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八月仲秋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澹台拓很识趣地没在这天拉赵隽加入以他为首的那些异乡客的狂欢,而是直到第二天——八月十六,才借秦肃回请他的机会,怂恿秦肃邀赵隽共赴午宴。
秦肃的午宴定在一家不大起眼的小店——“虞记”里。
“虞记”实在不大,大堂里堪堪摆下那么六七张桌,倒是后院里一座亭台,面对一棵桂树,颇有雅趣。
现在,秦肃的宴席就设在后院亭台里。
秦肃新近成为“虞记”的常客,和店家较熟,来此颇有宾至如归之感,据他说,“虞记”的女儿红极为醇香——而澹台拓的看法则是:“虞记”店面虽小,下酒小菜却胜过大酒楼,堪称色香味俱全,尤其这色还不止是菜色,包括店家女主人的美色——也就是说,这家名叫“虞记”的小吃店,店里的藏酒值得一喝,做的小菜值得一吃,人嘛——更是值得一看。
店主人姓虞名白鹭,二十有余,据说寡居,因家中无男人支持,为求维持生计,开了这家小店面。虽说自古以来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一个年轻貌美的寡居女子?不过,“虞记”开张至今半年,店家女主人对待男人的态度总是不卑不亢,没惹起多少闲言碎语,颇能清静度日——或许,这也是秦肃能成为“虞记”常客的原因之一吧?
秦肃今日的宴席没有女客——也就是说,澹台拓终于不再时时将个紫蝶姑娘挂在腰侧,而秦肃也可以不必再应酬吕寒秋姑娘——听说是托那日赵世子酒席的福:蒙吕将军受了伤没有因此弄坏脑袋,在那天清楚自家侄女应该多教导些礼数再发嫁也不迟。于是,秦肃暂时少了一桩烦扰事。最近,秦肃与同乡季允来往较频繁,加上季允科考结束,不管是需要庆祝还是抚慰,秦肃这桌宴席当然都少不了季允,如此算下来,秦肃今天的宴席只邀请了三位好友:赵隽、澹台拓、季允。
既然秦肃与店家熟识,一干人在“虞记”不但被店主人待为座上宾,店主人还应邀坐陪,勤快斟酒,殷勤劝酒,使澹台拓如愿享受到了传说中的“吴姬压酒劝客尝”无上美意,不禁大叫快哉至哉!。
菜色不错,醇酒香浓,四个男人,加上一个长袖善舞的店家女主人,喝得还算尽兴,季允酒量最浅,没多久就觉得朦胧欲醉,于是借故更衣,走到“虞记”门外透透气。
“季公子?是你——啊!如此凑巧!在这里遇上了季公子。”
季允才走出“虞记”门口,随着突兀的叫唤,一乘小轿停在季允的面前,从轿里娉婷走出一个粉面含春的绝色——紫蝶姑娘。
“紫蝶姑娘。”季允淡淡打声招呼。
“季公子出现在此地,莫非——”紫蝶抬头看了店名,转过眼含笑瞅着季允,似乎看不出他的冷淡似的,一味说道,“季公子在此间有应酬么?容我猜猜,席上之人定然少不了澹台爷,他昨夜寄来一书,我还未及看呢!正好,趁此良机,我这就进去与澹台爷打声招呼罢!”
说完,也不等季允有所反应,举步踏入“虞记”,扫一眼大堂,目光寻不到什么,于是沿后门走进后院,直上亭台而去。
“紫蝶?”澹台拓眼尖,一下就看到骤然光临的紫蝶姑娘,不禁讶然出声。
今日秦肃做主人,本已说定纯粹来个男人的聚会,不曾想紫蝶姑娘自个儿从天而降不邀自来,令前些日子和紫蝶几乎形影相随的澹台拓心底止不住尴尬起来,生怕主人秦肃有所误会,出乎意料的神情不免要做的强烈一些,“紫蝶,我昨夜要人送一封信到你那儿,想邀你今日共进晚膳,真可谓相约不如撞巧,不期而能相遇——秦兄弟,多了个娇客,你当如何呀?”
“紫蝶姑娘如蒙不弃,一同坐罢?”秦肃平平说道,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听不出拒绝,也听不出欢迎。
幸而,大家都是熟人,紫蝶姑娘微微一笑,并不计较,福身告了座,没看其他男人,倒是先向坐在秦肃旁边的店主人虞白鹭开口,“白姐姐?竟是你?白姐姐这一向可安好?数年前,妹妹但知姐姐为一富商赎了身,从了良,做了姨太太,原以为此生再无相见之日,不曾想,竟还能在此地重逢,紫蝶实在是始料未及——”
“紫蝶姑娘也许不知道吧?此间鄙陋小店就是我虞白鹭的营生。虞白鹭命薄,好容易嫁了个夫婿,夫婿虽然颇有齐人之风,却也能知冷知热,不曾想,年前外出经商不幸溺水,撇下我——白鹭没了男人,家里大娘自顾不暇,我一介孤寡,要三餐为继,只得抛头露面做点生计了。让紫蝶姑娘始料未及——抱歉得很了!”虞白鹭淡漠地看着紫蝶姑娘,淡淡地说。
原来,这虞白鹭和紫蝶姑娘昔日曾同是“仙乐坊”的姐妹。虞白鹭原也是炙手可热、红极一时的红牌,却在年华正盛,声名正隆之时从了一个商贾,甘作侍妾,从此退出烟花地,销声匿迹,不曾想,如今在京城里开这样一家小店面,也难怪紫蝶面有疑色。
“白姐姐自力更生,妹妹只有万分钦佩,敬重不已!可惜,妹妹乃福薄弱质之人,遇不上姐夫那般情深意重男子,惟有一再蹉跎岁月,年华付与东流水……唉!与姐姐相比,妹妹才是真正命薄如纸……”紫蝶仿佛触动心事,低下眉眼,幽幽叹息。
紫蝶姑娘叹息声未落,秦肃目光已是迅如闪电地扫向澹台拓,嘴边隐隐有嘲弄之意。
澹台拓接到秦肃的目光,微微一笑,却不应答紫蝶姑娘的话。
紫蝶姑娘叹息完了,才抬起盈盈双眸,环视桌上众男子,一一招呼,“秦将军,紫蝶贸然前来,别嫌弃紫蝶冒昧罢!小王爷,您安好!澹台爷,相期不如偶遇,午宴秦将军做了主人,紫蝶不敢僭越,各位爷,还有方才在门外遇见的季公子,趁此良机,容紫蝶冒昧,请各位爷今晚再聚首,可好?恰好,紫蝶亦可与久别重逢的白姐姐多亲近,晚宴就由紫蝶来做东罢,澹台爷,可好?”
“不好!”澹台拓笑道,“让紫蝶姑娘破费岂有此理!这客我澹台拓请定了的!紫蝶,一切交由我来安排吧!你呢,只要喝两口酒,唱个小曲儿,我就心满意足了,哈哈!”
澹台拓言罢,紫蝶面上微微闪过异样神情,嘴角却弯起,缓缓展开一个巧笑倩兮——
“澹台兄,季某量浅,惭愧得很,如今已是不胜酒力,乘兴而来,须当乘兴而归,兄长美意,应当虚怀以待方能见赤诚之心、敬重之意,季某冒昧,恳请改为他日,季允再陪兄长喝个尽兴,可好?”季允恰好此时走上亭台,落了座,开口便道。
“季兄弟说的对,乘兴而来,乘兴而归,日日有酒席,日日酒兴飞扬,一日之内把酒都喝了,明日又要孤寂落寞,岂不是惆怅失意的很?紫蝶,虽说今朝有酒今朝酒,但我兄弟数人,情深义重,更须细水长流,不必集于一时,狂欢痛饮太过,折杀众位兄弟,也没多大意思,就依了季兄弟的话,我们改日再聚,我做东,好不好?”澹台拓目光凝注在紫蝶姑娘脸上,笑嘻嘻地说。
紫蝶姑娘眉尖微蹙,也许是闹不清澹台拓用意何在吧,对他不置可否,转向赵隽,问,“小王爷,您也不肯领紫蝶的席么?”
赵隽和秦肃两个人正在喝酒,一口酒刚下喉,紫蝶这么一问,他不徐不即掏出一块罗帕,压在唇边按了按,才说,“我方才与秦将军喝酒,分了神,没留意大家谈论些什么?澹台,我似乎听到你说改日宴请紫蝶姑娘,是吧?”
澹台拓大笑,“哈哈!世子一心二用,听的明白,改日兄弟做东,兄弟们再聚首呵!来,来,来,今日宴席未散,谈什么他日之事,若非秦将军不拘小节,早把这主人惹生气了!虞老板,你的酒真不错,再来一坛女儿红,我今日不醉定然是不归的。来呀!喝——”
澹台拓那边叫喝酒,虞白鹭这边瞧着紫蝶,微微笑道,“紫蝶姑娘,你我昔日同坊,虽无姐妹之谊,也有姐妹之名,难得紫蝶姑娘今日光临敝小店——古人尚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说,何况你我?恰好,你我都认得座上各位大爷,晋王世子高贵慑人,澹台大爷风趣得紧。秦将军威武稳重,季公子风雅高洁,俱是人上之人,我等风尘之人就是望尘也莫及啊——今日蒙秦将军不弃,在此设宴,且不嫌白鹭鄙陋低下,诚邀共饮,已是不胜荣幸之至,白鹭当克尽店家之职,惟望各位大爷此际喝得尽兴,其余的,白鹭暂不作他想——紫蝶姑娘,你我久不相见,这一杯相逢酒不喝不行,请吧,白鹭先干了。”
虞白鹭举起手中杯,望空敬了紫蝶,仰起脖,全喝了个干净。
虞白鹭这一番话紫蝶姑娘听了脸色隐隐作白又隐隐透红,却也不好发作,只得闷声举杯,也一口饮干。
两个女子喝酒的时候,澹台拓则盯上赵隽手中的罗帕,盯了好一会,忽尔暧昧地笑了,“世子,您这罗帕雅致得紧,只是……您也忒招摇了些罢!”
“什么?”秦肃没兴趣看女子斗酒,凑过来问。
“世子娶了个好夫人,羡煞人也就罢了,偏生要欺压我等孤家寡人,有情人不成眷属——这罗帕分明是闺阁之物,世子堂而皇之示之以众,不是招摇是什么?”澹台拓笑嘻嘻地指着赵隽手中罗帕道。
“小王爷手中是——夫人的绣品么?小王爷夫人绣的好针线!紫蝶方才恍惚瞧见帕子上绣有“春夏秋冬”几个字儿似的,那字儿绣得真古雅,像是篆字……只是,紫蝶孤陋寡闻得很,闹不清为何不绣些花鸟虫鱼而绣字儿呢?还是说,现下闺中的夫人小姐们绣帕子都不爱绣花鸟虫鱼而改绣字儿了?”紫蝶姑娘早已撇开虞白鹭,微笑看着赵隽说话,同时,双眸扫过季允,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
季允一直垂着眼,并不注意大家谈得津津有味的罗帕,更不注意紫蝶姑娘的目光,似乎独坐一边有些无聊似的,自斟自酌连饮了几杯。
“紫蝶,这你就不晓得了——”澹台拓意兴十足地笑,“世子手中帕子上的字岂是没来由的?那字儿呀——嘿!所以,我才说世子太过招摇了也!”
“什么意思?”秦肃懵懂得很。
“笨——”澹台拓嘲笑,不肯明说。
“秦爷豪迈,不拘小节,不识得闺阁物品也不算奇怪——”虞白鹭浅笑道,“恕白鹭冒昧,如果没有猜错,帕子上的字定然是晋王世子夫人的名讳,对吧?”
“虞老板乃聪明之人也!”澹台拓赞许地拿起酒杯,“澹台这一杯敬冰雪聪明、知情知趣的虞老板,只是酒不能白喝,我这傻笨的秦兄弟,虞老板可要多提点他——哈哈!”
“澹台爷就爱逗趣,这笑话说的不错,白鹭陪你饮了。”虞白鹭淡淡地笑,把手中酒一饮而尽。
“澹台拓,你这厮偏爱胡说,该罚一杯!”秦肃瞪着澹台拓,声音里的不自在和不悦难得的明显。
“算我胡说——那又如何?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说者自胡说,听者何妨胡听?哈哈!我喝!”
大家杯来盏往,酒席上再度热闹之时,紫蝶仍对晋王世子的罗帕意犹未尽,大家纷纷举杯尽饮时,她却向赵隽道,“小王爷,紫蝶对小王爷夫人的手艺欣羡至极,可否借来一观?”
不过,酒席上太热闹,赵隽早收起手中罗帕,放入怀中,和一帮兄弟杯酒相酬,根本没去注意紫蝶的问话。
被冷在那里的紫蝶脸色一僵,转眼看到虞白鹭一直在看她,嘴角微掀,却又欣然笑开。
虞白鹭也是一笑,调开目光,不再看她,一意提壶斟酒,劝她的客人们更进一杯酒。
这下,紫蝶姑娘不免冷清罗,她无聊地瞄向季允,眼见季允酒意更浓,于是举杯向他笑道,“季公子,紫蝶坐下,还未曾与季公子喝上一杯,季公子闷声不响,是不胜酒力呢……还是心情不畅?白姐姐刚才两句诗念的好:‘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紫蝶陪季公子痛饮几杯罢,如何?”
季允不看紫蝶姑娘,也不答她的话,杯中酒倒是很干脆地一饮而尽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大有深意也!紫蝶,你与季兄弟有何同病相怜之处呀?”澹台拓调过头来笑问。
“季公子独在异乡为异客,紫蝶流落他乡,沦落风尘,岂非‘同是天涯沦落人’么?”
“我澹台拓也是‘独在异乡为异客’,为何不见有人与我同病相怜?可怜!可见我澹台拓命中注定无佳人眷顾——可悲!”澹台拓口呼可怜,脸上却笑嘻嘻的,并且隐约带着嘲弄。
“澹台爷到处春风得意,听说最近‘醉心楼’的头牌很得澹台爷的眷顾,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澹台爷这‘同病相怜’又是从何说起呢?”紫蝶姑娘轻轻一笑,问澹台拓。
“我澹台拓乃狂徒浪子,向来只知今朝有酒今朝醉,也只认行乐须及时的道理,比不得愚公,太行王屋置于前,我只肯绕道而行的——哈哈!”澹台拓说完,仰首大笑。
紫蝶姑娘脸色暗变,神色不定。
“澹台爷这话让我想起两句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拥有时该当珍惜,切勿失去了才追悔莫及,尤其,切莫痴心妄想,奢望不属于自己分内的东西——澹台爷,我这注解不错罢!”虞白鹭笑笑,瞥一眼紫蝶姑娘,说道。
澹台拓但笑不已。
紫蝶姑娘神色不太平和。
有人却忽然平静了——季允,只见他往后挪到亭台边,靠着栏杆,眯起眼睛看众人,不动,也不说话。
“糟糕!季兄弟定然不胜酒力了——”澹台拓笑完,睁着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瞅着季允又笑,“季兄弟,你的酒量——何时才可像你的文才——八斗不醉呢哈哈……”
“季兄弟既已不胜酒力,我该当送他回去,不如我们就此散了,改日再聚罢?”秦肃也觉得有了些微酒意,于是提议。
“好罢!”席上人赞同。
当然,这席上人要稍打些折扣——首先,季允已经不声张,其次,澹台拓懒于应答,第三,紫蝶姑娘兀自沉吟,第四,店主人觉得没她什么事,所以,那个应答的人事实上就只有一个赵隽。
因为秦肃已经安排自己送季允回去,赵隽说完赞同的话,理所当然地搀扶起澹台拓,先行走了。
秦肃搀扶起季允,向虞白鹭告了退,刚要走,忽然才想起席上尚有个紫蝶姑娘。
紫蝶姑娘算是澹台拓的红粉知己,秦肃不擅长个中之道,向来与紫蝶姑娘无甚交情,何况现在要顾着一个季允,哪里会分神来照管别人?于是,对紫蝶姑娘点头致意道,“姑娘请自处罢,秦某先送这位季兄弟回去——”便想就此走人。
“秦将军,季公子似乎颇有醉意,不知行走可方便否?紫蝶在店门之外停有一乘小轿,秦将军如不嫌弃,紫蝶可以送季公子一程,您意下如何?”紫蝶姑娘却殷勤相问。
秦肃想了下,觉得不失为好办法,于是欣然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