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世主宴淮小姐此时却并不在居殿内。
枯泉水牢之外, 她蹲在缨缨长草中,双手紧紧握着,焦急的向洞内张望。
与大姐照影约好了在此碰面, 自己在洞外望风, 照影进洞送药。哪知这一去便是许久…难道大姐被守牢侍卫发现, 起了冲突?还是…
洞中黎黑, 其中事物全不能观, 又仿佛总有些阴寒之气,如阴界入口一般。宴淮心中忐忑,终是放心不下, 望望四下无人,也溜进洞去。
洞中深处其实并不算太黑, 钟乳石形状千奇百怪略有异光, 宴淮缓步前行, 手扶石墙,只觉掌心沁凉阴寒入骨, 心跳之声震耳欲聋。
心中己有不详预感,她却依然被水牢中的惨状惊的怔立当场。
命运永远比我们想像的还要残酷。
水牢深广乌水成潭,浓稠的黑色汇成无底之渊,无数怪鱼从水中弹跃而出。鱼身长不及三寸,鳞色惨碧, 与四散水花相映, 仿佛萤火相逐。
潭边伏了位少年, 衣衫破碎伤痕累累, 肩上伤口犹为狰狞, 白骨生生触目惊心,却一反常态并无鲜血流出。
他倒伏在湿寒地面, 一动不动,面目全不可见,竟是己然气绝。
便是如此,那些碧色飞鱼亦不放过他。妖鱼成群结队自水中跃起,口生利齿,落于少年身上,顺势便扯下条肉来。
自己那强势过人凶悍强硬的姐姐照影扑倒在少年身上,拼命去拂那些恶鬼般的妖鱼,双手并用,金袖上沾满暗色污渍,仿佛己然颠狂一般。
宴淮不忍再看,抬手掩口,胸间如梗巨石,眼眶酸涩,不知不觉间己泪落如珠。我那天之娇女生性好强的姐姐啊…
照影支起身来,木然回头,面色惨白竟然没有哭。她直愣愣抬眼望着宴淮,声音与常时无异“药呢?药在哪?都拿来都拿来…”
她快速解开衣带除去外袍,为少年覆上,转回头来,困惑又无助,神情竟然像个孩子“他冷了。快去取火盆来,快去快去…”
空气中好像被人洒了无数阴寒森冷的长针,自四面八方袭来,宴淮缩起肩膀双手掩面,完全无法回答。
黑甲长剑英俊以极的少年最后的最后,竟然是如此下场。
他出身高贵天分极高,居广寒之域储君高位,统领一方豪杰,纵横驰骋于战场,意气飞扬;
他以为遥白己死,理智全失,单身仗剑杀上日深山,向权力顶峰的陧陵君靖帝复仇,似是一心求死全然不惧;
他死在暗无天日潮湿阴冷的水牢之中,悄无声息,身边空无一人;他死状极惨,身受酷刑,体无完肤,死后尸身被恶鱼啃食,几乎不得全尸。
他以这样的死亡为自己沉默坚忍的一生划上句点。
难道情深似海,只能以死来句读?那么…发妻照影又该如何?
她那悲剧般的爱情,终是以悲剧结尾。
那个人以这样的方式永远的离开了她,于是,所有的所有至此终结。心伤、悲痛、不甘、甚至恨,就此一刀斩断,与他有关的所有都再无续章。
这是场突如其来的毁灭,并且无可挽回。
无论是恨他还是爱他,都再无机会,也无可能。所谓的…天人永隔。
※
那么,熊男秦古将军心心念念的遥白小兽,到底是去了哪里呢?
他如今晋升为两域停战的关键人物,其个人归属问题关系到天下太平万民安乐以及无数将士的身家性命,身价爆涨非比寻常。
以他为目标,以寒域若水为出发点,多方势力昼夜不休搜寻他的下落。
这场大海捞针的活动中,最杰出最辛苦的代表人物就是烟水浮城的红鸾珊、陧陵君派出的灵猫族族长南泉将军,以及在日深山上心怀鬼胎的煨烬将军。
可是,任凭他们跑断腿想破头,苦心孤诣吐血三升,都想不到,那个万众瞩目的目标人物此时正趴在伊尹公子床榻之上,摊手摊脚,一脸不如归去心如死灰的索然相。
战场之上,云中君与遥白擦肩而过,相见不识无法相认,遥白剧烈挣扎,伤痕累累,差点将自己勒死在铁链上。
第一个寻到他的,还是伊尹公子。
小公子自日深山风尘仆仆赶至现场,为了保密行踪,只带了两个侍卫亲随。
紧闭双目,伊尹跪在己被鲜血浸的发软的土地上,将遥小兽揽至怀中,一点点抚摸他的伤处,指尖颤抖,心里升起巨大的懊悔与恐慌,前所未有。
山野风彻,却吹不散四周浓郁腥甜的血气,伊尹指间粘腻的触感,令他周身泛寒。
遥白伤了痛了,而我,却什么也看不到。
其实,遥小兽私自出逃,伊尹公子是全部知晓的。他无力阻拦,也毫无立场去阻拦。
伊尹知道,虽然遥白与他形影不离,白日蹲坐在他肩膀之上,深夜与他品茶聊天,仿是多年老友。但是情感一途之中,他伊尹不过是个微渺路人。
那个白衣少年身处危局,却仍在念着远在他处的魔君云中幼弟轻蓝,甚至长兄觥玄,却对近在咫尺相依相伴的自己视而不见。如同眼盲。
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
遥白小兽昏昏沉沉高烧不退,拣了条命回来,却心神若丧,魂不附体。
他是打不死的金钢小强,但也是会痛的。
所谓的合则来不合则去,其实只是个漂亮的标语。他虽两世为人,并不等于己练得大彻大悟金钢不坏之身,所以…并不是不难过。
遥白同志平时风淡云轻颇为超然,任性起来亦是无药可救。心中郁结,对谁都是爱理不理,夜间化得人形便蜷去墙角抱膝而坐。
面上全无血色,倒比身上白衣更苍白几分。心事重重,眼神却空洞无物。饭食药物丢去一边,仿佛正在准备羽化登仙。
他眯着眼,恍恍惚惚好像眼前俱是银衣光影,却没有看到,伊尹转身踉跄而去,身形颓然,金袖长垂面如死灰,微启的双目中似乎己有淡金色泪光。
※
感情一事,煨烬并不大懂。
他本为海妖纳迦,水族中身份高贵,化形成人之后隐性埋名,扮做火蛇族人,只身涉险。
此时身居高位,位列千山之域五战十将之首,其间经历无数波折险境,难以一一表述。
身畔亲族,与自己并无血源;手下将士,俱是敌族兵马;一殿同僚,日后难免反目为仇挥戈相向。所谓感情,于他来说实在太过奢侈。
他启遁地法咒,顺着缚神蔓藤,穿山入地,最后竟然来到了地底岩浆之处。洞穴巨大,烈火成海,赤色岩浆不停涌动,仿佛地缚焰魔正翻腾不休,挣扎欲出。
纵是身为海妖纳迦,天生灵力强劲,不受疆域灵力限制,煨烬亦觉体内水分正在急速流失,血液沸腾直涌上脑,眼底一片血红。
水族之君太湖大人身负天下至纯的水系灵力,如今身在火海牢笼,却依然丰姿如故。盘坐于岩浆火海中央,墨绿衣衫层叠而散,宛如暗色荷花。
缚神藤蔓穿过火海,盘绕于太湖君身侧,最后重新化为花种落于他掌心。掌心苍白花种微褐,太湖君默然垂头,痴痴凝望,久久不语。
数年之前,碧浪碎玉明月皎皎,归水海云旌宫青阶之上,水意空蒙。银衣少年与自己并肩而立,眯了凤眼,懒洋洋的笑。
那时的自己将这无端花种塞在他手心,轻声而言,语气微凝“此乃一世之诺,见此花种,阿颖万死不辞。”
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铁血□□谈笑杀人的新晋太湖君•颖,双手于袖中紧握成拳,掌心俱是粘腻汗水。
那个时候,他们月夜分别,太湖君目送那人扬袖直起,没入沉沉夜暮,一身银衣仿佛月光织成。却不知深夜惊变,陧陵氏大军突袭,云中氏满门浴血,几至灭族。
至此天地变色,再见之时,那人依然眯着凤眼轻笑,言态轻挑愈加张狂。抬眼望来,却仿佛己然隔世。
可是,即便是那个时候,亲族俱亡四面楚歌,他亦没有向自己伸出手来。
而现在…太湖君抬起头来,满眼尘埃。
四周火蛇狂舞,整个山洞四壁焚烤多年己然红亮欲燃,仿佛一整块红玉玛瑙。煨烬隔了华焰光影,见到主君太湖目光淡淡,竟然似乎生机己绝。
心中忽然一酸,煨烬急步上前,半跪于岩浆湖面,持了主君太湖的长袖,急切说道“主君,我们走!你我联手通力施咒,这火海之牢却也困你不住。”
“而后…而后,天高海阔,煨烬愿再随主君,忠心不二,就如当年贫寒困窘之时一般!”
太湖颖移目望他,面上竟有温柔笑意。
缓缓摇头,太湖君将无端花种紧紧握在掌心,指节泛白,言语却是极轻“不。即是他想要,太湖颖粉身碎骨灭天毁地,也要为他达成。”
“阿颖能为他做的,或许很多,但他唯要这一件。漫漫时光宛如流水,金阶瑶玉皆成灰粉,但是阿颖只会如此爱他,并没有旁的法子。原来…我们倒是同样倔强。”
苍白手指握住煨烬手腕,他抬起头来,见一路为伴亦君亦友的太湖大人目露憔悴,不由得心痛如绞。
此时,却听重衣水君朗声昂然道“树高擎天,根己腐蛀,千山何足为惧!本君要将这天下送他!手握天下,遥白小儿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