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漆黑的夜色中,如注的瓢泼大雨将整个农庄掩盖在雨幕中,这里是科尔斯在末林澉河南岸的一处庄园,原木搭建的农舍并不象别处农庄中的农舍那样低矮而且破败不堪,它们都比较高大宽敞,排列也比较整齐,有几间木屋甚至称得上崭新。然而,即使是受到科尔斯如此善待,懦怯的农夫们还是一早就拖家带口逃得无影无踪。偌大的被一道泥土堆砌的半人高围墙圈起来的农庄中唯一的生气,就是偶尔的几声狗叫,撕破半夜的寂静。这种亚卢斯平原最常见的农庄倒是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这里虽然离蛮族大营不远,但是除了偶尔路过的巡逻小队,蛮族人并没有专门在这里派驻任何军队。

刚刚踏进农庄管家那明显空无一人的木屋,科尔斯就制止住一个佣兵。“不要点灯,不能叫蛮族知道这里有人。”随着短短一段低沉尖锐的吟颂,两团拳头大小的冥火从利奥缓缓舞动的双手中升腾而起,在半空中忽沉忽扬,惨淡的青光照耀下,宽敞高大的厅堂中顿时黑影憧憧。看着别人扭曲变幻的影子,人人心中都划过一种说不清楚的诡异感觉。

享用过从地窖中搬出来的肉脯和如同饮料一般清淡的薄荷酒,三个达坦族佣兵各自找了一块干燥的地方,或坐或卧,抓紧时间休息。即将到来的回归之路才是这一路上最危险的地段——这里的都是老佣兵,谁都明白这一点——所以充沛的体力和饱满的精神才是最重要的。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他们这样的好福气,梨砂和利普兰德自告奋勇地去探察蛮族大营的动静,利奥生硬地说了一句“不要去招惹那两团冥火”,然后就消失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上。至于莱克斯,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坐在长木凳上,手支着头,眯着眼睛假寐。

虽然觉得两腿就象被灌了铅一般沉重酸胀,而且太阳穴也一个劲地突突直跳,科尔斯还是强自支撑着,到后院的马厩再检视了一番。用燕麦和大豆混合的草料分量很足,浸透了汗水和雨水的战马身上,都披着一张薄薄的棉被。看来那几个达坦战士确实是老于此道的好手,科尔斯非常满意。战马现在比人还要重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救人一命。

当他再回到厅堂中时,这里就剩下三个达坦战士,雷鸣般的鼾声吵得人心烦,怎么刚才在房间外面就听不见?带着疑问,科尔斯四处逡巡了一遍,昏暗的冥火光芒中,大门虚虚地掩着,莱克斯并不在这里。

和莱克斯肩并肩站在房前的雨檐下,那此起彼伏的扰人鼾声登时就消失了,耳边只有刷刷的轻柔雨声和水滴在地上发出的连绵不绝的滴答声。“你在里面释放了一个‘寂静’魔法?”莱克斯头也没有回地答应一声,长长地叹口气,摇头苦笑道:“其实,我最想用的魔法是‘灭口’。那几个家伙是不是生怕蛮族人不知道我们回来了?”

科尔斯咧嘴一笑。他使劲揉搓着自己发木的脸颊,将睡魔驱赶走,他实在是太累了,要是现在能美美地睡一觉,哪怕就是一小会儿……他用力眨了眨通红发涩的眼睛,半晌方才问道:“梨砂和利普兰德还没有回来?”

“快了吧,……”莱克斯的目光在黑暗中来回搜索着,幽邃漆黑的雨夜无情地吞噬了一切有形和无形的事物,他什么都看不见。“梨砂是我遇见的最警觉的战士,而利普兰德有丰富的经验,他们一起去,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科尔斯当然明白光明法师的疑虑,虽然他从来没有过作佣兵的经历,但是他还是能够深深地体会莱克斯心中那种对同伴的眷恋和担心,他安慰着,“梨砂小姐是神器的拥有者,是神选中的人,月亮女神费德喇喀得奥莎会保佑她平安归来的。”

科尔斯安慰的话语明显触到了莱克斯的心事。莱克斯的眉心纠结在一起,望着年青的伊迪斯四殿下,冷冷地说道:“阿翰路贡大法师是史书中记载的最后一位‘朗蝎手镯’拥有者,他死于一杯毒酒……”他募然打住,没有再接着说下去。现在这个时候,实在不适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因为自己错误地引起莱克斯的联想,科尔斯讪讪地别过脸去。莱克斯也觉得自己的话似乎重了一些,毕竟科尔斯也是一番好意,他那样说纯粹是为了开解自己。为了淡过这小小的冷场,莱克斯仰头望了望漆黑一团的夜空,说道:“现在应该是半夜了,……你认为我们什么时候最适合冲进城去?”

“还是早晨最好,当蛮族人吃早饭的时候,那个时候人最容易松懈;而且,我们也需要一段时间来休息。”科尔斯说着说着,脸色逐渐阴沉下来,“不过最困难的不是如何通过末林澉河南岸,而是怎么样越过那座桥。当我们踏上南岸的桥头时,北岸的蛮族人早就严阵以待了。要是没有确实可行的方案,我们都得在桥上成为弓箭的靶子。”

黑暗中,莱克斯脸上也说不出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淡淡地说道:“利奥法师刚才和我说过这事,他说他有办法让蛮族的弓箭手停顿那么一刻。他现在正在阁楼上准备。”他停顿了一下,看着科尔斯疑惑不解的神情,他解释道,“他在描绘一幅魔法卷轴,大概是一种高深精邃的暗系魔法,我能感觉到无数的暗系魔法元素在涌动。”他转头望了望阁楼,依靠着门缝中透出的几丝惨淡的绿光,科尔斯看见莱克斯的眼睛中闪烁着灼灼的光芒。

关于魔法师之间凭借某种莫名其妙的介质而互相体察的事情,科尔斯是一窍不通,而且觉得很难理解,但是对此他却深信不疑。莱克斯这位深藏不露的光明法师就是那位乌秃族暗系法师第一个觉察到的,理由十分简单,“我对黑暗力量的控制力被人消融瓦解”,而现在莱克斯又说他能觉察到暗元素在周围聚集。科尔斯试着体会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暗系魔法元素”,但是他很快就彻底失望了,除了冰冷的寒意和耳边的雨水声,还有那怎么都无法驱赶走的睡魔,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不过,看上去莱克斯似乎对利奥很有信心,科尔斯心中最大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要是这样的话,真的是太好了。”如果蛮族的弓箭在桥上发挥不了作用,那么精干的佣兵们还是有些把握能够冲过那段最危险的路程;要是这群如狼似虎的战士冲进了北岸的蛮族营盘,也许他们就能杀出一条血路,回到伊迪斯城。

就象只轻灵敏捷的狸猫,梨砂矫健的身影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他们面前,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淌。“……你回来了。利普兰德哩?”莱克斯和科尔斯的脸上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他就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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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大家抓紧时间休息,养好精神,黎明时分,我们就行动。”科尔斯说道,通红的眼睛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梨砂和利普兰德证实,哨卡的守卫并不十分严密,看来蛮族人已经知道佛继拿人按兵不动的消息了,而一脸倦怠的利奥法师有气无力地保证,北岸的弓箭手绝对没有机会射出他们的第二支箭,三个达坦勇士也拍着胸脯说,一切挡在他们面前的东西都将被无情地粉碎。这次小小的战前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梨砂轻轻拉了拉莱克斯的衣角,两人相跟着来到楼上小小的阁楼中。房间非常狭小,只有一张矮矮的方桌和两把用边角料做成的木凳。一团小小的冥火在方桌上虚空轻微地上下浮动,荧荧的绿光使阁楼中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梨砂坐在桌前,拿起利奥放在桌上的那只鹅毛笔,茫然失神地把玩着。

“没有墨汁,这笔怎么写字?”

莱克斯就站在她身后,淡淡地应道:“这不是普通的鹅毛笔,是魔法笔,不需要墨汁也能写。”他看见梨砂东张西望地在阁楼中搜寻什么,接着说道,“当然,不是魔法师,有这支笔也没有丝毫的作用。”梨砂陡然转过身,直直地望着莱克斯,抿着嘴唇,明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一脸讪笑的光明法师,良久说道:“克伦威尔和费德他们会留在满泽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莱克斯苦笑起来,他就猜梨砂会问这个问题,而这恰恰是他最不好回答的问题。他默然看着梨砂,女枪兵眼中有着和她的长矛同样尖锐的目光,它们就象针一样刺在莱克斯脸上,如果她是一位灵魂法师的话,莱克斯毫不怀疑很多人都会死在她的目光下。莱克斯若无其事地把视线转到墙上挂着的一幅木版画上,他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以前女枪兵分给他的那份报酬,通常在她转身之后就被他输在赌桌上,然后梨砂就经常用这样冰凉刺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再分给他一份。

许久,梨砂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说道:“算了,就当我没有问过吧,”她幽幽地说道,“我已经把克尔的徽章戒指还给他了……”莱克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等着她接着说下去。就在他们出发时,莱克斯亲眼看见那枚戒指戴在了那个达坦女战士格夏娜的手指上,个中的情形不言而喻,他现在只盼望这一幕没有落在梨砂的眼睛里。“……出发时,我看见那枚戒指戴在格夏娜的手上,……”梨砂茫然地喃喃说道。

莱克斯还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现在简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能象个木偶一样站在那里。万能的光明大神啊,求您指点您忠实的仆从吧,我可不是一位倾听告解的牧师。莱克斯在心中虔诚地祈祷。

梨砂似乎并不在意莱克斯回答还是不回答,她只是喃喃地说着,木塑泥胎般的前教会祭司怔怔地站在她身旁,一句话也不说。“……想起来,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就象是做了一场梦啊。”梨砂终于说出了这样的结束语。莱克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了。看来教会中的低等神职人员也一样不好做,幸好自己已经被清理出教会了,而不是被贬到偏僻的小教堂里去当一名见习牧师。

“对不起,莱克斯。”梨砂望着墙上挂着的那幅木版画说道,那上面雕刻着先知博罗梅奥粉碎魔鬼军团的故事。

这句突兀的话语让莱克斯楞了一下,不过他马上明白了女枪兵话里的深意。“这没有什么,梨砂,我们是搭档,不是么?从你把我从那群赌场打手的手中解救出来,我就决意追随你了。”梨砂脸上浮现出笑容,在回来的路上,科尔斯已经把这事作为一个笑话告诉她了。一个法师居然会成为自己的追随者,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追随者,那是威风赫赫声名远扬的大人物才能拥有的;而她,到现在为止,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目速尔族女枪兵。不过,科尔斯为什么会把这事告诉自己?她思索着,她突然觉得这事并不象个笑话,因为这关系到一个光明法师的声誉——虽然莱克斯一向的声誉并不怎么样——而且,科尔斯说话时的表情也不象是在讲故事。从那天晚上在大公府邸的晚宴开始,他一直对自己谦恭有礼,而且,在佛继拿人的满泽思要塞,他甚至先于介绍法师利奥和高级修士费德而先介绍自己。

静静听完梨砂的疑问,莱克斯神色凝重地缓缓说道:“因为,科尔斯怀疑,你手上的这只月桂木手镯,是传说中的一样神器——‘朗蝎手镯’。”

莱克斯的话教梨砂目瞪口呆,头晕目眩,许久才吃力地磕磕巴巴地吐出两个字:“神器?”她伸出手,指着那上面满是细碎花纹和古老文字的黑色手镯,嘴唇哆嗦着问道:“你是说,这个手镯,是神器?”

“我不能肯定它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朗蝎手镯,毕竟我看见它的图谱是在很多年前了。”莱克斯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但是科尔斯肯定,这只从三头沼泽兽巢穴中发现的手镯,就是月亮女神费德喇喀得奥莎亲手打造的神器‘朗蝎’中的一只。”他仰着头,眯起眼睛,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关于朗蝎手镯的记忆。“关于它们的传说在文明传播以前就出现了,甚至比古老的脱雷多努文明还要早。传说月神一共打造了四只这样的手镯,因为刻画着不同的魔法灵语,所以它们具有不同的作用,不过这种灵语的解读早已失传,所以……”

“那不是说明,这东西和普通的手镯没有什么两样么?”梨砂不解地打断莱克斯的诉说。既然手镯上的灵语没有人能够解读,不就说明没有人能够使用它;既然没有人能够使用它,那它怎么还能称为神器?

莱克斯并没有理会梨砂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据说,朗蝎手镯的最后拥有者是阿翰路贡大法师,他在年青时就被南方大陆的魔法师公会授予‘贤哲’的称谓,他对魔法的理解和修炼远远超过与他同时代的其他大法师,当时就有很多人认为他是得到了朗蝎手镯的帮助。他最出色的魔法是灵魂系的‘凝滞’,而据说在朗蝎手镯中,恰巧有一只的名字也叫做‘凝滞’。”

“那,我的这只手镯,难道就是你说的那个大法师的那只‘凝滞’么?”

莱克斯摇摇头,说道:“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手镯一共是四只,而且我也不认识灵文,我怀疑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人能够认识这种文字,它的解读方法已经失传了两三千年……”梨砂无法掩饰住自己极度失望的表情,莱克斯看在眼里,他接着说道,“不过,神器和它的主人之间有一种非常难以描述的默契,如果你是它的主人,它终究会发挥作用的。当然,这种作用比念颂繁复的咒语所产生的效果要小得多。”

“你和我搭档,是不是因为这只手镯?”梨砂突然有一种疑惑,在她和莱克斯之间,有很多事情实在是太巧了,就象得到这只可能是神器的手镯,就是莱克斯坚持要穿越那片沼泽,说那样能够节省一天半的路程;而来到伊迪斯公国,也是他们两个商量出来的莫名其妙的结果。

“当然不是,我哪里有那么神奇的力量,我怎么可能预见到这些,即使是先知博罗梅奥也未必能够预见到一切。”莱克斯苦笑着答道。但是这也是莱克斯埋藏在心中许久的疑惑,如果这真的是朗蝎手镯的话,那只能说月亮女神费德喇喀得奥莎通过自己来指引她选定的手镯拥有者,要是这样的话,那么……他摇摇头,使劲把各种杂乱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就要天亮了,我们都需要休息一下……”他转身走向了通往厅堂的木梯。

“谢谢你,莱克斯。”

听见梨砂在背后说的话,莱克斯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走下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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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雨依然无休止地下着。几个蛮族哨兵兵抱着长矛龟缩在拒马后,不时跺跺冷得发僵的双脚,春寒料峭,这个时节的早晨总是寒气刺骨,何况还有一阵阵的北风夹带着如雾如霭的雨水,顺着雨衣和铁甲的缝隙钻进来。幸好马上就要开早饭了,在接岗的兄弟们吃过之后,他们就可以在温暖的帐篷中就着热汤,美美地享用一顿早饭,然后再美美地睡上一觉。

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几匹骏马和它们的骑士出现在蛮族士兵的视野中,这里每隔几刻钟就有巡逻侦察的骑兵进进出出,哨兵们早就习以为常,所以并没有认真地辨认。那一小队骑兵就如旋风般,转眼间就来到了哨卡附近,没有丝毫先兆,数道五彩的光柱陡然从天而降,笼罩住每一位骑士和他的战马,如诗如歌的梵音缭绕在空中。蛮族士兵们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没有一个人能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随着歌声渐行渐止,五彩的光柱也如同它们出现时一样霍然消逝,但是骑士和战马身都都隐隐地泛出一层淡淡的金色圣光。

最前面的骑士高高擎起手中的大剑,大声呼喝道:“以光明大神的名义!”

“万岁!”跟随他的勇士齐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