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从理论上来说, 一个家庭里父母双方的关系和相处模式,对孩子的影子是十分巨大的,尤其是在世界观和是非观方面。
但是这种巨大影响实在难以量化, 也很难把握影响方向。
反正现在瑞夫人就陷入了迷茫之中, 盯着女儿照影就好像盯着一头史前怪兽, 怎么也想不通, 自己是得罪了哪个神明, 还是哪一步行差踏错,怎么就养出来了这么个女儿?!
感情?哼!心之所系情之所衷?哼哼!
瑞夫人扯着唇角冷笑连连,把手中茶盏重重丢去桌上, 十足的不屑“不就是个男人么!瞧你这愁眉苦脸坐立不安的样子,传将出去, 成何体统?有堕我陧陵氏族的威名!身为储君, 连这点阵势都应付不了, 倒叫自己妻子牵肠挂肚,此种软脚男人, 不要也罢!”
老辈革命家瑞夫人自己看破红尘,总结出了一套男人与狗基本对等的理论,日积月累奉为真理。
可照影新婚,虽然婚后生活并不甚美满,但心中情意仍是缠绵, 这种理论自然不敢苟同。
她心烦意乱倒也不与母亲争辩, 顿顿脚转身出门, 瞒着母亲孤身上路, 深夜前去中覆山。
星夜启程, 照影小姐驾了坐兽淮阴地行龙,向中覆山方向遥遥奔去。
异兽地行龙乃瑞夫人所赠珍品, 于山野莽林奔袭若风,照影小姐坐于兽背,神色焦虑,黑暗夜色宛如沉郁潮水一般于她四周动荡不安,仿若总也参悟不透的某种玄妙暗语,让照影小姐莫名其妙越发心焦。
照影抵达中覆山时,前方战事正酣。
天狮族人悍勇,突遭奇袭防备不及,死伤惨重大伤元气,但治军严谨,如今己集结成军,保家杀敌勇猛异常。
此时对天狮族人来说,最大的威胁不是来自力大无穷的巨熊黑犀,也不是来自神出鬼没的火蛇族,而是来自头顶金光灿然覆地极广的巨大法阵。
身为羽族,只有展翅腾空,战力才会得到充分发挥,但是此法阵高悬于中覆山上空,并且极其缓慢的寸寸下压,阵中金光沛然,聚而成刃,又有灵石聚风,重锤一般压于天狮双翼,使其不能尽展,完全无力升空。
此阵照影识得,名唤天罗,乃是陧陵氏宗祠所奉上古阵法。
本是设于宗祠正中一段枯木之上,如今却被陧陵君用于此处。初启法阵,金光于半空结网,千鸟绝径。而后寸寸下压,最终渗入岩土化为地网,万兽难行。
本是于宗祠禁地所设防御,如今用来取得制空权,倒是立杆见影。
于山脚昂头望去,只见巨大金轮缓缓盘旋,当头压来气势庞大无比,如借天威。
无数天狮族人化出兽身,,强行起飞妄想以尖牙利爪血肉之躯撕裂法阵,稍阻其坠势。金光灿烂映亮深林,无数白羽纷落如雪,不断有人无力为继重伤跌落,却有更多天狮勇士振翅而起,悍不畏死,宛如疯魔一般。
观望片刻心下稍安,照影以为大局己定,觥玄却摇摇头,抬天细观天暮,神色凝重,沉声道“不,才刚刚开始。”
微觉疑惑,照影也向远处观望,忽见南天之中有一片比暗夜更沉郁的暗色,正急速而来,宛如乌云,无声无息,眨眼之间己至近前。
心中一惊,照影疾退半步,凝目敛神,却见空渺而来的是一群黑色巨鸟,翼展极宽,羽有异光仿如钢石,爪如乌勾端有腥红之色,掠空而至破云裂雾,清啸一声可达九天。
巨镰鸟!
此鸟日游上苍夜栖巨松,羽硬如钢刀枪不入。钢喙利爪无坚不摧。此一族人向爱以兽身现世,出入云间渺渺独行,非夜不栖。
如今这般大规模列阵并行,实属罕见。
墨翅成云风声缭乱,厚衣重袖鼓涨如帆,众位寒域豪侠都禁不住后退一步,只觉气势逼人,难抑其锐。
遥遥望见天罗法阵,巨镰一族亦觉不可硬攻,当下沉翼直降,翼展成线,平着身形沿山势向秋弥城直掠而来。
巨大鸟翼平展如帆,腥红巨眼浸了无边夜色,仿如地狱恶鬼一般,竟是想要在天罗法阵法力所及的边缘平切而入,杀入战团。
无数巨镰遮天而来,觥玄所率寒域诸将立于南谷林间,只管昂头观望,并未有所动作。
不是领命守南侧山路,伏击援军么?照影小姐摸不着头脑,心中大急。
此时尽恰逢一只巨镰殿翼平掠而至,来势极快破空无声,眼见己经安然飞过寒域众将所在防线,再往前,便是隐于丛林之中的秋弥城了。
照影无暇他想,当下扬袖出手,一条火红长鞭激射而出,宛如灵蛇一般,直奔巨镰左翼缠去。
鞭身极长,却被照影抖的气劲沛然灵动不减,倒是难得。
空中巨镰亦有所忌惮,当下缓了身形翻身闪避。
可谁知,寒域众将阵形之后,主城秋称之外,浓郁林海中忽然蓝芒一闪,无数刺状劲弩破空而来,数目甚巨扑天盖地,宛如黄蜂。
不曾想到深林之后仍有伏兵,照影识得此物,己知是千山之域五战十将中的朱弦蓝蜂一族前来助阵,心中一喜精神大长,扬臂拧腕,将本己力竭的长鞭复又震起,挽出个硕大鞭花,朝巨镰下腹袭去。
前有毒蜂劲弩漫天射来,后有帝女长鞭转瞬扑至,巨镰贴地掠行变势不及,己遇杀着。干脆滞停半空,聚力一搏。
生死关头,场中众人眼前却忽起一片茫茫白光,仿佛月照雪原皑皑千里,随风曼卷寒意森然。
这倾天白暮卷去巨镰身前,将无数飞蝗般的□□尽数收入其中,顷刻不见,只余点点蓝斑,灿若星粉。
而后,白光流转,绕出新月一般的弯弧,撞到照影所持长鞭之上。
只轻轻一触,那用来驾驭淮阴地行龙的玄铁重鞭便无声无息断作两截,劲力尽去。
异变陡生,化去漫天杀影,只在一瞬之间。
照影倒退三步才化去反击之力,错愕之中抬眼望去,却见自己的夫君觥玄立身于前,手持长剑凌霜,风里长袖烈烈,衣上金纹若舞。
顶天而立地,其势甚于名剑。
这一挡一击之中,巨镰己然越阵而去。一沙哑女声遥遥传来,音不甚大,却极为清晰宛如耳语“今得义士相助,羽族铭感五内,来日必报!”
一言而罢,巨镰飞鸟翼伏平流生出诸多青色风刃,将金阵光剑阻了一阻,己沿天罗阵边缘堪堪掠入阵内,当下阵中惨叫声起,血光冲天。
可见法阵虽强,却仍是有法可破。
危矣!其实即便不能于阵外将巨镰一族尽数斩杀,只要能拖得一时三刻,待天罗法阵降下,地网启动,也不至于这般光景。
照影紧咬下唇,收回目光,大声喝道“觥玄,你欲何为?!”
觥玄敛袖反手持剑,远观战况并未答话。
却听深林之中有人厉声问话,声音甜美犹如女童“果不出帝君所料,寒域之人向来蛇鼠两端居心叵测,不可不防!觥玄,你不过一小小储君,当真要反么?!”
觥玄要反?反什么?反何人?
照影双目圆睁,似乎难以置信。大婚不过数日,喜字仍未蒙尘,自己的夫君却要反出己方阵营,这叫人情何以堪?又叫人如何去理解,如何去体谅?
微微侧身,觥玄不理会林中蓝蜂族长的咄咄逼问,望着照影,半晌一叹,几不可闻“人本不应该来。不过,如此,也好。”
“你我便来说个清楚吧。”黑衣少年振振袍袖,平持凌霜剑,沉声道“如你所见陧陵君靖帝于我深寒之域的信任,薄不及雪轻不胜雪。此乃前世积怨,其中因由觥玄不知。”
“只是如今,陧陵君号称派三族攻城,暗里却调兵遣将暗行其道,加派了朱弦蓝蜂和平野金兽两族暗伏于林。分明是要将羽族两部尽灭于此!”
“杀其幼兽,诛其九族。如此,我寒域虽是地贫将寡,却也是不得不管了。浴雪深君有令,我族将与云中氏世代交好生死不弃。况且…”
况且,以遥白与云中君的关系,也应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吧。
觥玄此生,浑浑噩噩不知所谓,能为遥白做的,也便只有这一件了。
月至中天,光景蹉跎。无数巨镰大鸟掠地而来,与林中蓝蜂战于一处。
林姿本秀,如今术法纷起异光纷呈,竟是极美。金石可并,青丹不泯。
身披金纹玄衣的挺拔少年,负剑扬袖道“寒域众将就此列阵,与我并肩杀入林去!翻天覆地只在今夜,自此寒域浴雪将与辽空云□□进同退!”
八千将士轰然应好,各自结队分毫不乱。
觥玄亦手结法阵召唤坐骑,身边白光如雾,不多时竟然从中走出一头踏雪独角兽,摇头摆尾肋生双翅,一望便知战力不俗。
照影以手扶树,心中剧震难平,忽而凄寒如水,忽而痛如刀割。
你寒域浴雪将与辽空云□□进同退,又为何与我成亲?又将我族置于何处?
心头苦涩委曲之至,见觥玄上马欲走对自己恍若未见,照影急愤难平,奔上前去一把扯住自己夫君的重色长袖,凄声道“你如此这般,可想过我?况且况且…你如此行事,我父陧陵君绝对不会轻饶于你!你可想过…”
思及往事种种,照影悲中从来,恍然之中己然泪落如珠,言至最后己作哀声。
高坐马上,觥玄垂目望她,抬手为其拭泪,浅浅而言“你时至今日仍是不明白么?你我只是这苍茫世间两颗棋子罢了。况且,我早己心有所属,无路转寰。”
“如今余心惨淡,只愿这世间诸事尽遂那人所愿,旁的我也顾不得了。你…好自为知吧。抱歉,此生无缘。”
此生无缘?又要我如何好自为知?
寥寥数语,却在照影听来仿晴天霹雳,痛彻心悱。
泪眼迷蒙中,那个少年黑衣白马,己然飞身远去,没入浓稠的暗夜之中,仿佛己被吞并。
她提起裙裾蹒跚几步,心中凄凉惘然让她止不住颤抖,仿佛此处己是绝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