叫道:“我知道他是谁了!”这个人闯进蓝水灵的卧房,刚说得一句话,就倒在地上。

蓝水灵定睛一看,吓得不禁“啊呀”一声叫了起来。

唐仲山把常五娘拖入蓝家屋后的松林,突然点了她的哑穴。他蹲下半身,靠着一棵大树,却把常五娘拉在他的身前挡着他。她像是将她当作一面挡箭牌似的。

常互娘吓得心头卜卜地跳:“这老不死的,不知道他要把我怎样?”

心念末已,抬头看时,月亮已到中天,一条黑影,开始在这片松林中出现了。

来的正是牟一羽,他的时间倒是拿捏得很准,不早也不迟。

时间拿捏得很准,但他的心情可是乱得可以,有始料不及的恐惧,也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不过,无论如何,他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下地了。他的父亲虽有过错,却没有他所想的那样坏。正是:

金非足赤谁无过,家变当年不忍提。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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