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皇上在宫里静养, 郑宓再没有机会溜出皇宫到晋王府里找赵倩,于是,换赵倩偶尔进宫看望郑宓。
已是十一月, 天, 下着雪, 大地一片白茫茫。皇宫里, 也是漫天雪花飘舞, 地上积雪覆盖。
这种天气,适合围炉取暖,不宜出行。
赵倩偏出行了。此刻, 她人在皇宫内院“梧桐院”里,与郑宓一同斜倚在暖炕上,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宓儿姐姐, 老是呆在屋里, 闷得慌,雪好像停了, 不如我们到外面赏赏雪景吧?”赵倩提议。
“……好吧!”郑宓应道,有些懒洋洋。
赵倩却不管,待各自套好御寒衣物之后,拉着郑宓兴冲冲直奔御花园而去。
雪,的确是停了。
御花园里, 地上白毯厚实轻软, 树上残枝托着一堆堆棉絮, 整个银装素裹, 洁净无瑕。
“真美啊——”赵倩赞叹, “我记得诗词里有许多咏雪的,说什么‘忽如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此刻对照这雪景,却也形象得很。”
“嗯!”郑宓应一声,说道,“诗人咏雪,喜欢拟作春花,我记得有几句,也是这个用意,如‘玉阶一夜留明月,金殿三春满落花’,‘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等等,可我还是最喜欢李白那一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极尽夸张,气势之大,真没人比得上。”
“好个‘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郑姑娘心系高远,应当也喜欢谢道韫咏雪之佳句‘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吧!”一旁突然有人出声。
郑宓和赵倩看过去,说话的人是——柴郡主。柴郡主不是一个人出现,和她一起出现的人还有……太子以及季允和一些侍臣。
“参见太子殿下!”郑宓和赵倩同时行礼。
“免礼!”太子看着赵倩,微笑道,“倩儿,难得见你进宫,方才我与少詹事赏雪,恰巧路逢柴郡主,此刻又与你们不期而遇,正好,做一处走罢!”
“太子,你看倩儿和郑姑娘躲在这僻静处,也许正想寻个清静呢!”柴郡主笑道。
赵倩心底哼一声,偏要故意道,“郡主猜错了!我本是进宫里找太子哥哥来着,寻不见人,只好拉宓儿姐姐闲逛打发,这下好了,正巧遇见太子哥哥,遂了我的心愿……”
“走罢!”太子微笑招手。
赵倩瞥一眼柴郡主,忙拉着郑宓跑到太子身边。现在,太子身体两侧,左边是柴郡主,右边是赵倩和郑宓,四人成一排走着,季允和其他侍臣则跟在后面。
柴郡主脸色暗沉,侧转头望了望四周雪景,再转回来时,已是平和、温雅如故,“南朝吴均有一首咏雪诗: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不见杨柳春,徒见桂枝白。零泪无人道,相思空何益。此诗前六句写景,后两句抒情,极有韵致,不论是写雪‘如雾转’之动态,还是‘似花积’之静态,俱状物如在目前。没见过雪的人,看了这诗,也想象得出,可谓千古传诵名篇!”
柴郡主边走边娓娓而谈。
“少詹事——”太子回头看季允,“郡主有才女之称,你是才子,不妨切蹉切蹉!”
太子有令,臣子当然得从。
于是,季允开口了,“黄庭坚亦有首咏雪诗:连空春雪明如洗,忽忆江清水见沙。夜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风回共作婆娑舞,天巧能开顷刻花。正使尽情寒至骨,不妨桃李用年华。此诗多用迭字,亦颇有情致。”
“嗯——”太子颔首,“还有呢?”
“还有……白居易有首夜雪: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这诗写得直白不涩,昨夜降雪,下臣便是这感受。”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这两句写的应是无眠之感罢——”太子含笑看季允一眼。
“下臣昨夜未曾留意炕火,夜半火熄,衾枕冷透,冻醒方知雪重,是以得知。”季允道。
“少詹事年少有为,家务却乏人打理——”太子感叹,建议,“早日成个家罢,身边也好有个照料的人,”
季允不语。
赵倩忍不住悄悄看他,又悄悄看柴郡主一眼。季允脸色依旧平和,柴郡主的脸色却越来越僵。
柴郡主今日当然是专程来拜会太子的。她在东宫见不到人,由内侍指点来到御花园,找着了太子,寒暄不上几句,太子便让季允敷衍,就像刚才……这个季允……她没有忘记,去年,在晋王别业,她醉中误以为他是赵隽,和他独处了一夜……后来,赵隽去江南,彻底避开她,现在,太子表哥对她毫无亲近之意……季允是赵隽的朋友,是太子表哥的宠臣,她的亲事屡屡不成,到底是不是他在搞鬼?他对她有企图?肯定是的!可惜……他虽然拥有一副俊美绝伦的外表,可低下的平民出身注定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他以为她会因为那一夜而委屈自己,那么他错了!他休想破坏她的姻缘!
柴郡主正想着心事,郑宓突然匆匆说了一句,“我出来太久,怕有人找我,先回去了……”然后匆匆忙忙跑开,拐上弯弯曲曲的小径,蓦然消失了身影。
“宓儿姐姐……”赵倩呆了一呆,来不及向太子告退,急忙跟着跑去。
太子和季允始料未及,也怔愕了一下。
“郑姑娘是担心舅舅找不着她吧?舅舅如此宠爱郑姑娘,迟归一些也无妨罢!”柴郡主笑道,脸色大是好转。刚才,一路上,太子表哥与郑宓不曾交谈一言半语,甚至连对视一眼都没有,看来,太子表哥对郑宓的新鲜感没了!他们那日在一起,也不过是一时逢场作戏吧?其实,她真没必要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这类私情,不都是没有好收场的么?
赵倩追在郑宓后面找人,找了好一阵子,才在一座假山后面找到她。此刻,她正扶着一块大石,低着头,弯着腰,不停地呕吐。
“宓儿姐姐,你怎么啦?”赵倩忙跑上去,轻柔地拍她的背,以前她吃坏肚子呕吐时,别人也对她这么做过。想到这里,她担忧地问,“宓儿姐姐,你肚子不舒服吗?痛不痛?”
郑宓吐完了,抬起苍白的脸,无力地摇摇头,“我没有事……很好……”
“这还叫没有事?”赵倩忍不住怪叫。
“倩儿妹妹,你不用担心,我真的没有事。我只是……有身孕了……”郑宓说。
赵倩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良久——
“他……知道吗?”赵倩觉得声音根本不像自己的了。
“我不想让他知道。”郑宓淡淡地说。
“那你怎么办?”赵倩又叫起来,“这事是瞒不住的。”
“我知道——”郑宓依旧淡淡地说。
“那你到底怎么想啊?”相对郑宓的平静淡然,赵倩着急得像是自己才是当事者。
“我没怎么想……倩儿妹妹,你不用担心,我自己知道怎么做……”
“你还能怎么做?”
除了……嫁给孩子的父亲……可是……那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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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薰院”。
沐夏坐在暖烘烘的温室里,逗她的小娃娃。
赵奕有四个月大了,漂亮、健康、活泼,可爱得不得了。常常被他爹娘争着抱来抱去,谁都不舍得放手。
不过,今天没有人和沐夏抢儿子抱了。因为,下雪天冷,她夫婿到军营里巡视兵将补给去了。
“外面天寒地冻,不知道你爹爹几时才能回来——”沐夏对着小娃娃那张酷似他父亲的小脸说,“奕儿,你爹爹平日最疼爱你,你说,你爹爹会不会为了你早些回家呢?”
“唔……唔……咿呀……”小娃娃没办法清楚回答她的话。
“奕儿说——是呀!对吧?”当娘的替他解读。
“唔……”小娃娃像模像样地点头。
“奕儿小宝贝好乖好聪明!”沐夏用力亲一口她的小宝贝。唔!这小宝贝太可爱了!没有他,日子可怎么过呀?
母子俩正玩着,听雨急匆匆跑进来禀报,“大小姐——外面出事了!”
“什么事?”沐夏把小娃娃抱在怀中,平静地问。
“那个雨嫣——呃,雨嫣姑娘,昏在院门外,要抬进来还是送回她的住处?”
好歹也是一条人命!
“先抬进来吧,去请个大夫过来看看。”沐夏吩咐。
“是!”听雨赶紧奉令行事。
雨嫣被侍女们抬进“兰薰院”,安置在外间侍女的床上。在温暖的房间里,盖着暖烘烘的棉被,大夫刚进来,她也醒了。
大夫望闻问切,搭了一阵子脉,才慢吞吞地说,“这位少奶奶没有大碍,是平日忧思焦虑,兼进补不足,这才虚弱昏厥。今后,少奶奶应放宽心情,我这里开一张保胎药方,照方子捉药煎服,再注意饮食,母子俱有进益,定能养下胎儿——”
“等等——大夫意思是说——她怀孕了?”浣纱合上快掉的下巴,难以置信地问。
“这位少奶奶腹中胎儿已有两个来月了。”大夫一面龙飞凤舞写药方一面回答。
怎么……可能?
浣纱悄悄看一眼大小姐,平素淡然的她此刻双唇抿得紧紧,一脸震惊,一脸不敢置信。
她就知道,这个宫里来的狐狸精绝对不简单!难怪!世子大人连住处都给她换了,还换到离“兰薰院”很近的“凌云馆”。凌云——哼!果然平步青云咧!
只是……大小姐怎么办?她……受得了吗?
“你们都出去!”沐夏扫一眼浣纱,面无表情,声音……也没有语调。
“是!大小姐!”浣纱挥挥手要大家赶快走,自己也预备火速离开。
“等一下——”沐夏唤住浣纱,把怀里的儿子交给她。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沐夏和雨嫣了。
沐夏直视雨嫣,雨嫣则眼神躲闪。
“谁的孩子?”沐夏问,声音冷静、平稳。
“夫人……不是知道了么……”雨嫣小声回答,满脸心虚。
“到底是谁的孩子?”沐夏再度追问。
“夫人以为会是谁的孩子……”雨嫣捂着肚子呜咽出声,“……我……我是大人的侍妾啊……我……我只想给他生孩子……我要给他生孩子……”
沐夏看着雨嫣的肚子,良久,良久——
“你走吧!”沐夏面无表情地看着雨嫣,声音冷如冰锥。
雨嫣打了个冷颤,从床上跳下,跌跌撞撞跑出门去。
沐夏走到外面庭院,仰头望着天空,天空又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坠落,落到她的脸上、身上,冰冰凉凉;落在地上,渐渐覆盖泥泞和凌乱的脚印,营造出一个洁净无瑕的世界……可,这个世界是假的!
当积雪消融,一切假相随之消失!一如……他的誓言!
他的誓言,是经不起日晒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