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阵浓雾混合着自遗弃之地而来的灰烬,从那横跨大地的伤疤上涌出,像是有鲸群换气一样,高高地抛入天空之上,和厚重的云层交织在了一起,变成了一面几乎笼罩了大半个城市的灰雾气罩,潮湿的水汽在灰雾与积云之间凝结,它们变得沉重,直到被重力捕获,化作淅淅沥沥小雨坠下。
微冷的雨丝打在伯洛戈的脸上,让他略显疲倦的神情精神了几分,他站在楼顶,望向这座至今依旧不断向外扩张的钢铁森林,一阵岁月的恍惚感爬上心头,仅仅是不到百年的时光,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了起来。
落日的余晖被积云迷雾晕染开,整片天空都仿佛要燃烧了起来,散发着焰火般的颜色,沿着层层堆叠而起的楼群,一道几乎撑起天地、没入云海的漆黑高塔拔地而起。
如果忘记那是自己的公司,伯洛戈觉得垦室还是一个不错的建筑奇景,在这城市里,它宛如那参天的巨人,与它相比之下,城市内那些高耸的大楼矮小的像是围在它脚下的蚂蚁。
今天是难得的休息日,伯洛戈终于可以从那日复一日的劳作里解脱出来,现在大裂隙就像他的第二个家一样,每一条生锈的走廊都无比熟悉。
呼吸完新鲜的空气,伯洛戈折返回了家中,室内一如既往,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它们大多是垒起来的电影录像带、书籍还有些唱片录音带。
帕尔默最终还是说服了伯洛戈,允许他对于客厅这一公共空间进行了部分改造,原本空白的墙面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海报,有的是电影的宣传海报,也有的是摇滚专辑的乐队海报,其中有那么几个还有亲笔签名,也不知道帕尔默是怎么搞到的。
阵阵呼噜声从沙发上传来,帕尔默窝在沙发上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在他身旁摆着一本夹着书签的小说,不远处还有一个沾满面包渣与果酱的盘子。
自从改造完客厅后,帕尔默似乎是把客厅看做了他卧室的一部分,基本一到假日,就能看到他窝在沙发上。
伯洛戈将盘子放到了厨房的水槽里,接着返回了自己的房间里,推门的声响吵醒了帕尔默,他睡眼惺忪地看到伯洛戈进屋的背影。
坐在自己的桌子前,伯洛戈停顿了一阵,然后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他的日记,想了想,又从其中拿出了一本厚重的书籍。
伯洛戈房间内的家具并不多,这具柜子算是其一,它里面放的东西很少,但都是些对于伯洛戈而言极为重要的东西。
里面有阿黛尔的日记与项链,那件织了一半的毛衣,还有一张戏剧的门票,如今这枚门票在欧泊斯内算是稀罕物了,在次级市场里好像有着很高的价值,除了这些外,最近这里又多了些藏品。
一枚十二面骰子,以及那本刚刚被伯洛戈取出来的书籍。
对于伯洛戈而言,这本书籍意外地沉重,翻动任何一页都仿佛要耗尽他全部的体力一样,当书页完全摊开时,里面还夹着一张带着血迹的纸页。
这是厄文的遗物之一,在那疯狂的叙事里,在最后一次拥抱时,他悄悄地将这张纸页叠好,塞进了伯洛戈的口袋里。
当时厄文就是以这个秘密为代价,说服了伯洛戈为他争取时间,好令他与自己的缪斯相会。
“伯洛戈,我想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这行字伯洛戈已经读过很多遍了,在每个难免的深夜里。
“如果说,魔鬼真的是高于我们的存在,那么他们为什么会具备所谓的人性呢?这无疑是对自己的一种劣化,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仅仅是为了更方便诱惑我们吗?
这不太对吧,就像你会为了讨好一只野狗,学着它的模样,匍匐在地上对它吼叫吗?
不会的,你最多只是怜悯它,丢给它几块骨头,你再怎么悲怜它,伱也无法与它完全的感同身受,毕竟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
那么魔鬼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呢?他们为什么也会因自身原罪的影响而感到痛苦呢?就像阿斯莫德那样,就像所有人那样。”
触目惊心的文字在纸页上延续,书写着由厄文推测出的可怕真相。
“我能感觉到,我能从阿斯莫德的身上感觉到。
如果是说,魔鬼的冷酷邪异对他们本身才是优化,而人性只是在优化中未能彻底摒弃的部分……”
从书写的文字里,伯洛戈能感觉到厄文当时的语气,他兴奋的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要是有石头,他一定会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石头上。
“就像一个笑话一样,你觉得魔鬼真的会被感化,具备人性吗?我觉得这不可能,他们对于人类而言就像上级的捕食者,他们是不会具备人性的……除非他们一开始就拥有人性。
那么什么样的东西会具备人性呢?”
文字到此为止了,这算是厄文给予伯洛戈最后的谜团,至于答案,伯洛戈已经有所预感。
伯洛戈将纸张重新叠好,塞回了书页里,合上这厚重的书籍,接着他翻开了自己的日记,提笔写道。
“距离现实破碎事件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这段时间内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安宁的日子本该令人欣喜,可我却在这安宁里时常感到不安,常在夜里惊醒。
这个世界在变化,我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这一切,但我能感受到,它正变成我不熟悉的模样。”
伯洛戈又看了眼那本书籍,接着继续写道。
“最近唯一算得上不错的事情,就是厄文的新书发售了,出版社们将其称作冠蓝鸦的绝唱,那时读者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仅仅以为是厄文的封笔之作。
新书的销量很不错,在发售的当天便全部售空了,紧接着就是宣布紧急加印……按照版税来看,厄文将会成为有名的富豪。
内容的反响也很棒,读者们没想到新书会以这种方式与《夜幕猎人》衔接在一起,也没想到冠蓝鸦会为主角、也就是他自己,写下这样的结局,这样的浪漫的结局。
读者们都习惯了冠蓝鸦那残酷冰冷的叙事,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铁石一样的作者,会在他的最后一部作品中变得如此柔软。
作者走进了自己的故事里,没有什么比这更浪漫了。”
伯洛戈眼神里闪过伤感的情绪,“新书发售后不久,官方公布了冠蓝鸦、也就是厄文的死讯,起初读者们只以为这是配合新书的营销活动,直到关于厄文的纪念活动出现时,读者们才意识到,这件事没开玩笑,他真的死掉了。
这段时间里有许多阴谋论出现,有些人固执地认为,这只是一次封笔活动而已,伪装成了死亡的样子,也有人开始对书里所写的故事深信不疑,他们坚信厄文真的误入了那个世界里,并走进了故事里。”
伯洛戈听到了客厅里传来的响动,应该是帕尔默醒了,厄文的新书帕尔默看了一遍又一遍,当时帕尔默没有什么感觉,可当一切真的结束,又再次看到这本新书并回顾这漫长的历险时,哪怕帕尔默这个心大的家伙,也不由地惆怅了起来。
“说来,新书的发售也不容易。
在现实破碎结束后,秩序局封锁了雏菊城堡,除了尚未完全散去的以太外,整个区域没有任何异常,而厄文也在现实破碎后彻底消失,他看起来真的走进了故事里。
秩序局对于新书的书稿进行了审查,好在厄文把故事魔改的很彻底,为此它才能没有任何删改地发售了。”
伯洛戈眯起了眼睛,像是在思考某种难题。
“其实我一直搞不懂,我们在叙事里经历的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如果是真实的,为什么除了书稿外,什么都没留下呢?如果是虚幻的话……这件东西又为什么能被我带出叙事之中呢?”
伯洛戈停下了笔,抬起头,只见一把长剑被挂在墙上,它的造型极为特殊,没有任何护手剑格,剑柄直接与剑体连接,剑刃漆黑且狭长,犹如一枚纤细的长钉。
怨咬,这把致命的武器居然被带出了叙事之中,仿佛是厄文对自己最后的赠礼一样。
伯洛戈取下了怨咬,如今它的剑刃被藏在了特制的剑鞘里,这是艾缪为自己打造的,伯洛戈正想找个时间感谢她一下。
缓缓地抽出剑刃,漆黑的剑体映入眼中,经过拜莉的测试,这把武器被归类于契约物,但奇怪的是,它本身并没有任何副作用,像是厄文已经替他承担过了,至于怨咬的效果也很简单,它具备极强的锋利度,并对以太具备一定的侵蚀能力,也就是说,这东西能劈开以太流。
将怨咬横放在膝盖上,伯洛戈闭目思考,他想起在厄文的新书中曾反复提及的一段话。
“与你相伴的十六小时,我回忆了三十三年。”
对于厄文,伯洛戈仍有着许多的未解之谜,例如三十三年前,他到底在列车上经历了些什么?
伯洛戈能猜出个大概,厄文遇到了她的缪斯,她给予了厄文鼓励,让他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并就此产生了创作的欲望。
正如在叙事里厄文所说的那样,他从未老去,当他离开列车的那一刻,他就把自己囚禁在了回忆里,就此时光也无法战胜他。
厄文书写了一生,都是为了再次见到她,向她展示自己的成果,告诉她当初,她没有看错人。
“真是有够固执的啊。”
伯洛戈喃喃道,对于那十六个小时,伯洛戈只能猜到这些,至于更详细的,即便是在新书中,厄文也没有提及。
帕尔默曾和伯洛戈讨论过这些,最后两人一致决定,这种事没有什么讨论的必要。
厄文将故事奉献给了所有人,但唯独他将最美好的那部分藏了起来,那改变了他一生的十六小时。
那是一份独属于厄文的秘密,他像是故事里贪婪的怪物一样,在泥泞的沼泽里守护着自己的黄金。
他人的肆意猜测,反而有种偷窥狂的恶心感,伯洛戈不愿亵渎厄文的那份神圣,哪怕那份神圣与魔鬼有关,哪怕除了魔鬼外,不会再有人记得那十六小时。
没什么。
只要知道那是段美好的时光就好。
客厅里传来隐隐的歌声,那歌声唱道。
“孩子,你必须承受这一切。”
帕尔默敲了敲门,随后将房门完全推开,歌声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伯洛戈记得这首歌,在与阿斯莫德共舞时,厄文便轻声哼着这首歌,帕尔默居然记住了,还在一众的唱片里,找到了这一首,就连伯洛戈也不得不佩服帕尔默的耐心与耳力。
那歌声继续唱道。
“你必须承受这一切,无论要多久。”
帕尔默注意到了伯洛戈正在写的日记,然后又看到了厄文的新书,他一屁股坐在伯洛戈的床上,开玩笑道,“你在对着他的书做阅读理解吗?”
“只是随便翻翻,”伯洛戈说,“倒是你,你想明白那个问题了吗?”
现实破碎结束后,帕尔默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着,那就是厄文的愿望到底是什么,这个狡诈的作者欺骗他们太多次了,即便到了最后,帕尔默依旧怀疑厄文的目的,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可厄文已经消失了,走进了故事里,再也没有人能给帕尔默答案了,新书发售后,他则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企图在这故事里寻找到蛛丝马迹,知晓厄文真正的愿望。
“没有,我还是想不明白。”
帕尔默躺了下去,把伯洛戈整理好的床单变得皱皱巴巴。
“为了再次见到他的缪斯,为了实现自我的价值,为了……为了和魔鬼赌气。我搞不懂厄文是怎么想的,这太复杂了。”
帕尔默抬起头看向伯洛戈,“我认输了,告诉我答案吧,你这个家伙一定猜到了。”
伯洛戈合上自己的日记,将椅子转了过来,“厄文是个高尚的人,他从不会说谎的……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问他,他的愿望是什么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吗?”
“永生,为了永生。”
帕尔默坐直了身体,“你说他是为了永生,可是他已经……”
伯洛戈摇摇头,向着帕尔默阐述起了厄文真正的愿望,一个早已被他实现的愿望。
“所有的创作都是为了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
厄文将自己写进了故事里,书中的他将永远鲜活,充满生命力,这将超越他自己的命运,哪怕那时的厄文已老态龙钟,亦或死去。”
伯洛戈拿起新书朝向帕尔默,欣喜地对他说道。
“看啊,帕尔默,讲故事的人如今成为了故事的一部分,他将在自己的故事里获得永生。
就此熠熠生辉、不被遗忘。”
伯洛戈说着将新书放在了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书的封面,指尖拂过那烫金的书名,伯洛戈喜欢这个充满诗意的书名。
他轻声念道。
“诗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