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一阳指

[3月4日星期二]

今天心情格外地沉重。

我一圈又一圈地只管自己走,单调而又重复,病友们说什么,医生护士说什么,全没听见,也全然不顾,坚定地走我自己的路。

治病也像一次大决战,要一个战役一个战役地打歼灭战,虽然战胜了高黄疸及其迸发的肝昏迷,又战胜了高黄疸和肝硬化腹水混合症,取得了节节胜利,但不是最后胜利,最后胜利就是要歼灭肝硬化腹水。我十分清楚地知道,谁战胜谁的问题还没有最后解决。每走一步我都在想,似乎每走一步都比往日更艰难,犹如一位统帅全军的大将军,决战前夕,必须迅速作出决策。

从目前情况看,西医治疗腹水办法不多。中医,我们老祖宗的中医倒是治好不少。腹水,排出尿量太少,病在肾,根在肝硬化失代偿。必须先治肾,兼保肝。中医学上肝属木,肾属水,水生木。肾不愈,肝亦难治愈;肾愈泻毒养肝,则更有利于肝愈。《黄帝内经》有言:病在肾,愈在春;春不愈,甚于长夏,长夏不死,持于秋,起于冬,禁犯焠焌热食温炙衣。……肾欲坚,急食苦以坚之,用苦补之,咸泻之。“肾欲坚,急食苦以坚之”,就是说要赶快呀,不要耽搁!那么,何谓“苦以坚”,“苦补”?何谓“咸泻”?看来一些读过《内经》的人也许并没有完全搞懂,不然怎么会是医学难题?江州医院老中医有治好腹水的先例,去年还听说附近有个中医也治好几个腹水病人,他们或许已经摸索到一些经验,乃是希望之所在。可人在医院,远水解不了近渴呀。只有一个办法:回去,出院回家。老祖宗说的一点不错:肾病起于冬,愈于春,甚于长夏;肝病起于春,愈于夏。现在恰是春天,夏天也不远了,正是治愈肝肾的大好季节。对,出院回家,须得赶快,不然会把命丢在这里的。我脑瓜里突然闪出一个预兆:只要过了赣江大桥,就会出现新的转机,那就有救了。

[3月8日星期六]

经过慎重考虑之后,前天,我向童军医提出出院要求,童军医颇感震惊,但面无表情。他一贯作风快捷、果断,表情显得严肃、冷峻,内心却是一团火。第二天查房时,童军医带来王科长,极慎重地问我回去后打算怎么办。我坦率地告诉他们,不想再住院,托熟人找中医到家里治疗,住在家中,吃喝都方便。王科长数述眼下种种情况(红牌至今未摘),要我慎重考虑。我去意已决。他说原则上是不允许出院的,也没有这个先例,既然病人坚决要求,医院会认真考虑。“我们既要对你负责,还要对你单位负责,恐怕要请你们学校领导来商量一下,再答复你。”

今天组织部长和门诊部主任赶来,到病房了解我的意向,话还未及,就被童军医叫走,没多久,童军医和王科长来告诉我,同意出院。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爽快地同意我出院,是目前西医对肝硬化腹水缺乏有效手段,医院没有十足把握,难题难解,顺便推出大门,还是尊重病人意愿?从五个月来住院经历及军医和护士们精心治疗与护理情况判断,应该是后者。因为这是一所开明的医院,思想开放,懂得病人心理,是一所高明医院,有高明医生和高明的决断。

组织部长告诉我,下星期六上午学校来车接,叫我作好准备。

听说同意出院,我简直兴奋得比同意入党还要高兴,真正有一种“获得第二次生命”的感觉。入党获得的是政治生命,对我来说不过是实现多年的追求,有个结果,有个定论罢了。出院则不同一般,对于一个久病卧床的人来说,出院意味着“病好了”,无异于又一次“出世”,生命的第二次降临!

近日来童军医每天都给他作检查。

出院日益临近,心情特别地好。这一日心情异常的好,似乎打了兴奋剂,兴奋得不能自己,自觉有点怪异,意识似乎感应到什么。

这种“感应性意识”并不稀奇,发生过好几次,最教他难忘的是母亲病故的那一天。

那时他已调到WB台,单身一人住在办公室楼上。下早中班回来,已是下午一点多钟,老是心神不宁,有时候心突突直撞,睡觉睡不着,看书看不进,烦躁不安,自个儿到台门口遛达。三点多钟,看到球场上有几个小青年打篮球,他平时很少打球,便脱下衣服跟他们一起玩。四点多,小青年们玩累了回家,他手挽衣服,还未走到宿舍,顿感心如秤砣往下一趃。晚饭吃什么也不香,入夜一直不想睡,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书摆在桌子上,可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直到深夜十一点多,仍然没有睡意,忽然听到楼下办公室电话铃响,他立刻意识到:“可能是找我的,或许是母亲……”下午他就有种心灵感应,想到过母亲的病,稍纵即逝,此时异常强烈。

果然,不到十分钟,办公室王干事推门进来:“小杨,你哥来电话——”

“是不是我母亲……”他显得特别异常的敏感。近几年来,母亲患高血压,后转肺气肿心脏病,一直记挂心怀……平时病重住院,一般都不告诉他,顶多打个电报,若不是母亲病故,哥哥是绝不会半夜打电话的。

王干事莫明其妙的一愣:“……你到楼下接电话吧。”

他拿起电话,哥哥还没讲母亲去世,他便说:“我晓得了,明天一早坐(火)车回来。”回家得知:母亲头天下午一点多突然心脏病发,叫心里难过,赶紧送到医院抢救,输氧,稍微好些,父亲问她是不是叫东儿回来,她点点头;休息一会儿,三点多钟,说要上卫生间,父亲搀扶她去,回来躺在床上睡觉,四点多钟哥哥办好住院手续回到病房,一看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断气了,找来医生再次抢救,却再也没有醒来……哥哥一直纳闷,待母亲后事处理完毕,便问他:“我还没说母亲去世,你怎么就说‘晓得了’?”他说王干事先告诉他了,哥哥奇怪:接通电话后就说找他,请王干事叫他来接电话,好像没说……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心灵感应现象。

大学时,他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有关“生物无线电学”介绍,讲某人遇难,他的亲人在家突感心惊肉跳;慈母思念游子,千里之外的儿子忽然心慌意乱……小时候同学们也讲过类似传说,老师说是荒诞的迷信煊染,无稽之谈。他则很感兴趣,一直埋记在心。文章接着讲一则真实故事:1918年7月8日,苏联巴东城一位青年妇女患乳腺癌动手术,痛不可忍;这时,远隔2700多公里住在卡干达城的母亲,左胸忽然剧痛,急忙找医生检查,但丝毫无病。科学家们对动物和人作了许多实验研究,证明动物机体间或人体之间,确实有一种尚未探明的信息联系存在,大胆推断:在生物机体间,大概通过脑和神经系统能够直接传递思维或心理活动信息,类似于电磁波。但是,“生物无线电学”并没有揭示这种信息传递的本质和它的客观规律。

这是一门崭新的科学,一片无垠的处女地,亟待世人开垦和发掘。研究发展进程怎么样,他再没有看到过有关介绍。

刻在阿波罗神庙里的箴言:“人啊,认识你自己!”然而,世人惟恨生命短暂,来日无多,一些人建功立业,或争名逐利,一些人忙于自家生计,甚至于连肚子也混不到温饱,谁还管得了什么“认识自己”?

中午他一直没睡着,躺在床上想:这种心理感应现象,是不是“意识传感”?假若意识是信息,属于某种物质形态的信息,像电磁波一样,以光速传播;那末,发生在生物机体间,特别是人体之间――“意识的我”互相传感,则是完全可能的。一个生物,特别是人,在死亡、剧痛、遇难等等生命危急关头,往往会本能地发出特别强烈的呼号,或是语言,或是意识。语言以声速传播,近则可以听到;意识以光速传播,顺理成章,远隔的亲人就有可能感应到。

“意识传感”,——刚才是谁发来的呢?一丝模糊感觉,他没有捕捉到,一直在大脑中搜索。

午休一过,他依旧到那几十平方草地上一圈一圈的走,虽然仍是凸着个大肚子,可精神亢奋,脚步显得异常轻快,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搜索。

“杨老师!”多年没有听人叫“老师”,乍一听像是有人叫,又觉得不可能,或许是叫别人,他也懒得理,只顾走他自己的路。

“杨老师,我叫你没有听见呀?”

一位女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分明听得真切。他迟缓地回过头来,看到一位中年妇人,后面跟着小柳。

“怎么…你……”他认出来了,大为诧异,有些激动,声音些微颤抖。

“怎么……不记得啦?我是姜南呀!”她接过他的话,自我介绍。

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段刻骨铭心,教他如何忘得了。

工地建设完成转入正式播音,他担任天线技术员。接触天线技术工作,他是从“天线小型化试验”开始的。文革中提倡打倒“洋奴哲学”,破旧立新,凡是“封,资,修”的,谁都可以大胆破除,天线又高又大,亦在破除之列。搞完高压线路后,工地闹了二年多革命,后续负责场区和生活区的基建工程,紧接着接手天线小型化试验。天线,这又是读大学时被砍掉的一门课。没办法,只有自己学,向书本学,在实践中学习。他在北京兄弟台学习取经回来,带一帮人搞试验,那时还未开播,他就从收信天线小型化做起,经检测,效果虽不如大天线,但亦可用,开播后便作紧急备用天线。后来机房播音任务增加,两班轮不过来,值班员少,又抽调他去值班。不久招来一批知青学员,先行培训,其中有几位是省台新招知青参加代培。由几个臭老九轮流讲课,领导交给他的任务一是无线电基础,二是天线基本知识。那时是找不到现成课本的,都是自编教材。无线电基础还好一点,可以参照大学课本,天线则很难参照,手头几本天线书,是一般大学生也难看懂的,不适合用作培训教材。他便自己编“天线讲义”。由于教材都是现编的,来不及刻印,学员手里没有书,全靠做笔记。要想学员听得懂,又易于掌握,教学方法就显得尤其重要。他的课学员都喜欢听。一是基本概念讲得清楚,二是理论联系实际,不搞从概念到概念游戏,重要地方提示学员要搞懂,记住。特别是天线课,那是许多大学生也不喜欢的课程。第一堂课就很特别。他在黑板上写下“天线”二个大字,转身面对学员发问:“什么是天线?”看到一片茫然的目光,便自问自答说:“你们看到工地周围山冈上的铁塔吧,那就是天线,广播电台都要用它。但是,我们这里讲的是理论上的天线,用某种语言来表述那个大铁塔,就是我们首先要讲的天线概念。”他在黑板上写上“天线概念”,接着讲:“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与家人的分别和再见,特别是远离家乡亲人,分别时,都会不自觉地举起手,口里喊着‘再见’,心里祝福‘一路平安’;当亲人远去,说话听不见时,仍然不停地挥着手,女同志亦或扬起手中揩眼泪的手绢。”他不觉想起与小柳道别,船离岸时,他看见小柳站在码头上高扬起的手和小手绢……略一扫视,学员们听得眉飞色舞,他讲得更来劲,随口发挥起来,“你们有谁读过《孔雀东南飞》,记不记得里面有一句很精彩的离别诗句?”调动同学们的兴趣是他讲课的特色,并不是真叫谁回答,却看到真有人举手,是位女学员,一双大眼睛闪动着热烈期待的目光,盯得他不可回避,愣神一忽儿,立即示意她讲。她站起来说:“是不是‘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这是中学语文课本里一篇“乐府”诗,痛绝封建礼教摧残焦仲卿与刘兰芝纯洁爱情,诗中许多精妙佳句教他谨记不忘。想不到学员中也有知音,遗憾是位女性。“对!你讲的完全对,正是‘举手长劳劳’。”他用完全肯定的语气赞扬说,“离别之情,尽在这‘举手长劳劳’之中……这举起的手,扬起的手绢,传达的是心与心意会的语言信息。”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表扬她,目的在于鼓励每一个学员的学习积极性。“天线就是地球上高高扬起的手,传播的是无线电意会的语言信息,就是前面我们在无线电基础中讲过的发射或接收的无线电波信号……”他就是这样用比较通俗易懂的语言,定性解释电波传播和天线馈线的一般原理,用比较简明的数学演算,定量阐述天线馈线调测匹配原理和方法,受到学员好评,连工地唐主任都戏称他是“杨教授”。

举手的学员叫姜南。

在听课学员中,他常常发现一双深澈澄明的大眼睛,不时地投过一瞥,有时大胆地盯着他,那眼神像是个大问号。那时他已同小柳结婚,还有一个“小杨柳”,对别的女孩子绝不多看几眼。这大眼睛姑娘勤学好问,下去辅导时,她爱提问,而且总要问个水落石出。今天他才留意,知道她叫姜南。或许是与“江南”谐音,勾起他对故乡的怀念和对小柳及女儿的眷恋之情,不自禁地盯了她一眼。他清楚地看到,她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约模二十来岁,一脸富态,高高的鼻梁,前额宽阔而恬静,一头乌黑如云的头发,结成两条不长不短的粗辫,那双大眼睛透着灵气,文静,典雅而高贵。他想不知又是哪个鸡窝里飞出的凤凰。

教学结束,紧接着的是实习。姜南恰巧分到他班里,新来乍到,见人言必称“师傅”。值班长是位年长的女同志,正好带她学习,巡机抄表,楼上楼下,她是形影不离左右。虽教过她,又同在一个班,教学任务已经完成,实习不是他的事,天天见面也从未说上一句半句。国人历来重名分,在那“火红年代”,男女之间无端交谈,常有异教徒之嫌;他是臭老九,更何况有“辫子”,当自不招是非的。也曾有几次不经意的一瞥相遇,欲语无题,难启金齿,一笑而过,终究是面熟语不通。

不久,班长大概是拖儿带女,家务事多,见他这个臭老九也没什么架子,一起值班,一起检修,常常主动爬到高高的变压器上检查异态,擦抹高压绝缘子和铜线上的尘灰,又善于分析判断故障,班里的停播率和事故率大大降低。便推说他技术业务水平高,就把她的徒弟交给他。名正言顺的师徒关系就这么开始了,但她仍然称他“杨老师”。

他知道她是一位用心用脑学习的好学生,就让她大胆地独立操作,抄表记录和巡视机器工作状态,自己在一旁监护;待她基本掌握后,再告诉她如何避免操作错误,如何观察、判断、处理机器异态,有方法,有经验;又结合实际,把课堂上讲的基本理论知识,让她融会贯通,易于掌握。她提出要借他编的“讲义”。他自己是从学生过来的,懂得没有书又没有“讲义”的难处,对她好学求知,自是喜欢和偏爱,欣然应允。发现她天赋聪慧,求知欲和接受能力强,后来还把他自己积累的经验资料给她抄阅。自然她比别的实习生进步快得多。

技术掌握熟练了,自如了,思想也随之放开,她显得洒脱不拘,话语也就多起来。

“杨老师,听说你是南方人?”她询问道。

他投过一瞥,极随便地说道:“你不也是南方人嘛!”语意淡淡的。

“是呀。你怎么知道?”她兴奋地叮问他。

“瞎猜的。”他想掩饰,想想不应该跟一个小姑娘家兜圈子,便又爽快地说,“这么说罢,是你名字告诉我的。”

“我名字?”她惊讶的睁大眼睛,黑眸子闪动,像是拍摄对方面影。

“你不是叫姜南吗?喻意是‘江南’,你父亲或母亲,至少有一个是南方人,长期在外,常常思念自己的故乡,那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令他怀念,所以给你取名姜南,谐音就是‘江南’。不信你回去问。”

“我只知道祖籍江西,爸爸参加红军,随毛主席长征到陕北。家里我最小,从我记事起,就一直住在省城。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等哪天轮休,我回去问问。”

她的气质告诉他,她出身不凡,原来是老红军后代,父母的“断肠千斤”,说不准还是大将军的女儿。她还告诉他,文革中下放,一个月前省广播电台招工,刚从农村回来,就到这里参加培训。

长期来的单身生活,杨震东养成了无事就看书的习惯,一是汲取营养,丰富自己的头脑;二是以书为伴,以书为乐。虽然孤独,却并不寂寞。他难捱寂寞,偏爱孤独,喜欢在孤独中看书,在孤独中思考,犹如冷酷的绵绵冬夜孕育缤纷烂漫的春天。在封建士大夫看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把读书完全当作升官发财的阶梯。在他,书更是一座丰富的宝藏,读书更为着寻找和发掘奇珍异宝。只有不怕艰辛,不怕孤独的人,才愿意到历史故纸堆般岩壤里开采、发掘,才有可能发现闪亮的金子。

值班工作对他显然轻松。他把早先买的《资本论》,《哲学笔记》,《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厚厚的一堆叠放在桌子上,经常翻阅,做了许多笔记,在书上写写画画,作了不少记号,有备将来查找。

一天晚上,他正在看《资本论》,“生产方式的革命,在手工制造业,是以劳动力为出发点;在大工业,是以劳动手段为出发点。所以,我们首先要研究的是,劳动手段如何由一个工具转化为一个机器。”他一边作笔记一边想:既然“劳动力”和“机器”都是生产方式革命的出发点,二者必有本质性的内在联系!!劳动力是人的劳动能力,在手工制造业的生产活动中,一是推动工具(或工具机、工作机)和劳动对象运动,起着动力作用,二是准确、灵活地掌握、控制、调节工具和劳动对象,具有操作功能;其“动力作用”后来逐渐被马力,水力,风力,机器力所代替。在大工业,动力类机器——蒸汽机,内燃机,电动机,具有“力”的特征,专门作为动力,称之为“机器力”;而工作机、工具机则是操作性的。为什么说机器是“劳动手段”?“机器力”是不是“劳动力”,或者说也具有劳动能力呢?那末,农业生产方式革命的出发点,是劳动力(人力)?畜力(牛马之类)?机器力(拖拉机等)?……

姜南突然闯进他的房间,归还借的“讲义”。他陷入沉沉思考中,没有顾得上打理她。

“看什么书,这么用功?”她不想甩下“讲义”就走。

好一会,他抬起头看她,随手翻开封面。

“《资本论》!”她奇怪,指着桌上一堆书说,“你怎么尽看这些书?”

“或许是兴趣吧,也或许是某种机缘。”他打开了话匣子,“说来话长,我喜欢逛旧书店。文革开始那年冬天,天气异常的冷,对我有着‘大雪压青松’般的沉重,适逢到北京出差办事,凛冽寒风中,在靠近东四一条街巷的旧书店里,看到《资本论》,我翻开第一卷,马克思在“初版的序”中有这么一句话:‘在经济形态的分析上,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反应剂。那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二者。’我的大脑立刻浮现出一种模糊意识:今后要写书或研究点什么,对我是极有价值的。于是买下了。兴趣来了,以后就陆续买。”

“你想写书?”姜南似问又似惊喜。

他顿了顿,自觉说露了嘴。瞧瞧眼前姜南,坦然地点点头,算是作答。

著书立说,这是自学生时代就播下了的思想种子,或者说是一种意识深深地埋藏在他的潜意识之中。马克思的至理名言引发他自幼立志攀登科学高峰,20世纪初的“相对论”改变了人们的时空观念,“量子力学”改变了描述自然的方式。他也想改变点什么,有物理学的思考,也有哲学社会学的思考,不过,他还没理出头绪来,或许还没有形成系统概念,仍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一个个的“为什么”。因此他从不愿讲,也不能讲,更不敢讲,连小柳也未吐露。那个年头,人前只说三分话,谁愿抛出一片心。他怕招灾惹祸。今天是头一次道出自己的心声,一个久藏心底的秘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姜南面前坦直得像个蒙童,口心如一,毋须设防,也毫无怕处。

“真了不起!”姜南暗自叫道,目光里充满了赞赏。在她看来,写书是件天大的事,常人所不为。杨老师说要写书,一定是下了决心并且作了长期准备的。第一次听他讲课,就觉得他有满腹文章。她在学校读书时间不长,听人讲课亦不为多,自是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位老师把枯燥的概念讲得那样生动,有声有色。现在愈亦证明她的判断:他是一位有志气有才华的青年。

她高兴地告诉他,她爸爸大革命时离开家乡,五十年代初土改,说是爷爷家划大地主,为田地房产曾回去过一次,回来后不久她出生了,就给她取名“姜南”。以后再没有回去过。“现在他人老了,特别思念那一片故土。爸爸说过几年就要离休,离休后想迁回江西度过他的晚年。”

他也思念那一片故土,想他的家人和那个还未见面的女儿,陷入沉沉眷念之中。

“杨老师,你是哪个省的?”

他突然回过神来,说:“哦,跟你一样,家住江州市。”

“啊,我们是老乡。”其实她早就打听到他家住江州,只是想确证一下。“爸爸说我们老家是永新的。”

“不是老乡,是老俵。江西人见到自己的同乡都叫‘老俵’。”他颇感诧异,心里叨念着:唉呀,真是三生有幸!有着他乡遇故人之感慨。要不是对方是个女同胞,他大有抱着她,揍她一拳的快慰。

她听到“老俵”两个字,觉得好亲切。面前这个“老俵”,教她敬佩,却无法接近,似觉疏远。她希望“老俵”能把他和她拉近一点。

“不错,是叫‘老俵’。我记起来了,那年我爸爸回去,他说一进村,就有人叫他‘老俵’。后来他感慨地说,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已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你会背唐诗?”他眼里闪出异样的光。

“我最喜欢诗词。小时候爸妈常常教我背毛主席诗词,背唐诗宋词。”她从他眼睛里发现他对诗词很感兴趣,便眉飞色舞地讲起来,“这次爸爸又一次跟我谈起在省城读书时的情形,讲‘八大山人’,‘滕王阁’和王勃的《滕王阁序》。‘星分翼轸,地接衡庐。’爸爸说那‘衡庐’的‘庐’就是你们江州的庐山。‘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那‘彭蠡之滨’也是指你们江州一带。”

他听得津津有味,很欣赏眼前这位小姑娘的才气,递给她一杯茶说:“这是庐山云雾茶,你尝尝。”

她喝了几口,自觉有股清香扑鼻,冲入脑门,沁人心脾。“真有一股清清淡淡的雾味云香。”她颇有体味地赞赏说。

“如果你喜欢,我叫家里给你寄些来。”

“不麻烦你,我爸爸妈妈都是老干部,家里有老干部供应本,什么都买得到。”她早就注意到他桌上那一堆书,是她爸爸常看的,据说深奥难懂。觉得奇怪,她爸爸也在看哲学,便问他“哲学”是什么。他没有正面回答,笑笑说:“你是第二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第一个问你的……也是一个傻姑娘?”

“不!是我的哥哥。”

初中毕业那年,哥哥春节回家,他看到哥哥公文包里有一本“哲学研究”(杂志),好奇地抽出来看。哥哥说你是初中毕业生了,说说看,什么叫哲学?他自然回答不了,说老师还没教。哥哥说世界上许多学问,哪有都是老师教的,要靠自己学,主动去学,“惟自学成才”,许多大学问家,有不少就是靠自学成才,无师自通。

“我答不上来,哥哥当时讲了一通哲学是什么,我不懂,也不记得了。不过,自此激发起我对哲学的兴趣。我这个人就是这种脾气,越是说我不懂,我就偏要学。就我所知,哲学一词源于希腊,本义是爱智慧。就范畴而言,哲学是关于世界观和认识论的科学,是人们对于整个世界的认识和总的看法。世界是什么,人生是什么,比如人生哲学、价值观、思想、行为,人与自然,人与周围世界的关系是什么;事物运动和发展前进的规律是什么;思维与意识的本质是什么,遵循什么样的规律等等基本原则,都是哲学研究和回答的问题,都需要哲学作出概括和总结。而在学术上,哲学则是对这些基本原则的理性根据的质疑、反思,并试图对这些基本原则进行理性的重建。我们学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就是革命导师马克思关于世界,关于社会发展及思维与意识的高度概括和总结。”

“你是搞技术的,为什么不看技术书?”

“大概是技术书籍太少,也或许技术是技艺,是小道理,哲学是智慧之学,是大道理。不是有一句非常流行的话:大道理管小道理。我喜欢追求智慧,研究大道理。”

“光有大道理有什么用?”

“用处可大哩。”他讲了一通唯物辩证法在认识宇宙和自然,认识社会和客观事物中的能动作用,接下说,“有哲学头脑,看问题就精辟入里,入骨三分,透过现象,抓住本质。在宇宙中有许多未解之迷,自然界和社会发展中也有许多问题,只有用哲学思维去辩识,才能揭示它的本质。尤其是通过哲学冥想浩瀚的宇宙之博大,我们的心灵会变得伟大起来……”

“我在农村常常听到有些农民抱怨吃不饱饭,现在生活还不如解放前。我不晓得解放前是什么样子。但农民说单干比集体好,可以吃饱肚子。三年困难时期他们学安徽搞了一阵子“包产到户”,家家粮食吃不完,可上头说是搞资本主义。我爸爸也经常跟一些老干部们议论:‘一马一车式’的富农经济为什么要批判,农民富裕起来为什么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你能不能用哲学思想帮我解答。”

“反右”斗争时右派分子说“今不如昔”,他正读高中,学校要求学生寒假里作些社会调查,用事实驳斥右派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他曾邀同学一起调查几位贫农,觉得事实不够充分,就去找他三叔。解放前,三叔一直在地主家打长工,是个雇农。三叔说完打长工情况,他就问:“现在呢?”三叔慨叹地说:“唉呀,还抵不上打长工。一年长工下来,吃喝不算,怎么样也有三担六斗粮,年成好还要多些;现在我每年总要欠集体的,我跟你婶做一年还养不话一家四口哇……”为什么有些农民生活不如解放前?是他们懒吗?显然不是。他不敢直接向学校汇报,写信告诉了哥哥,他哥回信叮嘱他,千万不能乱讲,属右派言论,更不要汇报。然而,一个“为什么”一直谨记在心。三年困难时期,他村子里饿死人,破草蓆一卷就埋了……这些他还来不及思考,姜南也提出同样问题,说明贫困不是个别地区和少数农民。

“这是一个重大的理论问题,涉及到政治经济学。我没有研究,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放在今天,恐怕也不好回答。“不过,如果仅仅从哲学上讲,就是对立斗争。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是对立斗争,穷和富也是对立斗争。这个斗争,究竟谁战胜谁并没有解决。但斗争不是目的,是手段,是为了由穷变富,创造条件转化为富,社会主义优越性应该能够实现由穷变富,最终用富裕的社会主义代替资本主义。如果说富裕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单干为什么比集体好,依我看,马克思主义本本里可能找不到答案,恐怕要从哲学上进行理论思维。”

“可惜,你没有学哲学,要不然你会成为一位伟大哲学家,写出一部惊世骇俗之作。”

读中学生时,“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之声响彻校园,是那个年代男子汉的青春本色。他一贯重视全面发展,数,理,化,文,史,地各科成绩都好。语文课中有一首《枫桥夜泊》,老师把诗中构造的意境同作者张继仕途落第的心境联系一起讲,讲到了是处。最后加一句说:这样不朽的传世杰作,是那些高中“三甲”之辈写不出来的;历史上追逐高官厚禄的人,往往难有真才实学,因而被历史的尘埃所埋葬,化为粪土……他的心灵深深震憾了,自此更加偏爱文学而鄙薄权贵。高中毕业,他是班长,不少同学劝他考文科,有的甚至说杨班长不考文科,中国就会少一个作家。他准备报考文科,哥哥特地赶到学校,一定要他报考理工科,说什么搞文的右派多,他心直口快,容易犯错误。那时他只看过《逻辑学》和一本《哲学问答》,多是看小说。“写小说怎么会犯错误?”他不解。哥哥诘问:“中国能有几个鲁迅,几个郭沫若?”意思是说,你只有成为鲁迅、郭沫若那样的大文学家,即使犯了错误也不要紧。他被问住了,放弃了文学道路,倒是对哲学社会科学感兴趣。

“我是想研究一些哲学社会科学问题,但并不奢想什么‘伟大’和‘惊世’。作为一个人,到人间走一回,我不想升官发财,只想求知,求真,尽其所能做点学问,不枉负此生!如果真能做一个学人研究出一点学问,身后留下点什么,为人类做点贡献,那就算烧高香了。”

什么叫“抱负”?此之谓也。杨震东这番内心世界的剖白,着实教姜南震撼,她心中杨老师形象似乎高大了,高大得她摸不到抓不着了。

一次姜南从家里回来,见他正在看《红楼梦》。这山沟里书太少,是他前两天从同事那里借来的。《红楼梦》不是禁书,已经看过二、三遍了,他想有新发现。姜南瞟了一眼桌上的《红楼梦》说:“我也喜欢看小说。”

又一个喜欢看小说的。他瞟了她一眼:“那你…看过哪些小说?”

“我看的小说可多啦,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家》,《春》,《秋》,《雷雨》,《安娜卡列妮娜》,《茶花女》,《红与黑》……下放到农村时,我才十六岁,爸爸是省军区副政委,从公社到生产队,都非常照顾我,活儿不累,收工回来我就看小说,谁也不管我,有时请假回家,一住就是一、二个月,不看小说,我还能做什么。”

“哪不是封资修的东西嘛?”

“什么封资修?不管是小说、电影,那些大干部不是照样看。”

“他们水平高,有批判能力,看,是为了批判嘛。”

“我也批判呀!”

他怀着赞许的神情又有些不解地瞧她,碰到她的眼光,迅速敝开,随便问道:“你哪能找到那么多书?”

“都是我家里的。爸爸妈妈都喜欢看书,买书,藏书,诗词小说可多啦。你要是喜欢,下次我给你带二本。”

果然她给他带了二本:《家》和《柔石选集》。书中描写的人物,都是“五四”时期革命青年形象。在无产阶级革命时代,这些人物的思想感情,已沦为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代表,受到批判是可以想见的。

《家》早已看过。他翻开《柔石选集》,里面有《为奴隶的母亲》,《早春二月》。“我看过电影《早春二月》,那是为了批判,还真没看过小说原文。”

“批判谁?”她那时还小,听大人说过,“批判萧涧秋,批判陶岚,是吗?”

“他们搞人道主义,主要是批判他们代表的资产阶级思想,要害是打着人道主义招牌欺骗群众,蛊惑人心。”这是当时大字报上说的,他完全记得。而在他内心,还是赞同人道主义,尤其是欣赏萧涧秋人格魅力和潇洒风度。

“人道主义有什么不好?你到农村去看看,许多农民缺吃少穿,许多小孩子,特别是女孩子读不完小学就回家帮父母挣工分。如果有人搞人道主义,像萧涧秋、陶岚那样帮助他们上学读书,帮助他们吃饱穿暖,那不正是我爸妈那一代人为之奋斗,体现出社会主义优越性吗?”

他真没有想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竟有如此见地。看来她的家庭教育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真正让她增见识,长才干。他深有同感。自幼生长在农村,工地附近也是农村,他了解农民的疾苦,也倾听过农民的诉说,知道农民的想法、意见和愿望。但他从不说。令他记忆犹新的是,批判《早春二月》时,有的同学赞扬萧涧秋的人道主义,结果受到批判。

“可他们都是‘五四’时代青年。”

“现代青年恐怕好多人还不如他们。我觉得他们很可爱。我就喜欢萧涧秋,要是他活在现代,说不定我也会像陶岚一样爱他,追求他!”

她的大胆教他吃惊,瞧了她一眼,无所谓的说:“恐怕活不到现在……”

“他的思想仍然活着哇!譬如说……你——”她一针见血,没有丝毫羞赧。

“我……?”他哑然失笑。

“我看你就是活着的萧涧秋。”她直言不讳。

他生性浪漫,大学读书时,他是有名的“罗曼”。看了《早春二月》后,有的同学看他身穿一套中山服,脖子上围一条咖啡色羊毛围巾,留个大分头,那股罗曼蒂克样子,颇有萧涧秋味道,就直呼:杨涧秋。现在姜南也直言不讳,他无言以对,缄口为妙。

“我听说过,你学雷锋给地震灾区捐款,帮助牺牲同学的父母家人,为别人做了不少好事,就是人道主义嘛!雷锋精神,我认为实际上就是一种人道主义精神。社会主义如果不讲人道主义,恐怕就没有人拥护。”

她的后一句话,他觉得很有道理,像是一位哲人的语言。为了确证,他后来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找到了根据:“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但是,在没有确证之前,他是不会去论理的。他紧扣前一句话说:“看来你对我很关心,说说看,还听说过什么?譬如我——游街……”这已不是秘密。他毫不忌讳,与其别人背后说,不如自己当面直说,看她究竟如何?

后一句话她是从爸爸同叔叔伯伯们议论中听来的,想以此证明前一句话,引出他的新话题,新见解。不料,他取其前者,单刀直入逼过来。她也情急生智:“游街并不说明什么。好多人都被游街,一些有学问,有才华的老师、教授,省里许多大干部,哪一个没被游街?——依我看,游街并不是什么奇耻大辱。”

“可我是耻辱!”在一个纯洁的女孩子面前,他不想把自己打扮得多么崇高伟大,应该告诉她自己真实的另一面,抵毁她心目中那个“萧涧秋”形象。

她知道他耿耿于怀。在她看来,受点耻辱并不就是坏事。韩信受过胯下之辱,陈平有叔嫂不白之嫌,勾践更有亡国之耻……然则,他们忍辱负重,终成大器,光炳千秋。她本想以此勉励,看着他孤愤情态,便改口道:

“听说那位嫂子都否认了,你还记着干什么?人嘛,谁保没有点小毛病,不是说‘小节’嘛。何况你是受冤枉。即便有那么回事,也是小事一桩。你没听说过,吹得神乎其神的‘副统帅’那一伙,‘小节’故事可多哩!”

在那个年代,“三忠于,四无限”谓之“大节”。只要是“大节”好,其他诸如男女关系等等之类就算“小节”;谁若“大节”不保,“小节”就辩证地上升算到“大节”的账上。

牵涉到“生死秘密”,他便沉默不语。心里却嘀咕:那些“高举”的老革命也“腐败”,不就变成“修正主义的党”了么?

“连人家嫂子都说你是好人,受冤枉。其实,你是个热心肠,招人喜欢。”她说时不觉脸一红,“又往往易惹是非,流言蜚语,就像萧涧秋……”

“萧涧秋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我不是萧涧秋,也绝没有你想象的像雷锋那样崇高伟大。我学雷锋,或许是我跟雷锋生活在同一时代,有相似的境遇,同情弱者,凭自己的天地良心罢了。”

“你坦诚,直率,独立特行,敢作敢为,又不谀不阿,不随大流,不与世俗浮沉。我见过一些青年人打冲锋闹革命,也见过一些埋头生产钻研技术的,像你这样默默无闻地研究学问,有才华有抱负,恐怕少有,至少我是没有遇见过。”她打从心底里说,“直教人打心眼里敬佩!”

“一个‘臭老九’罢了,何至如斯。”他语同心声,无一丝自得,倒显得悲观。

“宝剑锋从磨砺出嘛。”她鼓励他,“是金子就一定会闪光!”

他愈亦否定,她愈亦肯定;他越袒露心迹,她更觉得可爱。

人生活在社会上,相识,相交,甚至相爱,往往不是用理智选择对方优点、长处,而是凭个人感觉,感性上确认接纳对方,确认他或她的优点、长处,接纳他或她的缺点、弱点,包容他或她的坏习惯、丑脾气,甚至包括他或她的错误。

她喝了一口茶说:“还是庐山云雾茶好喝。”一双深澈澄明的大眼睛直盯着他,甜甜一笑,“听说庐山很美,一直想去看看,你先讲一点我听听好吗?”

这是一个十分愉快的话题。看她那副天真情态,笑得烂漫,觉得很可爱,便侃侃而谈,给她描绘出一幅绚丽的图画,就像今天导游小姐的解说词。

庐山最有名的是“仙人洞”,确实是“天生一个仙人洞”,洞口有一棵300多年的古松,就是毛主席诗词“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中的“劲松”;洞里是吕洞宾塑像,再往里是“景秀谷”,苍松翠竹,欲滴绿意,悬崖秀谷,云雾缭绕,如临仙境一般,刘伯温和朱元璋的许多故事就发生在那里。附近是“如琴湖”和“花径”,你可以感受白居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的诗情画意。

步入“乌龙潭”、“黄龙潭”,远远地你就听到浑然的瀑声,走近处,两岸青山夹绿水,赤脚踏入瀑流,在炎炎夏日,清澈,纯静,透明,爽意,直从脚下沁入心脾;或坐在石头上,脚浸在水里,清溪从你身边潺潺流淌,似亲吻,又似抚摸,遥观两岸苍翠,你会觉得恍如隔世,对什么是“人间胜境”会另有一番感悟。

“含鄱口”是观看日出的地方。冬日里,凌晨,你赶到含鄱口,观看太阳从鄱阳湖冉冉升起,看去像是日出苍海,你可以领略其壮观和烟波浩瀚的胜景。

到庐山,你必得爬“五老峰”,亲临庐山奇峰异谷和云雾之秀美,进入苏东坡那首诗的意境之中:“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否则你就很难体味诗的哲理和庐山的灵秀。接下去看“三叠泉”,远远看去像是一条腾云喷雾的巨龙,不怕一路坎坷,一波三折,直向山下奔涌而去,坠入深潭,化作清流……你会对人生平添一番感慨。

山下有“观音桥”,“白鹿书院”,读书人都喜欢去那里观赏文人墨客的碑刻真迹,体味一番古人求学之道。“秀峰寺”山水如画,你若身入龙潭,沫浴,游泳,像临潼的温泉,凝如脂滑。遥看香炉峰的飞瀑,就可重温李白那首气荡天地的佳句:“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还有一个“东林寺”,据说那是中国佛教净土宗派的发源地,你喝几口沁人心脾的“聪明泉”,在净土宗大佛前烧几柱香,虔诚三拜,许个愿,说不定你会带回庐山灵气和禅宗顿悟……

她专注凝神地聆听着,随着他情感丰富的语言而感受和想象庐山的美丽。自此,师徒关系又加上共同的情趣爱好,把她和他粘连在一起。每次倾心交谈,情投意合,一些幽默俏皮话,都给对方一种愉悦的享受。思想上的共鸣,使他们相互了解日深。上班谈技术业务,下班常在一起消磨,有时欣赏诗词歌赋,谈论小说中人物,有时爬山,有时到附近村子里玩,生活丰富,充实,愉悦,真有那么点“萧陶情结”。

姜南每次回家,常常情不自禁地在爸妈面前讲她的杨老师,语言中经常流露出爱慕情感,引起妈妈的警觉:是不是女儿爱上了那位杨老师?女儿已二十岁,该谈男朋友了。今天回来,显得有些消瘦,闷闷不乐,心烦气燥,失魂落魄的样子。妈妈心疼这个宝贝女儿,问她怎么了。

“告诉妈,是不是那个杨老师……”妈妈必竟是过来人,凭直觉,知道女儿是为了爱。

妈妈猜对了,杨震东完全搅乱了那颗纯洁沉静的心。爱慕,眷恋,骚动与烦恼,揪着她心痛。她被爱神之箭射中了,俘虏了。姜南不自主地又是极认真的点点头。

“看你神魂颠倒的样子,就那么喜欢他?”

他的品貌,风度,第一眼见到就教她心动;他博学多才,有理想,有抱负,教她不得不爱。“他的相貌,人品,才学,你要是见过,肯定也喜欢。”

“下次回来,你就把他带家来看看,让你爸爸出点主意。”

“人家又不是一件东西,说带就能带来的呀?”她是想带回来,让爸妈参谋参谋,可她没有把握。

妈妈是一位知识女性,她懂得:每一个人都是在爱中成长的。小时候,母爱,父爱,爷爷奶奶爱;长大了,除兄弟姐妹、朋友、同志间的关爱;再就是异性的爱,夫妻爱。在她看来,每一个人都会遇到成长的烦恼,尤其是青春期,爱情是成长的需要。青年男女相爱时,两颗心碰撞,情感交流,相辅相悦……正确的爱与恋会有益于身心健康。在她多年管人事干部的工作中,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了解人的复杂思想感情,特别是恋爱,婚姻,最难说得清楚也最难处理。处理得好,一生幸福;处理不好,轻则造成心理伤害,或犯错误,重则害人一生,甚至铸成不可饶恕的错误。她当然不想女儿成为后一种。鼓励女儿大胆地爱,追求自己的幸福,不要留下终生遗憾,同时以自己的人生经验告诫说:“人世间,最爱的往往并不属于自己。所以爱要有分寸,有理智。你已经长大了,不须妈多说,自己晓得该怎么做。”

姜南就是不晓得该怎么做,教她心烦。呆呆的看着妈,欲言又止。

“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跟妈讲,或许妈能帮你。”

“假如你爱上一个人,而那个人已经结婚,有妻子儿女,你该怎么办?”她想得到妈妈的帮助,让妈妈作出判断,就等妈妈这句话。

她妈妈暗暗吃惊。

三十年代末,妈妈在中学读书,爱上一位国文教师,可那位教师家有妻室,愿意离婚娶她,却遭到父母反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急忙托媒给她找婆家,为她操办婚事,由此她离家出走,投奔革命。跟姜政委的结合,纯属组织上意图。那是战争年代,一生都献给革命事业,一切都交给党安排,婚姻成了服从革命需要的一种义务,自然不能由个人选择,更没有那份浪漫。为了挣脱封建桎酷,追求自由恋爱,却没有热恋一回,生活无不幸福,心中始终怀有一分遗憾。革命生涯告诉她,搞革命的直接目的,就是解放劳苦大众于水火,让每一个人身心都得到解放,幸福地生活,自主自由地爱。教她为难的是,这是她自己曾经碰到连自己都没解决的难题。她不解:自己的小女儿也爱上她的老师,历史为什么总有重复,是不是一个人性的怪圈?此时,她最能体量女儿的心,要帮助女儿走出那个怪圈,一时又难以回答;想想自己的初恋情结,对姜南说:“妈只能告诉你:爱一个人不是罪过。生活里有爱才会美丽,尤其是女孩子,你的人生也将会更加丰富多彩,充实而富有。追求你的所爱,不要留下遗憾。现在不是旧社会,恋爱,结婚,离婚,都是自由,自主,自愿的。只要对方愿意离婚,妈不会阻拦你。爱是你的权利!”

妈妈这番话鼓起她不少勇气,可她一个大姑娘家,爱上一个有妇之夫,她没有把握他一定会接受,更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离婚,得到的是幸福还是……她不愿想,也懒得想,任凭爱神的支配。

此情彼景,妈妈完全理解。又补充说:“找个适当机会,从侧面试探一下,看人家愿不愿意离婚。只要愿意,一切都好办。”

姜南给震东带一本尼克松的《六次危机》。这是她从爸爸新书架上拿的,她自己也没看;想来既是“危机”,必遭不少罹难,今当总统,自有其道,对杨老师或许有某种教益。她没有找到合适机会,要想带他回家,又不知如何开口。直到那天上早班,下班后就必须动身,她才试探地对他说:“我今天回家,你陪我去好不好?”

“不行!——叫别人会怎么看?”

“请你到我家做客,总可以吧?”

“做客?”他最不愿意到别人家做客。他不喝酒,不会应付那种你请他喝的场面,到大干部家做客,更觉不自在。“不敢当!”拒不接受。

她说服不了他,也不能强拉硬拽。他送她到秦川市,街头贴满了“批林整风”大幅标语和大字报,他记忆犹新,令他胆寒。她也不愿回家,想寻找适当机会向他表白。他想摆脱她,可她像他的影子,不离左右,俩人相伴到新华书店,逛商店,进进出出,看上去就像一对恋人。

风言风语很快传到领导耳朵里,杭政委一笑置之。

杭政委自有其道理。男女之间交往过密,容易产生感情纠葛,注定是不可避免的,政治思想工作往往无能为力,阻止不了,拦也拦不住,有的时候连自己也控制不了,需要的是理智。所谓“理智是感情的缰绳”,惟有靠理智驾驭。相信他们二人会用理智来对待和处理的。在她,将门之后,何患之有?而他,感情上已有归宿,并且有了爱的结晶。杭政委心里有数。他不是一个不负责任放荡不羈的人,他犯错误,有某种还为人不知的特殊原因;也不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不可能移情别恋,攀龙附凤扒占高枝,绝不会弃旧贪新;更何况他正是在这阴沟里跌倒后爬起来的人,像受伤的珍珠贝,创口处已结痂成一粒珍珠,心中晶莹剔透,脚下踩着坚实的根基,根本不用担心他会再跌跤的。

转眼春节快到了,姜南也即将结束实习生活。

一个轮休日子,姜南恹恹睡起,开门一看,天空纷纷扬扬飘起雪花,地上已铺上薄薄一层。她喜欢下雪,站在大风雪中,天地浑然一体,看不到哪是天,哪是地;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原野;哪是高楼,茅舍;哪是树木,山峦;哪是河川,沟溪……整个世界一片洁白晶莹,髒的,腐的,朽的,臭的……一起都埋葬了,丑的变美,美的更加美丽;看不到豺狼虎豹横行,也见不到毒蛇恶狗霸道……一切都净了,溶了,化了,连人的心性也净化了!但天地并没有死,世界也没有死,一切都美丽的活着。

她喜欢纯洁美丽的雪,喜欢这素净洁白的世界,想邀杨老师一起踏雪,到山冈上、河谷里狂野,如同在远古荒原上,留下人类最初的脚印。可他的门锁着,到哪里去了呢?她似乎有种心灵感应,拔腿就去找他。

几天前她同杨老师去公社小镇上玩,路上碰到田大爷抱着一个女娃,说是病了要住院,没钱,抱回来寻钱。小女孩身子瘦小,三、四岁了,缩在田大爷怀里,一双迟呆的眼睛看着他们俩个。一摸,有些烫,是发烧。问明田大爷住院要多少钱,他俩人四眼相对,心里默许,非常默契地推拥着田大爷一同回医院,给小女孩安排住院。

听别人讲,田大爷已四十五岁,父母死的早,孤身一人,在生产队是个强劳动力,可一年下来,总没有几个剩余钱,始终娶不上媳妇;十年前河南有一群逃荒的路过,丢下一个十来岁的女娃,村里人叫他养着,十七、八岁就做了他的婆娘,生下这个女娃子不久,那婆娘不见了,有的说是被人拐跑,有的说是跑回河南娘家去了,她娘家在哪里?谁也不晓得。杨震东马上记起前年田大爷借钱的事。

工地天线施工,请来几十个民工,田大爷是贫农,自然可以到工地做工;一不小心,脚被铁丝划破,鲜血直流,他立即扶田大爷找卫生员。时近初冬,他看田大爷穿着一双破布鞋,又带到宿舍,拿出一双自己穿的球鞋给田大爷换上。第二天中午,他正在宿舍跟一位同事说话,田大爷又来找他,说是娃没奶,向他借点钱。他正犹豫,那位同事说怎么会娃没奶,出去,出去。田大爷转身就走,同事对着背影说:“说的好听借钱,用什么还?”又对震东说,这些老乡别理他,今天借五块,说不定明天要借十块,老缠着你没完。自此后,他再没见到田大爷。

真是“娃没奶”。他万万想不到,一个贫农儿子,解放后翻了身,走集体化道路,在人民公社里劳动,不谈劳动致富,竟然穷得娶不上媳妇(当地仍是包办婚姻,要花钱买媳妇)。他想起忠厚老实的三叔,三十多岁才娶三娘,据说是花钱娶了个比他小十多岁的寡妇。可那是解放前。解放二十多年,贫苦农民的命运为什么依然如故?这本不该他去想的问题,可现实摆在面前,他能熟视无睹,能不思考一个“为什么?”当然是回答不了。眼前,他最关心的还是那个被母亲遗弃的小女孩子。今天轮休,他一早便到公社医院去。近些时日,“批林整风”运动开始了,他风闻一些闲言碎语,常常有意回避姜南,所以就独自一个人去了。

田大爷女儿患的是肺炎,幸好即时住院治疗,正在康复之中。他高兴地看到父女俩脸上露出笑容,坐一会儿便转身回去。刚走出病房,姜南赶来了。他瞥一眼,没理睬她,径直自己走。她带来好些糖果,丢到小女孩床上,扭头就去追赶震东。

他俩冒着纷飞大雪往回走。天地间,雪花飘舞,漫山遍野,白皑皑,茫茫一片。鸟儿藏在窝里,野兔躲进丛林。村民们围坐着自家热炕。路上几乎见不到人影,只有两个小点点,一前一后,一步一步艰难地移动。

他在前面走,望着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极目四野,心中情不自禁地默诵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他本就喜欢钓鱼,可惜这穷乡僻壤,河水太浅,常常干枯,竟不能养鱼,否则他真想在这雪天里“独钓寒江”!

她在后面追,大声地喊:“等等我!……”

他不忍心甩掉她,放慢了脚步。走到近处,她气喘嘘嘘地竭声说,“为什么不理我?”

“还用问?——你没长眼睛?有人在背后指我们的脊梁骨。”他害怕闲言碎语,更害怕“运动”,就跟金凤说的心里直哆嗦,发怵。他不想再给自己添乱了,执意逃避,惟有独处。

“怕什么嘛?”

“你当然不怕,说走就走。可我呢,我必须面对!”

“你放心,我已经跟杭政委讲清楚了,你是我老师,只是在一起多一点,一身清白,你毋须面对。”又是一个“讲清楚”的。可男女间的事从来就是讲不清楚的,他体会最深:“现实则是残酷的。你知道吗,流言蜚语可以杀人!”

他没有听到她的话声,扭回头看去,她摇摆着扬起的双手,路滑,脚步趔趔趄趄。他赶紧过去搀她,她脚一滑,身子一歪,刚要滑倒,一头倒在他怀里。

看她可怜无助的温柔娇态,那双纯清闪着天地灵气的眼睛和冻得红扑扑的面颊,他心软了,握住她那冰凉的双手,放在胸前大衣里面温暖。

俩人静静地伫立大风雪中。

“怎么不叫我一起来?”

“你根本就不该来!”

“早晨起来看到下雪,你知道吗,我好喜欢下雪。小时候,我最喜欢踏雪玩,常常跑到没人走过的地方踩雪,留下我的脚印……‘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我找你去‘踏雪泥’,你不在,我就知道你上医院了。心有灵犀嘛!”此刻她是千般得意,万般娇媚,“这几天你老躲着我,可越是看不到你,就越想见你,心里头好像失落了什么……现在我们就一块儿‘踏雪泥’,好不好?管他是东是西!”

“‘踏雪泥’?――不是苏东坡的诗吗,金凤随口而诵,她也朗朗诵口,又一个金凤?真是‘人生到处知何似’呀!”他不禁想起金凤。

她头靠在他胸前,一股醇浓芳香扑鼻而来,真的是又一个金凤。可眼前的姜南不是金凤,她是一位纯洁无瑕的姑娘,只有爱惜,惟有珍重。他没有丝毫要得到她的野心,他的爱已经有了归宿,不会见异思迁,更不会玩弄一个大姑娘的感情。此时,他竟没有一丝邪念,当作一位可爱的小妹妹一样善待她,让她在怀里温暖,喘息。

她第一次倒在一个男人怀里,听到一个男人的心跳,一股热流传到她身上,感到好温暖,好幸福!正值青春蓬勃,爱的蠢动,不时撞击心头,她渴望热烈的爱……每每见到杨老师,心就咚咚地打小鼓。此时她的心突突直撞小鹿,她爱他,爱得心痛,简直要发疯,却不知道如何去爱。她不是金凤,没有女人的经验,只有少女特有的浪漫和幻想。

“你看这雪下的,迷迷朦朦,天地连成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好像天地间只有我们俩。”她望着漫天飞扬的雪花说,“要是下几天几夜,几个月,下几年都不停,这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们俩,那该多好!你就成了亚当,我就……”自觉羞涩,后面的话难以启齿了。

她的话丝毫也点燃不了他那冰冷的情感,冷冰冰地说:“别说傻孩子话,我们走罢。”

“我好累,你摸摸,我的心……也好累……”她感情激起,难以自控,拉他的手放在胸前,教他摸,让他放肆。如果说这就是耍流氓,――在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子的意识里,男人摸女人就是耍流氓,她情愿他耍一次流氓。

她穿着呢料大衣,内里是件橘红色毛衣,只感觉软绵绵的。

他没有失去理智,抽回手说:“走罢,这么站着,那不要冻死。”

他不是木头人,知道她心爱的很苦,那是要用爱才能抚慰的,却不能给予。他现在比刚出学校大门的那个杨震东成熟多了,经历了几番感情纠葛,懂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分量各有不同,须用不同方式处理。人不只是感情动物,与动物不同,人的感情连带着责任,不负责任,不计后果的放纵感情,是人所不允,社会所不容的。

“冻死才好呢,——明天人们就会发现一尊永恒的雕像!”她继续展开想象的翅膀,浪漫而美丽。

“那我们就不清不白了。”想到现实,他不寒而栗。

真要是冻死,什么都不知道了,谁还晓得是清是白?!

“那才真正是清清白白!”现实对她充满了色彩。

他为她的真情感动了。多么挚诚的姑娘,多么刻意的女性,人生难得寻觅呀。现在偎依他的怀里,却无权拥有,不谓不是人生之一大憾事。他紧紧地搂着她。她也感觉到他的一阵激动,微微闭着眼睛,等待他的吻。她的脸冻得红扑扑的,像一朵绽放的红梅。他低下了头,闻到一股芳香,随着她的气息,一阵阵袭来,他感到心旌飘摇,迷惘,混乱……刹那间,理智却呼唤他:不要破坏这纯洁的美!

他放开搂抱她的双手。

她像是突然挨到一记无由的耳光一般,失望,怅惘,伤心,愤闷……她推开他,一个人往山坡上走,雪地上留下她不深不浅的脚印。

“你往哪里去?”

“你别管我!”她像一个脾气倔强的小孩,稍不顺心就赌气,自个儿往外跑。他在后面追,她则跑起来。

“你找死呀……何苦呢?”在坡顶上,他拽住了她。

“我死不死跟你不相干。你走开,我心里烦!你走,走远点,我不想看见你!”她气嘟嘟地对她嚷。

“我知道你心烦,可我不能伤害你。”

“你已经伤害了我,比伤害还要心痛!”说着往雪地上一坐,抱着头呜呜哭起来。

他哪里晓得,他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她是一位高傲的公主,我行我素,想要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手,从来还没有谁拗得过,连父母都奈何不得。

“回去罢,这么大的雪,不怕冻死呀?”他拉她,动也不动,甩脱他,那种纯真执拗叫人无法抗拒。

“冻死了就好了!我也干干净净,你也清清白白!”她呜呜咽咽,哭得越发伤心,活像一个三岁小孩,大人没有顺他的意,就赖在地上不起来,非要得到,决不罢休。

又一个“死了就好了!”活脱脱的一个金凤,教他感念,令他嗟叹,二个人,都是一样的性格,一样美丽,一样的出自“将门”之后。

人常说,死是一种解脱。当神智的我陷入绝境不能自拔时,就想寻求解脱,失去理智,做出戕害生命体的蠢事。莫非她想寻求解脱?也跟金凤一样?金凤死后,他痛苦得不能自拔,也曾想有个解脱……此时他又何尝不想?一个有妇之夫,无论是法律还道德,都不允许存有异端,死是绝对的归宿。“如果老天恩赐的话,就让大雪倾天而降,把我们一起埋葬!”他的意识在呼喊,理智却堵塞了喉咙,心头更是梗塞一般。

他最害怕女孩子的眼泪,在金凤面前已经打过败仗。有人说:女人的眼泪可以熔化钢铁。一点不假,他那冰冷的心被她的泪水烧熔了,软化了,征服了,投降了,无奈地对她说:“我爱你,可是——”她立刻狂热地扑过去。很长时间,她就等着他这句话,不要“可是”。他猝不及防,被她扑倒,顺着坡势滚翻,翻滚……滚到坡谷,俩人在雪地里拥抱,尽情地爱……她初次感受他那男子汉的力量,教她欢心,令她震颤。女学员们背后都说杨老师才像正真的男人,她不懂,这才切身体验到了。她深情地吻着他,说:“不要逃避,好不好?你我早就做了俘虏,拴在一起,你越是逃跑,那根绳子勒的就越紧,揪得我心好痛好痛,疼的钻心……你不是也好痛好疼吗?为什么要骗自己?”接着喃喃絮语道,“你知道吗,我爱你。第一次听你讲课,我就忘不了,心里总有个抹不去的身影,寻找你的目光,可你总是回避。你说‘举起的手,扬起的手绢,传达的是心与心意会的语言信息。’讲得多好,生动极了,简明易懂,浅显而透彻,真教我折服;心随之抨然一跳,就爱上了你。可又不敢爱,恨又恨不起来,爱得心里好苦,像一个死疙瘩堵在心口,说不出的有多难受,恨不得割下来……昨天局里来电话,大后天来车接我们回去,以后恐怕再难相见了。我以为没有机会了,真是老天有眼,天地知我心。这大雪,这山谷,是我们相爱的见证,可它终是要溶了,化了,变成埋葬爱的坟墓——短命的爱,死了!爱死了啊……”语悲神伤,眼泪像小河的水哗哗地淌。

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无法撒谎,无法抑制这狂放的情感,吻她,说:“从你举起手说‘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那一刻起,我开始就做了俘虏。你那一双大眼睛像是一汪清澈澄静的湖,一愣神,我的魂儿就掉进去了,苦痛挣扎,总也逃不脱。特别是听到你说‘是金子就一定会闪光’,我好感动。这深山大沟里,惟有你知我心。人生难得一知己。所谓知音难觅,你是我永远永远的知己,我的至爱!你无缘做我的妻子,却是我精神上的爱人!这种爱,永远活在我心里。爱是不死的!”他无限深情地舔着她的泪,吮吸着,咽进肚子里,仿佛那泪水又香又甜,是她体内酿造的蜜,伴着梅花散发出的馨香;用嘴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再哭,舌头给她,让她吮着吸着,慢慢咀嚼着,品味爱的滋味。她也给他吮吸着,她的烦恼,她的伤心,她的愤闷,都一股恼儿吐出来。悲伤化为快乐,苦恋化为幸福,把俩人最美好的情感吞进肚子里,铭记在心里,埋藏在记忆里。

大雪一个劲地下着,纯洁,晶莹,剔透,堆积着,逾来逾厚。老天似乎是特别珍爱人间的情感,他们俩走后,瞬间就把这坡谷地里那片爱的踪迹全部珍藏起来。

这是她初恋的吻,第一次吻一个男人,第一次接受一个男人吻,心一直抨抨地跳。爱和被爱的感觉,像在体内产生一种能量效应,初恋情怀,刻骨铭心。杨老师说的对,“爱是不死的!”只是来的太迟,像雪莲花,开在雪山顶上,难得采撷,直教人好辛苦,好辛苦,好累,好累。她回来后埋头只管睡,把爱带入梦中,暗暗收藏,独自享受。晚饭都忘记了,同房的以为她不舒服,不声不响的给她买好端回来。夜深人静时,她拿出从家里特地带来的一个日记本,扉页上写:赠给亲爱的杨老师。翻开第一页,写上早已准备好的诗。

杨震东的心好像还在雪地里没有收回来,耳边响起他俩坐在雪地里那一番话。

“你太纯洁了,我不忍心伤害你,你懂吗?”

“爱也是一种伤害吗?”

他确实错了。爱不是伤害,更不是耍流氓。爱就是爱。如果爱是一种伤害,谁还需要爱,追求爱?恰恰相反,爱是温情,爱是美酒,能抚慰受伤的心,是医治心头伤痛的一剂特效药,爱是成长的催化剂。

“爱情是成长的需要。”姜南妈妈理解最准确。

“可是,我没有爱你的权利。”

“我爱你。我有权利爱你!”

他又错了。结了婚的男人,一提到爱,往往想到的是爱的结果。她需要的是爱的过程,就像他们一起爬山,一起读一首诗,或是一起填一首词,每每想出一句半句精妙佳句,心灵里得到共同的愉悦,精神上得到无穷无尽的享受。

“你就像那悬崖上临风傲雪的红梅,太高太贵,纯洁无瑕,高得我不敢攀,贵得我无地自容,纯洁得我连碰一下都怕玷污了。”

“你别吹捧我,我知道我自己。我既没有你说的那么高贵,你也没有必要自卑,相爱总是两个人的付出,自由,平等。”

“但我无疑又犯了一次错误,更教我自觉无颜……”他总忘不了要做一个“不贰过”的人,又总是经不住诱惑,做了俘虏,又总是后悔,自责。

“完全是自由,自愿,有什么好自责的?——又不是叫你搂着我‘看电影’,‘遛大街’。在这里,鬼都不晓得!”她故意打趣他。

她赌气跑了,把他引到这坡谷地里来,人不知,鬼不觉,惟有天知,地知!跑到漫天大雪的坡谷地里谈情做爱,他只偶尔在小说中见过,现实生活中有没有,不晓得。近来他常常感觉四周有无数只眼睛盯着,这茫茫雪野,连兔子也不出窝,真是“鬼都不晓得”。想来姜南比一般女孩子更聪明。

“我还以为你生气——”

“何止生气,简直是恨你!为什么就不想想我的感受?”

近来,不知是什么东西在体内躁动,令她如饥似渴,狂躁不安,不发泄出来,她怕会得精神病。

他何尝不知道呢,那是成长的烦恼,是生命体内燃烧的一团火,被理智压抑难耐,骚动,揪心。当初他之所以“犯错误”,不正是同那位不知其名的平阳女子彼此间发泄堵在心口的郁闷感情。在那“火红的年代”,只允许传播无产阶级思想,革命样板戏一花独放,满足不了人们丰富多彩的文化娱乐生活需要。但一个人天生的人性、情感是从未泯灭,各种资产阶级思想,形形色色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无论怎么批判,围剿,斗私批修,触及灵魂,在灵魂深处闹革命……仍然潜藏在人们心灵深处,会用各种形式表现出来。特别是青年人,青春勃勃,精力过剩,工作、生活、爱情中的紧张、苦闷、烦恼,需要排遣、释放,需要刺激、发泄,需要扭摆、卡拉OK一番……社会没有提供适合他们放松的活动场所,没有音乐厅、酒巴间,更没有摇滚、迪斯科……在这深山大沟里,感情压抑难耐,寻找臭味相投的异性互相渲泄就不可避免了。令他惊叹的是,喝了大西北风的女子,个个像“西凤”酒,醇浓香冽,感情纯真而炽热,放纵起来如同脱了缰的野马,狂放不羁。

突然她扯起嗓子唱秦腔“碧云天,黄花地……”,一字一板,吭腔纯正,音圆质厚,环顾这漫山遍野的大雪高吭,“四围山色中,浑然雪葬里。”姜南匠心独运,直抒胸臆:“浑然雪葬里”。慨而慷,悲而壮,一反“一鞭残照里”的苍茫凄凉,实乃与之媲美同辉。天地感动得雪如雨骤,可杨震东却面如铁铸,无动于衷。

“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姜南继续唱她的,听来似诉如吼,渲泄她内心堆积的雪一样纯洁的情感;佯醉,装癫,又扑进他怀里……

好一个“四围山色中,浑然雪葬里。”杨震东无法不赞叹,但不再为她的悲恸感化。他爱而不恋,惜而不悯,心热面冷,风雪打落在他脸上也不见溶化。

“我知道你爱着我,可我不敢。说实在的,也不值得你爱。”

“你是我心中的萧涧秋哇,不爱你爱谁?”她的感情晶莹剔透,说起话来也是亮晶晶的,“我们一同帮助一个患病的小女孩,你不觉得故事情节未免太巧合了吗?只可惜田大爷不是寡妇田大嫂,不然――哪会轮到我!”心里的畅快如同俏皮话溢于言表。

田大嫂跑了,她知道的。那位平阳大嫂,早就听说过,她感觉到或许发生了什么,却不知道还有一个死了的金凤。

“何必取笑……”

“你的感情太丰富了,教‘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哪一个女孩子也装不下,恐怕连我嫂子也独占不了。‘应似飞鸿踏雪泥’,――我说的不对吗?”

她是说对了,他确实是一只“飞鸿”,免不了“偶然留指爪”。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生是哪里修来的艳福,碰到那么些钟情女子。

“你知道吗,你是我最中意的人,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男人教我如此心动。我从没有接受男人的爱,今天第一次……”她的初恋,她的第一个吻,都给了他,“我的爱就装不下,我的心就不能拴住吗?”她想用纯洁珍贵的爱情拴住他。

“我恐怕还是会飞的,那是或迟或早的事。这里只是我的一个驿站,我的故乡在南方。”

“我不要你飞,要飞,我们一起飞。”

“我有妻子女儿,那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那很容易,我妈妈是管干部的,只要你同意离婚,别的你就不管了。”她不适时机地道出了最难启齿的话题。

“责任,道德,良心都不允许。我们一起帮助田大爷父女,那是因为他们是社会弱者。如果为了我们的结合,抛妻弃女,岂不是制造新的弱者?我不就成了喜新厌旧攀龙附凤的陈世美?且不说法理不容,那不就背叛了我们所崇信的人道主义?你不是说爱萧涧秋嘛,如果我是世人唾骂的陈世美,哪还值得你爱吗?”

“你爱我,为什么就不想得到我?”她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说服他。

“得到是为了爱,割舍同样也是为了爱。”这是他从金凤那里学到的,此时正派上用场。“可以说,你是我最看重最喜欢的一位女孩子,聪明,善良,有才气,有教养,典雅而高贵的气质。但是,最爱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妻子。人在世间,除了妻子,有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儿女,还有朋友,知己,都是我们最爱的。你是我的最爱,一生一世,你都是我精神上唯一知己!”

回来路上,风雪越刮越大,已没了脚腕,步履维艰。她挎在他的臂膀上,望着空濛无际翻飞滚滚的漫天鹅毛大雪,无奈地声声唉叹:“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惟有祝福他。

他也想祝福她,祝福些什么呢?躺在床上,他想起认识姜南以来的零零总总和刚才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教他终生难忘。“忆江南!”白居易的那首词立刻从脑海里蹦出来。急忙从箱子底下取出珍藏已久的一本精美的纪念册。翻开扉页,下笔留赠时,顿住了:怎么称呼?他茫然了。

人世间,青年男女间异性之爱,除却夫妻情爱,那就是婚外情,婚外恋。他不是非此及彼的思维模式,还有没有第三种情爱?有,那就是像兄妹间亲情友爱,同样是至尊至贵!于是提笔,洒洒洋洋地写下“小妹云云”。

第三天上小晚班,班长说姜南今天是最后一个班,明天下午班就不上了,工地要给他们几个开欢送会,后天早晨回去。姜南显然有些留恋不舍,同班长特别亲近,话却不多。他俩各怀心事,表面上一如从前,谁也看不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有什么异样。晚上十一点钟下班,外面雪停了,风仍很大,路上积雪踩得嘎嘎响,职工都龟缩在房里休息,不少宿舍已经熄灯。分手时他俩谁也没吭声,连简单的淡淡招呼都没打。回房后,他想把纪念册送给姜南,却去把火炉子捅开,加一些煤,便合衣躺在床上,意识里像是等人。没多久,果然姜南推门进来了。房间里暖和如春,他给她脱去大衣,内着紫红色毛衣和一件花格子翻领内衣,露出白晰诱人的颈脖子,前胸高耸起迷人的曲线。俩人靠在桌子边坐下。她把日记本递给他,淡淡地说:“留个记念吧。”

他翻开扉页,几个字赫然夺目:

金子是一定要闪光的!

在她心里,她认定了:他是金子。她警示他:一定要闪光!

可谓用心良苦。

他默视良久,有些激动。她又给他翻到第一页,一首李商隐的《无题》。她声咽断续地念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

她喉头哽住了。他捉住她的双手,相对无言。

好久,好久,他回过神来,从枕头下取出纪念册给她。翻开扉页,她自念道:

心的殿堂

祭祀

雪魂

雪,天之精,雨之魂。他们俩人的爱情,纯洁而美丽之躯,同漫天飞舞的大雪一起降落在坡谷地里,连同雪一起融化,化作人间精魂,埋葬了!

翻到第一页,跃入她眼帘的是一首《忆江南》。“江南”姜南也,亦如蚕之“丝”,蜡之“泪”。一个是“长相思”,一个是“长相忆”。她不忍读,他给她念“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能不忆江南?

接下一页,他抄了一首柳永的《雨霖铃》。他知道,在他们一起欣赏的诗词中,她最喜欢这一首。特别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和“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最能表达他和她此时的离别心情。

他亦不忍卒读。她那清澈澄明的大眼睛就像一池春水,漾起微澜,顿时激起,破岸流溢,哗哗流淌,是所谓:惟有泪千行!

她简直呆了,傻了,痴了!没拭泪,任其流淌。他也傻愣愣地坐着。她忍不住,起身扭头就走,到门背后扒着门哽咽起来。他跟过去,扶住她双肩,她迅速转过身子,扑进他怀里,丰满的前胸直压迫着他,搂着他的脖子娇柔地说:“爱是不死的!——你说的,为什么要埋葬?”

“那是我们的‘踏雪泥’呀!雪的葬礼——天葬!”他捧住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说,‘四围山色中,浑然雪葬里。’你唱得好啊,简直妙极了!浑然美丽的意境,博大悲壮的情怀,叫人刻骨铭心,将永远祭在我们心的殿堂!”

“爱没有死!”她想对他吼,发出的却是丝丝如天籁之音。抑压了的爱火重又燃起,仰起泪水潸潸的脸,翘着含情脉脉的小嘴,带着一种鼓励人放肆的神情。

她那痴痴娇态,情柔如水,身软若泥,温顺像一头羔羊。她的眼泪彻底冲垮了他用理智筑起的堤坝,全身血液沸腾,搂着她,恨不得一口吞下那感性含情的小嘴,放肆一回……但意识悄悄对理智说:再跨一步,就是一个不可测的深渊……

理智是感情的缰绳。他勒马悬崖。

他捧起她的脸,端详良久,吻着她的额,给她揩泪,倒真的像大哥哥哄一个不谙事理的小妹一样说:“爱不会死,永远活在我们心里!但是,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前面是一个漩渦,深不可测,一个危险的陷阱,你懂吗?陷下去就会不能自拔,越陷越深,把我们的一切都葬送了,――彻底毁灭!”

“只要有爱,我情愿毁灭!”她信誓旦旦,再一次表白心迹,追求爱,至死不渝。“要是真的毁灭了,留下一堆爱的骨灰,叫我爸妈一起埋了,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正值青春烁烁,生活还刚刚开始。姜南跟金凤大不相同,有一个革命家庭,前途辉煌,灿烂的未来正在向她招手,幸福向她微笑。“不能毁了你。”他坚定不移地说,“不谈你爸妈怎么痛心疾首,道德谴责我,社会唾弃我,我就成了罪人;你跟我就要受苦一辈子,就是你能忍受,我心不忍,我的灵魂一辈子也爬不出孽海……”

“有我爸爸妈妈,我不会受苦,你也不会受苦。到时候叫我妈妈把你调到省里,或者我们俩一起调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恩恩爱爱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她没有死心,还想作最后努力。

“我喜欢过平平淡淡日子,但我更喜欢自我奋斗,那怕碰得头破血流,跌倒了,爬起来还要奋斗……你不是说我是一个独立特行的人吗?既然来到人间,就要自强不息!依靠别人,寻求庇护,那怕是自己的父母,说明我没有本事,不是我的性格。这就注定我一生都不安分,如同你说的‘飞鸿’,飘泊不定。父母亲给我算过命,说我一生多灾多难,恐怕到哪里都逃不掉,躲不过。”

听他的一番话语,看他的眼神,混身都透出做人的骨气!

她就是喜欢这种有骨气的人,更教她难舍难弃。“算命的说我命里带贵,或许我能帮你,改变你的命运。”

“我父母说我命多贵人,或许你可能就是一个。但我一贯知足,从不奢想把可能当成现实。我最看重现实。我们有缘相识相交,相知相爱,我已知足。你初恋的吻像天使般纯洁而高贵,我受之若宠,受之有愧,知其分量,但终是缘尽情未了,做一个知己足矣!你不是说‘金子是一定要闪光的’吗?那才是你我的真爱,共同的期待。只要你我不死,思想展开异彩,努力创造,相信我:一定不负你的爱赠,一定会闪光!”

清晨,天空阴郁,下着雪籽儿,偶尔飘几朵雪花,落在雪地上蹦跳蹦跳。工地领导和同志们集在办公室门前为他们送行。汽车无情地把她载走了。终因不卒忍睹“儿女共沾巾”,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竟没有去举手劳劳一别。

不几天,他收到她的来信,行行是泪,字字带血,不胜感慨。他写了一首诗,表陈达安知命的心迹和浪漫情怀。

人生情缘造化工

前呼贤妹

后唤梁兄

无私男女乃从容

信且相通

心亦相通

几番梦里诉天公

生难交集

死喜相逢

结蝶双飞万花丛

春色也浓

玉露也浓

以后二人“大哥”“小妹”的书信频传,诗来词往。可有些人整天张大双眼观察阶级斗争新动向,嗅觉特别敏锐,“批林整风”运动中借批杭政委,把他也稍带进去,绯闻连篇,可谓臭名昭著。他感觉全身心的伤痛,像是害了一场大病,厌倦周围的一切,好累,好累,实在太想歇息了。但他须得上班。机房值班,紧张,严肃,一秒也不可懈怠,又是三天两头的倒班。他心气不顺,吃不好,睡不好,渐渐的体力不支,在机房昏倒。送到市医院检查,却找不到病因,开些药吃极不管用。他患的是厌食和无名发烧症,时高时低。工地卫生员是位“赤脚医生”,颇懂一点中医,除打吊针注入葡萄糖和抗菌素,搞些中草药给他自己煎服,半个多月下来,倒也见效。他觉得奇,卫生员笑说大概是生理性器官紊乱,叫他多多注意休息,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杭政委用人如打仗,哪里需要就往哪里调;唐主任则比较注重考虑各人的个性和特质,合理调配使用。有鉴于此,工地党委调他依然干老本行。天线工作特点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常自由支配的时间较多,生活亦有规律,他的健康日渐恢复。但他哪里闲得住,照旧是看书,有时一个人跑到深山大沟,顺着涓涓山泉的流淌,漫步河滩,或是爬山入林,听鸟鸣空谷,感受大自然的宁静与天地意韵。时序三秋,社员们正在山坡地里种麦子,扬鞭,扶犁,口声叱,吆喝牲口拉犁快走……他脑子里翻腾起“生产方式革命”,这一副“耕乐图”在他意识里抽象成“畜-犁-人”的劳动方式。他的大脑并没有紊乱,思维在时空中巡行,从现在回朔过去,瞬间又跳跃到未来。没有牲畜就用人拉犁,那就是“人-犁-人”的劳动方式了;旧社会的穷苦人家或是灾荒年月,没有牛马,男女老少一家人全上阵,拉犁播种,那是他多次亲眼目睹过的,确信农业生产方式的革命最初是以人力为出发点,后来被畜力所取代。用拖拉机耕地、播种、收割,据说在许多发达国家早已实现了,机器力取代畜力和人力,则是“机器-人”的劳动方式……新思想,新概念,如地下山泉喷涌而出,他尝到了甘冽之美。

从此他除了正常工作,便闭门读书,或到郊野闲逛,不愿与人言,似乎把自己封藏起来,脾气也怪怪的,变得不可理解。一年后,工地党委批准他调离。姜南得知他调回南方,格外为他高兴,恰逢元旦,特寄一帧自做贺卡,寄寓她的祝福和眷念之情。

贺卡是由雪花、旷野、雪人剪贴拼接装帧而成的,意境特别美,像一首诗。人说有灵性的女人就是一首诗。她没有写诗,或许她本身就是诗意的画,画中的诗,于是别出心裁制作了这么一幅诗画。他十分珍爱,欣赏着……有灵性的女人,一举手,一投足,常常赋予男人闪光的灵感;那片片雪花飞舞起来,飘呀,飘呀……他诗意突发,随意在贺卡背面赋诗一首,自己珍藏,把诗寄给姜南,致贺新年。

手捧一翕素羽

放飞思绪北去

翱翔翱翔莫抖落

羽翼上涂抹的颜色

翩翩一翕素羽

蓝天白云漫舞

潇洒潇洒切莫误

道一声洁白的祝福

心中一翕素羽

唤取归来低语

咕咕咕咕君且住

载我魂儿飞去……

杨震东走了,如一飞鸿,“那复计东西”的飞走了。二地鸿雁传书,不久便音信杳无,望断南飞路也不见一点踪影,教姜南好生思念。她晓得他的心性,惟有祝愿他冲破前面的风霜雨雪,迎击展翅高飞的万里蓝天……

必竟天各一方,天旋地转,物换星移。二年后,她已结秦晋,又有了一个儿子。既为人妻人母,自然难三分他爱。“文革”结束和改革开放伊始,她父亲恰巧离休,终因思乡心切迁回故乡,住省干休所,她随后调到省广播局,分到郊区一个发射台值班。她打听到他,知道他的沉落和不遂意,也晓得他的小柳也调到台里,又添一女。他自然也晓得她。他们都已成熟,各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一份工作,有自己的责任。虽然都在同一个城市,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相隔七、八十里,况且广播电台值班工作生活不规律,她休息逢他上班,难得碰到机会,俩人竟然未谋一面,但谁也不觉遗憾。在她,害怕岁月老黄了蛾眉,教他惊疑失笑,不如留驻遥念窈窕时。在他,满面沧桑,不知见面是喜,是悲,是叹。他们都想见一面又害怕见面,怕自己保不住自己,是重温旧梦,还是抱头痛哭,“执手相看泪眼”?而今青春已逝,热情且息,逝去的何苦寻觅?谁都不执意追求,抱着顺其自然的心态,或许这就叫做理智,是理智选择了不见面。

他没有如愿调回江洲,来到WB台,又一次听从党的调遣,或许是命运的一次安排。他本是天线技术员,台领导说机房缺少值班员,服从分配,又到第一线做值班工作。人往往在逆境中沉在底层,头脑最冷静,眼睛最明亮,对社会各个层面看得最清楚。终日值班,广播听得最多,电台是党的喉舌,自然是党中央的声音。不解的是,天天讲阶级斗争,年年讲阶级斗争,讲了十多二十年,阶级斗争也搞了十多二十年,地主、资本家打倒了,四类分子改造了,走资派也打倒了,修正主义批臭了,农村照样是牛耕田,人拉肩扛,用锄头铁锨搞饭吃。他困惑,他疑虑……四人帮在台上时,广播里整天喊“红旗飘飘,形势大好”;打倒四人帮时,有人说四人帮罪恶滔天,最大也是最主要的罪恶是把国民经济搞垮到崩溃的边缘;现在仍然天天讲“红旗飘飘,形势大好”。是真好,还是假好?是政治形势大好,还经济形势大好?那么老百姓生活呢,是真好还是假好,大好还是小好?更让他不解的是,中越战场上,人民子弟兵用血肉之躯缴获的战利品,竟然是国产的枪炮子弹;中国人民几年乃至十几年不加工资,勒紧裤带,省吃俭用,支援兄弟国家,“同志加兄弟”的社会主义国家,吃中国人支援的粮食,用中国人支援的枪炮子弹,打中国人。这是什么国际主义?是侮辱还是讽刺?解放初,农民分得地主恶霸的土地,生活一度改善和提高;合作化后土地归集体,日子像树上的叶子一天天的黄,人民公社化以后,那就是黄叶子一年一年的往下掉,一天工分只有几分钱,一年辛苦劳碌忙到头,买不回一家人的口粮,许多农民抱怨吃不饱肚子,多次自发搞单干,包产到户,都当作资本主义自发势力打下去;最近传说安徽农民又自发地分人民公社的田地,搞承包。单干真的比集体好?农民为什么不喜欢集体,要抛弃人民公社?……他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经历过土改,反右派,反右倾,三年困难,四清,特别是十年文革,他目睹了许许多多怪现象,许多个“为什么”教他思考,苦恼着,也孤独着。

他的“为什么”实在太多,苦于找不到答案,更理不出头绪。近些时日,广播里连篇累牍的播出“真理标准”大讨论,时不时的透露出对“阶级斗争动力论”的质疑。他似乎触摸到时代脉搏的不寻常跳动,却并不欣喜,脑子里又翻腾起“生产方式革命”,增添了异常的苦恼。像许多孤独者一样,走向大自然,到大自然中去找寻灵感。沧溪地处鄱阳湖滨,田园沃土,沟渠纵横,是富庶的鱼米之乡。他从小就喜欢钓鱼,常听父亲讲姜子牙用直钩钓鱼的故事,愿者上钩,玩的是人生智慧。他不懂,自是不以为意,到是喜欢河塘边那一番沉静和伴随清风细雨时钓鱼的乐趣。于是重操旧业,提一钓杆,挎一鱼篓,戴一草帽,一个人站在郊野或田头地边的沟渠或池塘岸边,静静地垂钓,连下雨也不中断;纷纷细雨中,四野无人,万籁俱寂,撑一把伞,人在天地间,怡然自得,真有那种“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情趣;有时电闪雷鸣,风狂雨暴,如柱如弦,或细雨飘洒,如丝如雾,俄或云开日出,万里晴空……

自幼他就喜欢到野地里观赏风暴嬉戏。夏日午后,太阳火辣辣的,天气异常闷热,你看那西天乌云徒然而起,翻滚着,翻滚着,自我裂变一般膨胀着,孕育着,酝酿着……俄或龙卷风起,远远看去,一根混黑色圆柱,悬在天地之间,旋转着,疯狂地旋转着,疾速进动……兀的狂风忽至,呼啸着,咆哮着,尘土纷扬,树摇茅飞,“过龙啦!过龙啦!”人们惊呼着,老年妇人常常用一杆大秤挂在大门框上,口里不停地叨念着:“恶龙善过!恶龙善过!”恶龙岂肯善过。若是近前袭来,那龙卷风像一条巨龙,张着血盆大口,轻则揭瓦掀茅,折断树木,毁坏庄稼;重则吞食地面上的一切,所过之处,房屋,家禽,牲畜,甚至连人也会随风卷起,树木、庄稼连根拔起……带来的是一场灾害。即便是龙卷风上天了,也要带来一场暴风雨。你看那乌云追风,风催乌云,铺天盖地,吞没了太阳,沉沉向地面压下,黑压压的,天空像一顶大黑锅;骤然间,闪电雷呜,如地震山吼。那闪电嚯嚯闪着电光,如同一条巨蟒,吐着火信子,刺破乌云,撕裂长空,叫人心颤胆寒,紧接着临空一声炸响,更是心惊肉跳……尔后显威一般轰隆隆从头顶滚滚而过,大颗大颗雨点霹雳叭啦的急剧砸下,紧接着一阵呼啸,雨驾狂风,哗哗倾盆而下……

他常常一任雨淋。

此时他体味到风云莫测变幻,感受到大自然万钧之威力……“天若有情天亦老”,大自然也像人一样有喜,怒,哀,乐。似乎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鄱湖之滨,沧溪之畔,有如屈原“行吟泽畔”……屈老先生问天:“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天自然回答不了。他问自己:“大自然的变幻,大自然的威力,其原动力是什么?”是太阳,万物生长靠太阳!生命的产生和繁衍离不开太阳,太阳是生命运动的原动力,也是大气运动的原动力,是地球上一切物质运动的原动力。如果没有太阳放射出大量的光和热,地球上的一切生命和运动都会停止。他惯于自问自答。“那么社会运动呢,‘阶级斗争动力论’已经受到质疑,社会发展前进的原动力是什么呢?”他总是“不止于物”,喜欢联想,多问一个“为什么?”而许多新见解、新发现就在这“多问”之中,令他惊喜不已。他有物理学功底,常常以物理学的认知和数理思维,去研究探索哲学社会科学问题。物体运动有匀速运动,匀变速运动,惯性运动,加速运动,还有直线运动与旋转运动之分。社会运动有时遽速,有时缓慢,甚至于停滞或倒退;有时发生剧烈斗争,有时缓和……猛的他思维一个跳跃:社会发展前进运动中或许也存在某种“社会惯性”!但他并未停顿细究,继续他的思维:不论是物体运动还是社会运动,要发展,要前进,都必须要有原动力。物理学中推动物体运动的原动力是人力、畜力、水力、风力和机器力。手推车、双轮车、自行车和三轮车,都是靠人力推动的;牛车,马车,是靠畜力推动的;水车、风车,是水力、风力推动的;火车,汽车,电车,飞机,那是靠蒸汽机、内燃机、电动机类机器力推动的……这一切,社会生产和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多得熟视无睹,平常得司空见惯。瞬间他突发奇想:如果有一种理论证明,人力、畜力(或水力、风力)和机器力是生产方式革命的出发点,推动社会生产和发展变革的原动力……那么就从理论源头上否定了阶级斗争!那末,人类社会历史就要改写!!!――太不可思议了,不堪设想,他惊异得愕然!——那是一个“大学问”,直接涉及到社会生产,社会阶级,社会发展变革,是一组待解的“方程式”,属于经济学,生产力理论,历史学,社会学研究讨论的范畴,跟物理学和无线电技术风马牛不相及呀!对他,无异如绵延千里的大山,横亘而难以跨越,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惶惑了,茫然了,简直不敢再想。但并不等于他放弃,怕是浸入他的灵魂深处,潜移在他的意识之中。喜欢自我挑战,是他的性格,也铸定了他的命运。他一心要解出这组方程式,攀登那座横亘的高山!

姜南同金凤一样慧眼先知,喜欢和看重他的就是这种性格,期待他“闪光”的或许就是高山之巅的那一抹彩霞。

他常常陷入冥思苦想之中:如果解开了这组方程式,那一个个为什么不就迎刃而解了吗?!沉静下来又一细想,这个“大学问”是天地大自然的赐予,人生难得呀!或许是偶然感悟,也或许是天意使然。上苍既然选择了我,就不应退缩。对,勇敢些,杨震东!攀登吧,“无限风光在险峰”!

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从何处入手,陷入苦恼之中。

大自然给了他灵感,却不能给他办法。钓鱼,惟有钓鱼使他快乐。他迷此乐彼于钓鱼,寄情于大自然之中。一闲下来,持一钓竿,一个人站在溪流或荷塘苇丛水边,撒几把米,等着鱼儿上钩,而心却在静候那一尾游动的灵感,常常钩被鱼儿拖得不见浮标,手持空钩,他想到姜子牙直钩钓鱼,嘴角流露出笑意,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广播里批“两个凡是”,提出“事实求是,解放思想”,他心勃然而动:机会来了。上级机关也经常来人检查工作,有些是他过去在北京时的同事,告诉他一些鲜为人知的内部消息,说改革号角已经吹响,科学的春天已经来临。那一年,各直属台大学生搞了一次统考,有一道计算题,据说多半人不记得公式而痛失20分;他也忘了,硬是凭着自己扎实的功底临场推导出来。这应得益于他学的物理学,学习和掌握了数理思维,训练了运用基本概念和数理方法推导演算的技能技巧。不久有个小青年考大学,有一道数学题不记得“指数换底公式”做不出来,他也不记得,当即动手推导,当场就推导出来了,令小青年们惊讶不已。还有个小青年自装收音机,短波老是收不到,知道他组装了一台带电唱机的落地音响,就问他。十年前他就自装收音机。先是买旧电子管机,没有图纸,自己测绘,再换新零件,重新组装,调测;后来是晶体管,自装了好几台。那时工地只“抓革命”,不“促生产”,一些人热衷于学“54号文件”,他潜心学习收音机,会装会修。工地建设之初买了一台价值180元的袖珍“红旗牌”,坏了没人修,大学生好几个,叫谁都摇头,或许认为修收音机是雕虫小技,亦或是怕修不好失了面子。他的面子早丢了,他修。物理学上有许多“临界点”,恩格斯称为“关节点”。他从实践中掌握了收音机的各个“关节点”,因而修起收音机来就不难,那期间帮人修好不少收音机。根据小青年所说现象,他分析判断问题出在“本振点”,须检查线路是否接错,或是振荡电容品质因素(Q值)太低。小青年说线路不会接错,电容也更换过。他不信,亲自检查,果然发现振荡槽路的“补偿电容”一端悬空,改接后立马收到短波台。这也极大地增强了他的自信心。从此不再迷于钓鱼,沉下心来钻研数字控制技术,或看计算机及其他科学技术书籍,学外语,准备迎接新的挑战。

拨乱反正,落实政策出台了,特别是提出尊重知识,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把知识分子放到最能发挥作用的岗位上去,促使他反思自问:怎么样才能实现一个人的社会价值?他曾经响应毛主席号召学雷锋,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放在哪里就在那里干好本职工作,做有益于人民的事,那是有价值的。但是,一个人不应该满足于做一颗螺丝钉。人力,同机器力一样,是原动力;与机器不同,人有智能力。所以,人应当要做一部有头脑的机器,制造螺丝钉,制造更多更大更新型的“螺丝钉”,为社会创造大量财富,发挥最大的聪明才智,创造更多更大的价值,才是人的真正价值。知识分子如果同工人农民一样拿锤子锄头,以古老而原始的方式生产劳动,知识又有何用?社会还要知识分子干什么呢?大学也不须办了,仅有小学、中学或是扫肓班就够了。他考虑再三,郑重地向台领导提出落实知识分子政策问题。坚冰正在打破,改革势不可挡,答复虽不令人满意,结果却是他企求的:愿意到哪里去都放。

这里只是他人生一个驿站,任务完成了,实该走了。他是这样跟小柳解释的。

在广播系统里,这是一个较为富裕适合安居乐业的地方。台里占有大面积农田,几口水塘,台办农场经营管理,职工参加劳动,逢年过节,分鱼分肉,有鸡有鸭,分的粮食吃不完。确实是一个令人留恋的鱼米之乡。然而对他来说,“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小柳则有些不舍。广播电台值班工作,非常适合女同志,不累,且十分荣耀,吃住更是一般单位无法比拟。但她是嫁鸡随鸡,丈夫要找一个适合自己的最佳岗位,追求“闪光”,实现他的人生理想。她相信丈夫是对,自然是支持丈夫,丈夫到哪里,跟随到哪里。

这是他人生道路上第一次自主选择。本来另一个新建电台也需要他,最终选择了回江州,自童年起就教他寻梦的地方。开始是调到一个电子厂,想凭他的知识,经验,能力,创造新的电子产品,打出名牌,为工厂创造效益,为社会创造财富,为家乡父老争光。然而,现实并不尽人意,改革刚刚起步,传统思想观念蒂固根深。他有感于此,曾写一篇有关工厂企业改革的论文,具有针对性和实际操作性,省市获奖,但推行却非易事。那时到处搞承包,他想以承包方式推行他的改革构想,可上级机关有人怀疑他想捞权,甚至害怕他改革成功而盖主,在厂里散布流言,制造混乱,扶亲信上台。小人之心难防,主动放弃承包,心灰意冷,失落,迷惘。

始祖攀上智慧树,偷吃上帝的“禁果”,逐出“伊甸园”,有智慧却失迷津……然而,“智慧果”已溶化到血液里,遗传在DNA中,自是人人都有智慧又易迷失,智慧与迷津同在我们心中。

该厂地处庐山脚下。他记得,八岁那年家乡发洪水,全家人逃荒,就在莲花洞不远的一个祠堂住了几天。离家时带来的粮食快吃完了,灾民不少,讨饭不易,父亲就上山砍柴,母亲和哥哥挑到城里去卖,换些粮食。一次他跟父亲爬到半山腰砍柴,时值盛夏,炎日当空,没有一丝风,空气闷热干燥像柴草,划根火柴都会点着。他口渴难挨,噪子简直要冒烟了,吵着要喝水。父亲领他到一个有泉水的山坳下面去。到处是柴草,简直没有路。他是个孩子,喜欢摘路边的野花,又常常被路上的枝杈或荆棘挡住去路,特别是拐弯的地方,就狠狠地把挡路的枝杈或荆棘折断。泉水清凉爽心,喝得很痛快,回来时却迷了路,转了大半天也找不到砍柴的地方。父亲颇为着急,原地打转。忽然他看到自己折断的枝杈,高兴得惊叫起来,用手一指说:“爹,走那里!”父亲打个转向,也判定是往那里走。问他是怎么晓得的,他指着路上那些断枝,说是去时他自己折断的。后来父亲多次赞扬他,也教他懂得如何不迷失自己。

现在他自觉迷失,应该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自己走过的路,选择正确方向。

工厂日益亏损,前途难卜,适逢哥哥重病去世,几经思虑,决定选择到学校去,一方面教学,把自己的知识传授给学生,一方面整理自己的思想,研究探索那个“大学问”,攀登那座横亘大山。他如愿以偿调到这所新建的学校,万万想不到的是,正当学校建设发展用人之时,他患病住院了。

近十年来,姜南也是灾星不断。自到南方后不久,背部连着颈椎部位经常无名疼痛,特别是天亮前一觉醒来,痛得直钻心,有时扯到前胸,只好弓着背坐在床上。到医院什么都检查过了,颈椎、胸椎拍片,B超,验血,就是查不出病因。既不是骨质增生,又不是骨椎病变,外科医生只好说是椎骨关节炎,注意不要着凉或劳累。后来又引发头昏脑晕,经常出现昏晕目眩,昏晕起来不能自理,曾住院两个多月,脑血流图检查,显示脑植物神经紊乱,诊断为“美尼尔氏综合症”。台领导照顾调到机房搞保管,改上行政班。旧病未好,前年春天,下班坐汽车回家,站起来准备下车,真不凑巧,司机见一人低着头骑车横穿马路,突然急刹车,避免了一场事故,却把她从车厢中间一直摔到发动机盖上,造成脑震荡和腰伤,幸好即时送往医院抢救治疗,休息一段时间,见无大碍,照常上班。可灾星仍在头上没有驱散。去年冬天,她回娘家看望父母,过马路时无缘无故摔了一跤,这一次可惨了,右手腕断裂性骨折,上着夹板,吃饭,做事都用左手,二、三个月全靠丈夫和儿子照顾。多年来病痛折磨,很少想到杨老师怎么样,只是听别人说他调回江州老家去了,连写封信轻描淡写地讲一句都不没有,时日一久,也就把他淡忘了。

岁月,疾病,确实使她过早地敛卷蛾眉。病痛消瘦了一脸富态,眼角飘浮几丝鱼尾纹,只有那双清澈澄明的大眼睛和感性含情的樱桃小嘴犹在,黑眸子里仍然洋溢着勃勃生气和对美好未来的渴望。

他坐在花坛边,久久注视着她,找回了过去的姜南,无不痛惜,自我纠正说:“我是说,你怎么晓得我在这里?”

“你告诉我的呀!”她坐在旁边。

“我……?”他莫明其妙。

“春节前局里看江州台送来的《灵秀庐山》,一见到制片人杨震东,就断定是你,你的名字独一无二,谁能叫‘震东’?你是从中央台出来的嘛,到江州台是理所当然的。后一打听,你在学校。上星期天爸爸到江州,我特意跟着去,到你们学校找你,有人告诉我你在这里住院,病很重,心里一直悬着,上午跑到台里请假就赶来了。”

他怎么也没“搜索”到是姜南。

他们离别后的那份热烈祝福,诗呀词呀,都带上一份关爱,化作沉甸甸的思念与惦记,就像那夏夜皎洁明净的月,静静地沉浸在心的湖底……当她随父母亲迁到南方,命运之舟也把他载回到梦中的港湾。他和她,好像玩累了的孩子,太疲倦了,或许是要耍娇,慢慢地便睡了……忘了自己,也忘了她或他……是《灵秀庐山》把那份惦念和珍藏已久的爱从湖底泛起。

“那是江州台缺少设备,请学校跟他们一起合拍的。”他已准备出院,不想谈病,就把话题扯到拍片的事。

“看过了的人都说庐山真的好美,跟你说的一样,有灵气!除《庐山恋》外,你们恐怕是第一部拍庐山的电视片。特别是三叠泉,我们都只在山上看过,从来没有人跑到三叠泉下面去看。”

“他就是跟江州台一起上山拍片子,回来后不几天就病了。”小柳紧挨着她坐,也插上来说。

她当然不知道,他确实是拍《灵秀庐山》累病了的。他清楚地记得,最后一组镜头就是到三叠泉下拍摄的。摄制组一行五人,在当地一位向导带领下,自山南海会寺北,沿着溪谷溯流而上。谁知向导迷了路,把他们带到一座山冈上,举目四瞩,奇峰异岭,山色青翠,但不敢恋景,只好下山寻路。向导解释说是三年前带江西日报记者去了一趟,路上蓬蒿丛生,他已记不清了。此时已时近中午,肚子开始闹革命。可走时谁也没有想到要带点干粮,就边走边找寻野果子充饥。河谷两岸,险峰兀立,一路泉水叮咚,风光旖旎,胜景如画,谁也无暇驻足流连,只顾爬石涉水,缘木跳涧,钻林入丛……到达三叠泉下,已是下午三、四点时光,太阳正悬在三叠泉顶上,赶快架机摄录。他偷闲观赏一番,面前泉帘飞泻如幕,瀑悬一挂清白,不觉深谷流风,扑面吹来点点滴雾;仰头望去,泉水空濛喷涌而出,像一条巨龙,驾雾腾云一般,三跌而下,一路坎坷,跌得粉身碎骨,坠入深潭,化作涓涓清流,顺山势激湍奔逸,静静流入溪谷之中……他站在那里眼观瀑泻清流,陷入沉思,平添一番感慨:“是所谓‘流水不腐’。”蓦然间,他似乎听到高山之巅有人唱诗般说:“不凝滞于物者,长流,长清,长新……人心又何偿不是如此呢!”

收机后,太阳已坠落到山背后,他们匆忙下山。夜的幕纱开始降临,大家都饥肠辘辘,实在是太饥渴了,不约而同地歇下来,手捧清冽甘泉喝起来。突然有位同志一声惊叫,大家闻声过去,见一具枯骨,平整地躺在溪沟水边,不知是哪位游客或是樵夫失足亦或意外遭遇不幸。他一见,一种不祥的预感由然而生。有位同志提议说拍下来,他心存疑,说别管它。又匆匆赶路。两边山峰如壁,头顶上看不到星光,恰如行走在一条幽暗的长廊,脚下很难看清路面。行至一沟坎处,他跟向导先已跨过去,扛摄像机的同事怕跨不过,叫他在对面接一下。他返回,一只脚跨过沟坎,像是架起一座拱桥。刚接过摄像机,自觉一阵空谷晚风从背后袭来,不知怎么着,他无缘无故掉进沟溪里,而又竟然没有跌倒,踉跄几步,趔趔趄趄的向溪边淌。幸好水不深,刚没膝盖,摄像机仍然牢牢抓在手里。几个人连忙接过摄像机,扶他上岸,继续赶路。天已完全黑下来,头上的星光被山间雾气和两边青山遮挡,很难看清前面人影。向导在前面领路,大家跟着感觉走。他只觉裤子全湿了,渐渐的裤腰,前胸后背,也觉得湿漉漉的。直到晚上七点多钟方才回到驻地。

什么叫“饥寒交迫”?此之谓也!

“想不到,《灵秀庐山》当了你的向导。”他笑着对姜南说。

这时姜南才注意到,杨震东大腹便便,面色黧黑,头发、胡须很长,骨瘦如柴,只有那双眼睛睽睽注视着她,透出熟悉的眼神,简直认不出他了。她一直生长在优裕环境里,常常自叹“时运不齐,命蹇时乖”;想不到杨老师,――她心中的大哥也这般苦命,一直生活在艰难竭蹶之中,现在病得连个人样子都没有,不觉一阵心酸。不惑之年,适逢改革开放,正是他人生大放光彩的时候,他病了……她感到命运太不公!为什么好人总有那么多磨难,是不是老天故意惩罚,还是真应那句老话:贵人多磨难。他说过的,他一生多灾多难,只要不死,一定会闪光!他不能死。他的抱负还没有实现,他的智慧不能就此泯灭。“对,杨老师不能死!”她想应该帮助他。人在危难之时,小妹不挺身出来帮他谁帮他?

小柳知道姜南是震东的学生,常给女儿寄些冰糖、小衣服之类,给震东的信也看过,虽是初次见面,信上早已认识,知道她是老干部的女儿,为人平易,厚道,丝毫没有干部子弟特有的优越感,印象很好。见他们说话,自己也插不上嘴,说是要给震东做晚饭,起身走了。

“怎么不告诉我,你晓得我在省台呀。”

几年未通信,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她有“二万五”的爸爸和老干部的妈妈,什么都不缺不愁,有一个宝贝儿子,一个幸福的家。他没有忘掉她,只是不想打扰。就事论事地说:“看我这模样,无颜面对……”

“谁没个三病二痛……”说着她自个儿酸楚起来,掏出手帕拭泪。

“在劫难逃哇!厄运……该受的惩罚,躲不过,逃不脱的。”

“‘贵人多磨难’嘛!怕是老天造化,说不定是要你‘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呢!”为刘少奇平反昭雪后,“论修养”又是许多人的必读之书,姜南喜欢读书,也或许直接取自孟子原文。

“我父亲说我是罗汉命,难修正果……”他知道她的意思,自觉辜负了她的爱赠,难言,哽咽,语断。

她晓得他说的‘正果’是什么。他没有忘记她那句“金子是一定要闪光的”话。他的心没有死,实可谓“虎瘦雄心在”呀!便继续鼓励说:“留得青山在,岂怕没柴烧。依你的心性,‘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恐怕还在后头呢!眼前最重要的是治好你的病,别的就不要多想。”

他听懂了她的语意。这是出自一个人的肺腑之言,然而今天他才第一次听到。住院以来,亲朋好友和同事们都认为他不行了,重症肝炎虽不是癌一样的绝症,但也是医学难题,治愈率只有千分之几;即便是肝硬化腹水,每年要死几十万,所谓治愈不过是暂时苟延,更何况他是急性肝炎后腹水,虽说仍然在医院治疗,恐怕连医生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只有你……”他把“知我心”三个字哽咽到喉咙里,心里却在说:知我者,姜南贤妹也!

“你的心我清楚,客气话就不要讲。今天我来,一是想看看你,十多年不见,想不到在这里见面;二是想尽我力所能及帮你,看来…你的病……”后面的话她不知该怎么往下说,关切溢于言表。

“算是好了一大半吧。”他颇有信心地说,“正准备出院,星期六学校开车来接。”

“你出院?我看你……好像……没好全。”她战战兢兢地说,一副担惊受怕的神情。

“是没有全好。”他肯定地回答她,“不瞒你说,现在落个肝硬化腹水,西医毫无办法,时刻都存在危险,一有不测就会断送在这里。这生命来之不易,不能仅此于珍惜,止于保守疗法,我必须把握在手,回去找中医。”

“把握在手”,——这不是把性命提在手上吗?多危险!自己连站都腿脚哆嗦,话说的倒轻松。她为他捏一把汗。一般来说,这样重的病人哪能出院,医院总比家里强。他的思维就是非同一般,往往不按常规“出牌”,每每出奇制胜。看他坚定的目光,只觉得此刻坐在花坛边的他,像一名战士正准备冲出战壕,发起攻击。她知根知底,自不劝阻,心疼地瞧着他,不安地问:“找到着实的中医吗?”

“回去再说。”他回答得很干脆,似乎有充足的把握,只要回家就有医生上门,病就会好。

姜南是有备而来的,心里早有主意。

她跟爸爸去江州是找医生看病的。她爸爸年轻时参加长征,吃了不少苦,多年胃病,做过胃切除手术,一直未见好,只能吃较软食物,稍硬一点就犯痛,甜的辣的也不行,吃了就吐酸水,显得消瘦,吃的再好也长不胖。春节期间老干部拜年,说起江州农垦场的楚国梁医生,神得很,看眼睛就能大体上说出你的病情,治好不少疑难病症。他们讲了几则故事。其一,省委大院有位中年妇女好奇,也找楚医生看眼睛,断言她患子宫癌,她不信,认为自己好好的,从没感觉有病,楚医生叫她不要大意,不防检查一下,果然是早期子宫癌,发现得早,救了一命。其二,某位老干部患肝癌腹水,肚子很大,住医院只是等死,听说楚国梁能治肝腹水,特地从江州请来参加会诊,说来也奇,土里土气的楚国梁,硬是用中草药治好了腹水;那位老干部出院后,又升了职,几位老友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举杯祝贺,一高兴,忘乎所以,多喝了几杯,不久又复发,送了性命。好多病人闻讯找他,肝炎,肝腹水,肝癌或其他癌症,各种奇奇怪怪大医院无法治或治不好的疑难杂症,都去求治。前天她爸爸去江州找楚国梁医生看病,也把她带去,她的头昏脑晕也是各大医院诊治不了的。

楚国梁其实是个土中医,只有小学文化。五十年代末,各地办垦殖场,楚医生家住地背山面湖,圈在农场内,就进农场做一名农工。此人自幼好奇,土改时无意中得到几本医药书,没事就看,对照书上图画到山上采药。一次不幸被毒蛇咬伤,自个儿就地找蛇药,救了自己一命。后来他母亲患血吸虫病,肚子日渐胀起如鼓,乡里说是水鼓病(即腹水),家里无钱,他也上山采药,没有治好。但他治蛇伤却四邻皆知。文革中有位省里下放到垦殖场的干部脚被毒蛇咬伤,生命垂危,命在旦夕,场部医生一筹莫展。有人提议说找楚国梁看看。场领导就派人找到他。当时病人已昏迷,他说时间拖的太长了,就怕毒已攻心,只能试试看,没有十分把握。他给病人服药,用草药敷治伤口,又到山上采些新鲜草药,亲自为病人煎药,喂药,换药,一直守候病床边。第二天夜里,病人苏醒了。他创造了一个奇迹,医学上蛇伤病人昏迷二、三天救活的奇迹。可他是一个仅有小学水平的农场工人,连处方权都没有,谁又能认定他医术高明,推举他进医院从医呢?至多不过受到场部表扬,年终评个“五好职工”。不过,群众中却盛传他治蛇伤的传奇,有人戏称他“蛇王”。

文革期间农村大办医疗改革,“赤脚医生”满天飞。他顺理成章地由一名农工转而当了赤脚医生,专门治蛇伤。但他不忘母亲死于“水鼓”,常帮助附近患“水鼓”的社员看病,竟然也有被他治好的。后来省里搞“中草药汇编”,那位下放干部回省,在省革委恰好分管这方面工作,不忘救命之恩,点名把他抽上来参加搞“汇编”。但他文化水平实在太低,除了提供几十种中草药标本和收集标本外,别的事就难以胜任。依据他的意愿,不回原场,就调到江州农垦场,在场部卫生院依然做一名赤脚医生,专门治疗各种疑难杂症。

姜南爸爸的病,楚医生诊断为脾胃长期失调,虚火太重,特别是术后未能即时对症治疗,须得慢慢调理。看过姜南病历,把脉细想,断言头昏脑晕,病在骨寒而痛,根在风湿性颈椎骨节炎,系年轻时多次受风寒雨湿,自恃年青身体好,无所谓,没有在意,时经日久,寒湿浸入肌骨;特别是女孩子月经期,寒湿最容易趁虚而入。病在表,只须驱风散寒;若浸肌体,汤药可解可散;入骨则汤药难得进,惟用针石;现时还找不到有效良方,治起来难度较大,建议用针灸疗法或理疗。虽然楚医生没有良方妙药,但病理讲得不同一般,“骨寒而痛”,道理自明。想来十六岁下放农村,风寒雨湿还真不少,正值青春期,年少,不懂事理,种下病根。

听说杨老师肝炎住院,当时她就想到楚医生,先来看看他的病情,再想办法请到省城来会诊。今听说杨老师要出院,便道:“我见过一位专治肝炎及疑难杂症的,就是你们江州农垦场的楚国梁医生,好多老干部都找他,我和爸爸也去看过病,还经常有人请他到省里来会诊。你正好回江州,不妨托人找找他,如果有困难就告诉我,叫我爸爸帮你。”

“原来是她惦念心切,极致心灵相通,我想找个中医,她便专为救我特来送信,有如我命定‘贵人’,不谓不是喜从天降。”这特大特好的消息,无异于给他身体里注入了生长激素。他百感交集,真想上前去攥住她的手,感谢“知我者”的贤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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