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子奇怪的很!说是在找秋儿妹妹,见到了又翻脸不认人;先前傲气的很,被世子截断兵器却哼也不敢哼一声地溜走。哼!不知是哪门哪派出的弟子,把师门的脸都丢尽罗!”孟刚叨叨念念跳下马,俯身捡起对方丢弃的长鞭,不解气地举起手中的匕首……
“且慢!”赵隽止住孟刚,把手伸向他,“孟师傅,鞭子给我罢!”
“那是当然!那小子的兵器是世子夺下的,理应由世子处置,应该的!”孟刚忙把断成两截的鞭子双手奉上。
赵隽接过孟刚手里的长鞭,挽在手里,细细检视。这长鞭的鞭身由乌丝密密编织而成,普通刀剑难以轻易截断它,当然,他手里削铁如泥的御赐宝剑——“寒光”就另当别论。
他截断她的兵器——是的,他肯定“他”绝对是“她”,不为什么,就为长鞭上残留的淡淡香味——那种女子才有的清幽甜美的香。一个本该甜美的女子,不知何故化身为冷冽的少年……他忘不了她离去时决绝的神情,那么的冷,那么的傲,一切都不放在眼里似的,轻轻易易丢弃在红尘中,就那么绝尘而去,任什么也无法阻止她的脚步。
她会恨他吧?
何时,他竟在乎起女子尤其是陌生女子的怨恨来?
就算那个他任其寂寞在深闺里,一开始就难以心甘情愿去接受的妻子,他也未曾在乎过她会怎样的怨恨。
边境爆发的战争,令他仓促间多了一个妻子,如果他不幸战死沙场,赵家有可能多一个寡妇——当然,这都是冠冕堂皇的托辞,事实上他难以接受她的真正原因在于:他之前从未见过她,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未曾听说。
他们本该是无关的两个陌生人,她却以延续赵家血脉的理由来到他的身边,分享他的时空,而他,根本还没预备好让一个女人加入他的生活。孝道为先,战争在即,他顺从父母的安排——不为别的,就为他是赵家的独子,但他其实厌恶这种安排,连带厌恶了这场安排中不可或缺的她,所以,即使他是赵家惟一的儿子,也执意不肯在出征前给她子嗣……
赵隽盘起鞭子,在握到把手时微微一愣:把手上,镌刻着一个篆体的“夏”字。
为什么是“夏”字?
表示季节?名字?还是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但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个字令他避无可避地想到他所谓的妻子,那个他想象不出样子却不能无视她存在的女子。
他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准确地说,他其实从没记得她的样子。没有认真看过的面孔,哪里会在心里留下记忆。不过,他倒是记得她的名字——尹沐夏,想不记住都难,因为某一封家书中曾写到她的名字。沙场上,家书抵万金,作战间隙他时时拿来翻阅,从此记住她的名字。他记住了她名字,却仍然难以接受她。叫他如何轻易改变呢?至少,战场上他就从未收到她寄来的家书。
但是,现在,不管他记不记得她,想不想接受她,他都必须回家了,回到她的身边——问题总是要面对的,他不可能放逐彼此一辈子。
“侍剑,收起来。”赵隽唤来侍从,把断成两截的长鞭递给他。
“是!世子。”侍剑恭敬地接过长鞭,放入行囊。
“赵隽大哥,你每次缴了敌人的兵器,都要留做战利品吗?”吕寒秋——也就是众人口中的秋儿妹妹看着赵隽的举动,含笑问。
赵隽恰巧在此时翻身下马,似乎没听见吕寒秋的问话,就那么直入茶店而去。
看到赵隽下马进入茶店,聚集在茶店外的同行之人也纷纷下了马,络绎跟进去,很是熙熙攘攘了好一会儿。
“吕姑娘,我家世子从不收战利品。”落在后面的侍剑笑笑地替主子回答。
“那为何……”吕寒秋大眼瞥向侍剑放置长鞭的行囊,“要留下它?”
“大概因为世子不认为它是一件战利品吧?”侍剑仍然笑笑地回答,也翻身下马进茶店而去。
吕寒秋坐在马上,瞅着茶店里的人,黛眉轻蹙,微微抿起嘴唇。
“秋儿妹妹,那小子的兵器有什么好值得记挂的,我们也进去喝茶,快下马吧。”孟刚下马行到吕寒秋的马身边,对她说。
“孟大哥,你说,刚才和你打架的人真是个男子吗?”吕寒秋低头看着马下的孟刚,若有所思地问。
“当然!莫非秋儿妹妹认为那个人是女的?哈哈!我瞧秋儿妹妹你是平时爱扮男人,一见着娘娘腔的男人就怀疑人家也跟你一样女扮男装。那个人肯定是个小子,女人哪有那般冷冰冰硬梆梆的?比如秋儿妹妹你吧,就算穿了男人的衣服,不也温柔秀气的很么?”孟刚说。
“先前我独自行走江湖,怕遭人欺负,所以爱把自己扮作男儿,后来和你们还有赵隽大哥结伴,大家待我情同妹子,才恢复女儿装……孟大哥,你说,如果我今天也扮作男儿,和刚才那人相比,谁更俊秀?”吕寒秋敛眉低语。
“那还用比?当然是秋妹妹模样招人疼!”孟刚眼瞅着吕寒秋,一瞬也不眨,眼中毫不掩饰爱慕。
吕寒秋听了却脸色一变,现出冰清玉洁的凛然神色,沉声道,“孟大哥又说笑话了,我们进去喝茶吧!”然后飘然跃下马,把孟刚撇在身后,走进茶店。
而后面的孟刚呢,呆立了好一会儿,才随后进入茶店。
茶店里,刚才的一行人分成两桌就坐,一桌是包括虬髯大汉吴天达在内第一拨到达茶店的人马,另一桌是晋王世子赵隽、一个做文士打扮的年轻男子、一个身穿战袍的壮硕男子以及赵隽的侍从侍剑。
吕寒秋走进茶店,环视一眼仅有两桌客人的店面,袅袅婷婷地向赵隽这边走来。
“吕姑娘来迟了,请坐罢!”文士打扮的男子看到吕寒秋过来,含笑而起,让出自己坐的长凳,移身到旁边和侍剑坐在一起。这文士约有二十五六岁年纪,一身斯文打扮,很有些儒雅气质,眉间却蕴藏着英气,看来不是等闲之辈。他叫澹台拓,是赵隽的至交好友。
吕寒秋道一声谢,在澹台拓原先的座位坐下。这个座位,正好与赵隽相对,于是,吕寒秋朝对面的赵隽微微一笑,轻声问,“赵隽大哥,我们今天便可以赶到京城了吧?”
赵隽手里握着一盏茶杯,正在啜饮,吕寒秋的轻柔话音响起,赵隽抬了下眼,没有看她,倒是看了眼侍剑。
于是,侍剑又笑笑地回答,“吕姑娘,这里是乌家村,离京城才六十里,大伙不耽搁的话,日落之前入城不成问题。”
“哦——那就太好了!寒秋真想快些见到叔叔。不知道叔叔伤势如何了?”吕寒秋幽幽叹息,脸上隐隐现出为亲人担忧的神色,看起来姿态楚楚。
“吕姑娘不必担心,吕将军将养了两个月,伤势已是大有起色,进了京,你们叔侄女就可以团聚了。”穿战袍的男子——秦肃声音沉沉地说说,音调听不出和善,也听不出厌恶,无情无绪似的。
秦肃与晋王世子赵隽年纪相仿,约摸二十三四岁,长的虎背熊腰,气势非常威武,加上总是冷冰冰没有感情的语调,一般人不仅对他望而生畏,听到他的声音也会不由自主寒毛直竖。秦肃既是赵隽军中的得力部将,也是他的知己好友,因此常常看到秦肃出现在赵隽左右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啊!那就真的太好了!”吕寒秋又叹。
茶桌上的四个男子好像都完成了任务似的,这一回,没什么人应答了。
吕寒秋微微低下头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良久没再出声。
那边茶桌的虬髯大汉吴天达却伸过头来,对吕寒秋说道:“秋儿妹妹,吕师叔吉人自有天相,你且放宽心。我十年没见吕师叔,当真想念得紧,这回要不是吕师叔央世子和奏将军找寻你,我等也不晓得还有再见吕师叔的一天!世子、奏将军、澹台先生,吴天达及吕氏门下再次谢过各位大人不辞劳苦千里找寻之恩!家师不幸仙逝,只留下秋儿妹妹这点骨血,又因我等护持不力流落江湖,如果不是各位大人,只怕是再难相逢……”
吴天达这一番话大有滔滔不绝之势,所以,澹台拓与赵隽、秦肃相视一眼后,笑微微对吴天达说,“吴师傅切莫对澹台客气,受人之托,忠人之托的是秦将军,在下不过是借着机会游山玩水罢了,改日你请秦将军喝酒,一定要重重谢他!”
“秦将军是一定要谢的,世子和澹台先生鼎力相助,义气深重,吴天达也不能不谢,到了京城,吴天达见过师叔,再郑重谢过!秋儿妹妹,你说是不是?”吴天达笑呵呵地说。
“赵隽大哥、秦大哥、澹台大哥的恩情寒秋没齿难忘,来日定当图报——”
“欸——”澹台拓举手止住吕寒秋,含笑道,“吕姑娘不必多礼!一力寻找姑娘的是秦将军,澹台不敢叨光居功,言谢免了,图报更是切切不可!这些话万万不可再说第二遍了!”
“秦某曾受吕将军大恩,受吕将军所托,找寻吕姑娘是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各位不须再多说,秦某平生最不喜欢听人言谢。”秦肃也说话了,声调平板,看来像是真的不喜欢听人对他道谢。
听了这话,吴天达不敢多说话了。而吕寒秋呢,螓首低垂,良久,眼眶竟然微微发红,声音发哽低低说道,“几位大哥这么说,就是把寒秋当不相干的人了,既然如此,这份恩情寒秋怎敢生受?”
澹台拓看着秦肃,悠悠然说,“这可就是秦将军的不对罗——秦将军,你怕人家谢你,就不怕吕姑娘受之有愧?吕姑娘的谢意,我和世子可以不受,你却万万不能再谦让推托!”
澹台拓话音刚落,吕寒秋抬眼看向赵隽,眼波盈盈,声音里有丝淡淡的谦卑,“赵隽大哥,你——也是这么想的么?”
赵隽回视吕寒秋,目光平稳,语气平淡,像在处理寻常事务,“吕将军在战场上深受重伤,无亲人在侧,渴切期盼与吕姑娘相见,因此委托秦将军代为寻找吕姑娘,秦将军不负重托,进京后,吕姑娘见到吕将军,必须重重酬谢秦将军才是。”
秦肃听完三人说的话,眉毛令人无法察觉地微微一拧,终于还是不动声色。
这些人的对话有些古怪,大致来讲,就是吕寒秋姑娘要向赵隽、澹台拓、秦肃谢恩,那三个人却推托不肯受。
有些让人闹不明白。
追溯缘由,原来,事情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