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祭天高台,熟悉的人山人海。
嬴成𫊸自驷马王车中出来,望着周遭的外围民众敬畏有加,退避三舍的眼神,抿了抿嘴。
不该是这样的。
他现在的精神很好,完全没有睡眠不足的疲惫、虚弱、暴躁感。
这得益于他睡了个回笼觉,和高高在上的天叫嚣来场陨石雨后,他将继位大典的时间向后推迟了三个时辰。
章邯苦劝不停,什么不可朝令夕改,群臣已然恭候,陛下若是困倦可在车上小憩。
好话坏话,哦不对,只有好话,章邯从来不对帝国掌权者恶语相向。
好话说了十石,也没有说动嬴成𫊸回宗祠陪伴列祖列宗的心。
受到了冷落,站在祭天高台近处的一干臣子们个个有些不忿。
他们起了个大早,从咸阳赶车三百里来到故都雍城,在格外凛冽的寒风中提前一个时辰站好位置。
结果高高耸立的祭天高台迟迟空无一人,直到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一刻钟的时候,才有郎官通知他们大典推迟。
非人哉!
当然,这句恶语他们在心中骂了千百遍,也是不敢说出口的。竖子华丽转身成为皇帝,身为秦臣的他们不接受也要接受。
毕竟,这个天下再没有第二个国家了,暂时。
嬴政乔装打扮,身在卫庄所率领的一干流沙杂质保护下,脸色不是很好看。
时间临近午时了。
“该在雪落前继位才是!竖子不足与谋!”
额生四肉痣的鬼谷子站在嬴政身边,没有人对他的奇特长相置喙,百姓哪里知道鬼宿之象呢?
且以相貌奇特来论,鬼谷子也不是特别引人注目。
和那些受了劓刑没了鼻子的人比较,鬼谷子起码不残缺。
“果然如此,就是有意为之。”
王诩望着苍白苍白的天空。
片刻后,有鹅毛自天而落,落在他的肉痣上,冰冰凉凉。
而在那对天地表述继位的高台之上,一道人影也已站定。
雍城大雪落,长安登高台!
一片又一片雪花纷纷洒洒,落在了嬴成𫊸的通天冠上,穿着玄鸟冕服的肩膀上。
他伸手接住,视线投向下方,可比他那双浓眉大眼还要大的白雪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走到高台边上,冲高台下一扫而过,一片静谧的白雪世界中,有许多颤动的身影,那是被天寒冻得直打哆嗦的雍城百姓。
他还在祖祠补觉的时候,这些百姓就被官府强令要求站到了祭台外围,等着达官贵人和他的到来。
“若是没有这场大雪,朕本来打算多说些话。”
《黄帝》圆满的内力浑厚隽永,站在最外面一层的百姓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嬴成𫊸话语。
主管祭祀的奉常体寒,心更寒。
冬日白雪没有完全夺走他体内温度,长安君的话让他血液彻底冷凝。
他和奉常府中十三官员,加博士署二十一博士,加……总之好多好多人。
他们费劲心力,才写出了一篇词葆华丽,气势磅礴,上祭天地,下安祖宗的文章。
可眼下长安君说的大白话,不是文章所有。
天降大雪,不祥之兆。
他本就心有忐忑,不安跳动,最担心的事情还发生了。
嬴成𫊸又一次不按常理出牌,让这个算上嬴成𫊸服侍了五代秦王的老奉常气血逆行。
心中淤堵,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地倒下了。
身边秦臣立刻扶住大声呼喊来人。
虽然郎官入场迅速,动作麻利地背走老奉常。
但因为之前的大呼小叫,这里还是发生了无法忽视的骚乱,吸引了嬴成𫊸目光。
嬴成𫊸瞥了一眼,见捣乱之地是在内圈,就没再搭理,将手中文书丢了下去。
黄纸飘飘荡荡,像是一个神灵符箓,以秦臣惊愕的目光为媒介,封印了内场骚乱。
外场的百姓身体森寒,内心又因始皇帝薨而沉浸在悲痛中。
高台飘下来的黄纸倒对他们没有什么效果,他们本就安静异常。
下雪了,大雪。
他们觉得这很不吉利,认为这是天在反对长安君继位,天和他们一样,只认始皇帝。
他们也很冷,懂得思维都慢了下来。
想到一会还要跪在地上,手按在冰冷刺骨的雪中,他们还没跪下就感觉到冷了。
他们不想跪,他们甚至忘记了跪天地是理所应当的。
在这个小感冒都有死亡率的时代,他们想要这场天地反对的继位大典快速结束。
他们想的很多,但他们什么都不会说,只会默默地等候。
每次继位大典都是秦国极为重要的盛事,怎么可能如他们所愿快速结束。
长安君这个狂人都不把天放在眼里,哪里会在乎他们这些贱民的想法。
他们的脸部渐硬,像是一个个永远只有一个表情的俑人。
继位大典按照正常时间进行下去,这场大雪一定会冻死许多人。
“但老天不给面子,来了一场大雪。朕知道你们期盼快点散,朕长话短说。”
从前,嬴成𫊸就很讨厌小学、中学、大学的开学典礼。
学校领导在上面阴凉处挨个讲话,他们坐在太阳底下晒一下午。
这种讨人厌的废话形式,一直伴随他到死都没脱离,他的部门领导每日早晚都会召开会议打鸡血、画大饼,大谈企业文化。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当上最高领导的他,今日不当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扯烂他人伞的竖子。
雍城百姓纷纷抬头,诧异地望着高台上的狂人。
嬴成𫊸轻笑。
虽有风雪迷人眼,但百姓集体抬头这大动作,哪里是一场风雪能遮得住的。
他高举右手,指着天空,声音朗朗。
“去年蜡祭,始皇帝在此祭拜天、地、鬼、神,要黄天厚土,佑我大秦。
“朕在此说天不存在,对天大不敬,要你们站起来。说‘我若不死,秦国无天’,以命作证。
“今年,带着你们跪拜天、地、神、鬼的始皇帝死了,而不跪天地说天是个鸟的朕还活着。
“若三尺头上真有神明,神明之上真有天,为何不庇护尊崇他们的始皇帝,劈一道雷,要了朕的命呢?”
百姓脸色变了,变得雪白。
是冻的,也是吓的。怪不得天降大雪,一国之王对天不敬,天当然会发怒!这场大雪就是天发怒的证明!
这个冬天,因为新王不敬天地之过,许多人都将会被冻死!
冻僵的脸皮浮现出惶恐神情,他们想要像去年蜡祭一样对狂妄的长安君口诛,却不敢说出一个字。
他们听到了长安君以朕自称,这个字唯有皇帝,秦王能用。
一国之王,天下之主,他们不敢骂。
“这个竖子!”
嬴政面黑,心火旺盛。
他万万没有想到,弟弟会用他的死做这样一篇文章。
他对弟弟没有天的理念早已认同,但对弟弟今日行为一点不认同。
身在雍城百姓中的他,已然感受到周遭百姓大变的情绪。
今年雪大,天寒,将有好多人熬不过去。
等今日这场继位大典过后,嬴成𫊸的话以雍城为中心辐射天下,必生大乱。
六国之地自不用说,就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六国余孽也肯定会中伤秦国的一切。
真正担心的是秦国基本盘关中,老秦人会将这笔账算在新任皇帝头上。
老秦人的心不再聚在一起,关中一乱,还平什么六国,能守住函谷关就不错了。
越想越后怕的嬴政深吸口气,就要迈步,上高台。
六国之地已乱,箭都不是在弦上,而是射出来了。
这个时候,他是生是死,那些六国余孽都会造反。
既然弟弟不行,那他就亲自来,重登王位。
嬴政严重怀疑弟弟这么说是逼他出来,但他还真就不得不出来。
再不出来,这件事就不好控制了。
“阁下稍安勿躁才是。”
鬼谷子微微一笑,轻声道:
“这里不是泰山,但禅要想与伱同死,比泰山还要容易。”
嬴政眯起双眼,毫无惧意,冷笑一声,就要说话。
王禅又道:
“禅知你素来不受威胁,但你若是死在此时,秦国如何?”
没有死的始皇帝,死在了弟弟的继位大典。
以始皇帝在关中的威望,这事情的严重性要比嬴成𫊸不敬天来的大。
西北蒙恬,东北王贲,镇守帝国两大边疆的大将忠于之人都是始皇帝。
嬴政眼底怒意浮浮沉沉,看着四颗肉痣下面那双看破一切的双眼。
“大典以后,朕会杀了你。”
“你若还是秦王,要禅死不难。”
鬼谷子话语悠悠。
“不为王,能行王事,是在王的默许下,而不是真正的王。你选择退,就一退到底,秦国没有主父。天地万物尽相对,你得到了逍遥,就失去了权力。嬴政,你不是王了,早该习惯才是。”
高台上,嬴成𫊸说完话,静静等了片刻。
没等来天上霹雳闪电,也没见到台底下有什么大的骚乱,他微叹一口气,心情很复杂。
欢喜、忧愁,尽有之。
而且说不出是欢喜多一点,还是忧愁多一点。
“朕之兄长嬴政,号始皇帝,薨。
“朕嬴成𫊸得始皇帝遗旨继位,为秦二世,号没想出来,日后补上。
“尔等以为天降大雪乃朕之错,为惩处,要你们代为受过,命丧冬日,朕知道。
“今朕就以秦二世之身,与那不存在的天斗一斗,要尔等活过这个冬天,要尔等知道大雪压枝头是美景,要尔等知道瑞雪兆丰年。”
在漫天飞舞越下越大的雪花下,应该为盛大典礼的继位大典就这么散了,没有庄严的鼓钟之乐,也没有历代秦王继位时的兵马林立。
这场继位大典简陋的不能再简陋,说出去就像是一个戏言。
在高台上讲话不过半刻钟的嬴成𫊸,虽然说了许多狂言,但被不少百姓认定是畏惧天。
天降大雪,不祥之兆,所以才匆匆结束大典。
在越发寒冷的天气下,百姓居于屋都开始手脚发冷,人心浮动。
嬴政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为此,嬴政连跑了鬼谷子这件事都抛在了脑后,第一时间就要找弟弟。
但弟弟可不想找他,不见。
位置互换,不敢泄露真实身份的嬴政不能像嬴成𫊸当初一样闯宫,急的火烧眉毛也见不到嬴成𫊸。
虚火没有烧掉嬴政眉毛,实火真正烧掉了漆黑、有孔洞的蜂窝煤。
函谷关以内,所有县城都和去年的咸阳一样,官府开始售卖蜂窝煤。
这种圆乎乎好似饼子一样,戳了好些洞的蜂窝煤卖相比被认定为贵族专享的木炭,差上不止一筹。
最开始,本就贫穷的百姓根本没人去官府购买,哪怕蜂窝煤价格很低,一石只要五钱。
但关中百姓宁可拿这五钱买不到一斗的粟。
然而,在各县城官府派小吏挨家挨户送一石试验品蜂窝煤,体验过这埋了吧汰的物件带来的温暖,再没有一户人家拒绝。
家中真没有余钱的特困户,还能从新开的官府——钱行之中借钱买蜂窝煤。
只要是购买蜂窝煤,借钱不要利息,来年把本金还上就行。
新的官府钱行,在短短五日之间就在关中每个县城都开了府门。
有去过韩地的商人觉得这一幕极为熟悉,仔细回想,就想到了当初也是短短数日开遍了韩地的吕氏商会。
想到的商人将此事闷在心里,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只是想要带着商队去官府收购蜂窝煤。
五钱,这和白给有什么区别?
只要五钱,在冬天就能得到和贵人一样的温暖,这是大商机啊!
只要他们运出函谷关,在关外瞬间就能加价十倍都不愁卖,劣质木炭的价格都是蜂窝煤的五十倍了。
官府不卖。
负责蜂窝煤售卖事宜的是传奇相邦吕不韦,这位早年就奇货可居的大商人,对于商人的道道摸得门清,再熟悉不过。
蜂窝煤售卖,严格按照各县城户籍造册记录的人员。
不许民间私自变卖,不许运蜂窝煤出城,违者轻则徒刑,重则抄没家产。
在长城多了一群修建人员,几个商人倾家荡产以后,再没人打这批蜂窝煤的主意。
隆冬,屋外严寒彻骨。
关中屋内,温暖如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