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武林大会上堂而皇之的攻讦声外,洞庭湖上一片宁静。月光拂过水面,仿佛水鸟度过后飘坠的羽毛,并不曾惊起任何的涟漪。那湖面也正如一块巨大的琉璃,将月光吸纳,再从最深处缓缓释放出来,湖面粼光彩晕,交相辉映,腾光返照,照得人肝胆皆冰雪,恍如置身地底那条未染俗世尘埃的冥河忘川。
凌抱鹤仰头望着那清冷的月色,似乎看得痴了,浑然不知郭敖跟在后面。渐渐船行至洞庭南岸,一片荷花荡中。深秋荷叶都已枯萎,只剩下干黄的枝茎,根根挺立着,犹如鏖战后的古战场。波声渐小,凌抱鹤的船住了,他突然道:“偷偷摸摸地跟着,这不是郭剑神的作风啊。”
郭敖苦笑。原来他早就觉察,却并不作声,直到此时才说破,当真可恶之极。既然给他识破了,那也不用再遮掩什么。郭敖纵身跃起,窜到了凌抱鹤的舟上。八步赶蝉的轻功妙绝天下,那小舟只是微微一沉,并不晃动。凌抱鹤目中露出一丝赞赏的眼光,淡淡道:“郭剑神一路跟着在下,可有什么企图?”
郭敖冷冷道:“天罗教一贯鬼鬼祟祟,我来看看你要施展什么阴谋。”
凌抱鹤笑了:“湖面空阔,我能施展什么阴谋?”
郭敖哼了一声,道:“那你为甚不进入会场,却行到这里来?”
凌抱鹤脸上的笑容微动,注目郭敖,缓缓道:“我们都是学剑的。”
郭敖冷冷不答。凌抱鹤并不生气,道:“剑贵于诚,我并不瞒你,我的确有阴谋——你看你的脚下。”
郭敖没有低头,他只是将剑气探下,眉头却不禁一跳。船舷漆黑,在月色下毫不起眼,但剑气下探,却骇然发现那船舷竟然是活的,这一惊之下,急忙低头查看,却见脚下蜿蜒扭折,那只踩在脚下的船舷,竟然是由无数条极细极长的乌蛇组成了。那些蛇见郭敖低头,纷纷昂首吐信。咝咝发威。郭敖剑气轰然喷薄而下,在那些蛇身上一划而过,身形暴起,闪到了乌蓬顶上。那些蛇也不知是什么异种,郭敖剑气如此强烈,却只斩断了三四根,登时腥臭之气四溢,呛得郭敖喘不过气来。
凌抱鹤见郭敖狼狈闪避,不由发出一阵大笑:“这些蛇是天龙部的镇山之宝,唤做乌线追风,可在水下游走如飞,中人必死。”他一扬手,一条脖下带着白纹的乌线蛇脱水跃起,直飞到他手中。一入手,那蛇立时变得极为驯服,温和地伏在他手臂上,不时伸出红信,如在献媚一般。凌抱鹤抬起右手,五指虚扣,道:“只要我奏起控龙天音,它立即就能在你腿上咬一口。刚才若是几十条蛇一齐咬,几个剑神也死了!”
郭敖默不作声。凌抱鹤道:“但我并不想这样对付你,因为……我也想看看究竟是舞阳剑强,还是清鹤剑强!”他将乌线蛇丢开,缓缓抬手,手中一泓秋水展开,清鹤剑遥遥指向乌蓬顶上的郭敖,杀气完全扩散开,暴响中,四周的枯荷尽被催落!
“拔你的剑!让我看看弃掉舞阳剑后,你的剑术有了怎样的进步!”
尽管郭敖站在蓬顶,而凌抱鹤站在船板上,但凌抱鹤说话时却有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他的傲兀、他的清冷、他的绝世不群,在这水一样的月华下显得那么熠熠生辉,有种让人不可逼视的光彩。郭敖看着自己的手,他已经没有剑了,他只有这双手。这双手能够敌得过天下第十一名剑么?失去于长空这个主人后,舞阳剑也不过仅排到第十二位而已!
郭敖缓缓抬头:“剑在。”凌抱鹤悠然道:“剑在何处?”
郭敖沉默了一会,月光将凌抱鹤照得更为高华,却让他更为落拓。第十一、第十二的排名,已足让他们成为不解的仇人了,因为之前的排名中,大多是早不出江湖的老人。他的目光射到清鹤剑上:“剑在你手中。”
凌抱鹤的目光骤然收缩,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剑在你手中!这句话,是何等的狂傲!凌抱鹤倏然住口,目中隐隐增显出一丝极淡的紫芒,缓缓扩开,如轻雾一般将整个瞳仁充满。他的身形丝毫未变,但这一抹紫雾,却让他整个人都变了。
一变而如深夜的幽灵,将要飞翔而起,冷得透人骨髓。清鹤剑仿佛感受到凌抱鹤的变化,突然从剑尖开始,发出一阵清越的鸣声。细微的震缠在剑身上窜绕激荡,凌抱鹤突然一伸手,将清鹤剑插在了船板上。
“清鹤剑在此,你若有本事,只管抢了过去!”
紫芒闪动中,他的眼睛中尽是狂傲之色。清鹤剑不偏不倚,正插在他与郭敖的正中间,凌抱鹤并不想占任何一点便宜,只因为他有种疯狂的自信,他绝不会输,永远不会!这是他的剑,他仗它成名,它也绝不会背叛他!
郭敖的眼睛也开始收缩。他感受到了凌抱鹤那种骄傲。这骄傲本身就是力量,可以戮灭敌人的精神,在一瞬间控制住战局,引领主人走向最辉煌的胜利。这一招非常有效,以前郭敖也经常施展。凌抱鹤虽然弃去了剑,却无疑抢得了声势上的主动。郭敖的瞳孔越缩越紧,凌抱鹤果然是个劲敌,也许,他们要用一辈子来决战,才能分得出胜负。
郭敖的瞳孔收缩成一条细线,而凌抱鹤赫然也是如此,两人就如两匹雄豹,无声地咆哮着,要将对方撕成碎片。
洞庭清辉,天地烛明。
两人突然同时跃起,向清鹤剑抢了过去。身形一动,登时剑气狂溢,瞬间交击千余下!
郭敖的剑术大开大阖,长于攻而疏于守,在武当山吸收了武当剑派的精华之后,以至柔而运至刚,功力虽然没有增长,但剑术更高,对剑意的微妙领悟更上一层楼,剑气振荡翻涌之际,隐然有山岳之气象。此时从乌蓬上跃下,剑气在身周包裹成一团光幕,宛若泰山压顶,携不可与抗的威力,蓬然下砸!
凌抱鹤的剑意却萧疏清越,若有若无。仿佛秋雨暮阳,看去并不怎么起眼,也并不炽烈,但蝼蚁可破大堤,滴水可穿巨石。郭敖坚实锐利的剑芒,竟然无法阻挡凌抱鹤的攻击。凌抱鹤身上凌绕而起的剑气外显为六条细细的绿条,缓缓上腾。去势虽然缓慢,但绝不停留,两者剑气交击,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爆炸,那乌篷船不堪重负,“吱啦啦”一声暴响,断为两截。洞庭湖水宛如天雷轰下一般,玉山般轰然而起,在两人身周围起一片巨大的屏障!
光芒吞吐开阖,交击来去,两人的身形也越来越近,两只手同时按向清鹤剑!就在这最关键的一瞬间,郭敖的手突然缩了缩,凌抱鹤反身抄剑在手,但他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到喜悦,反而怒喝道:“谁要你来让!”手一翻,怒涛一般的剑光挥洒而出!
剑华嗡然涨大,迅速分化为同样大小的六条,分上、下、左、右、前、后向郭敖合围了过来。临近郭敖的身边,六条剑光忽然合而为一,威力登时暴涨,锐啸声穿林破耳,仿佛天地崩塌一般,直指郭敖的心口!
郭敖退!
这一剑必死必杀,他只有暴退!他脚一点,飞纵而起,跃到了另一截船舷上。剑光追袭,船舷碎!郭敖脚再点,跃上乌蓬。乌蓬破!四面积水空阔,郭敖已退无可退,剑芒却更炽,杀意却更烈!郭敖突然深吸了口气,手挥了出去。
没有人能与这一剑相抗,郭敖也不能!血雾宛如暗夜结成的花朵,在湖波上闪现,郭敖的手被剑光绞伤,鲜血飞溅中,他的两根手指,已经拈住了清鹤剑的剑尖。冲天的剑芒忽然消失。
凌抱鹤的目光锐利,跟郭敖的撞在一起。
火花!
郭敖更不停留,真气透出,反以剑尖为剑柄,剑柄为剑尖,一剑向凌抱鹤刺了过去。同时,他们的目光也如利剑一般,瞬间交击十余度。
这并不是清鹤剑与舞阳剑的交手,而是清鹤剑对清鹤剑!
这两个人也并不是单纯的剑剑相向,而是用他们的脚、他们的手、他们的眼神、他们的意识,完全的对抗。只要任一方面有丝毫的懈怠,都会立刻影响到战局全局,而导致一败涂地!尤其是两人的目光,那简直就是四柄利剑,隔空交击,更比真剑还要凶险!
清鹤剑“咯”的一声鸣啸,郭敖与凌抱鹤都运用最精微的剑意,竟然在清鹤剑上展开了一场决斗!清鹤剑已不再是兵器,而是战场,两股强霸的剑气纵横挥霍,在剑身上星飞电灭,斗得热火朝天的。只要一人有丝毫的懈怠,就立即会被一剑贯穿!
凌抱鹤的眼神越来越炽烈,目中的紫芒也越来越亮,他的眼睛里突然笑了一下。郭敖心神不由自主地一震!每个人都有杀招,凌抱鹤也不例外。这一笑,无疑就是他要施展杀招的先兆!
郭敖再不考虑,抢先出手!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郭敖的剑法是“大悲极乐剑法”,但只有少数的人,比如李清愁、铁恨才知道,郭敖剑法的精髓,是于长空的教导。而只有郭敖才知道,他最强的剑法并不是这些,而是“狠”。
拼命的时候,他不但对敌人狠,对自己也狠,正是这不顾一切、残酷的狠,让他能一次次站立起来。这是他剑法精髓中的精髓,于长空并没有教给他,是他自己领悟的。
郭敖突然收手,清鹤剑的剑锋骤然刺入了他身躯内,他与凌抱鹤的距离也猛然拉近,两人的面庞几乎贴在了一起。凌抱鹤神色一变,郭敖却露出一丝残酷的笑容,举手挥出!
这并不是掌,而是剑,是郭敖最大、最强的剑意!
郭敖这一击凌厉无俦,几乎凝注了他全部的精力,但凌抱鹤全力一击也跟着出手!洞庭波涛再度高涌,轰然掀起两丈多的水墙。郭敖被击得凌空飞起,胸中气血翻腾,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而凌抱鹤却倏然沉入了水下。
郭敖知道凌抱鹤没死,这激烈的碰撞只能重伤他,却无法取得凌抱鹤的性命。所以他忍住全身热火一样的灼痛,身形一阵盘旋,潜入水下。他与凌抱鹤之间,一定要分出高下来!
凌抱鹤的身子却不断地下潜着,终于在水面二十余丈处停下。那里,缓缓从水底泥土下,浮起一尊庞大到无法估量的黑影!
黑影宛如一枚巨大的鸟卵,栖息在幽暗的水底,黝黑的卵身一半尚埋在水中,一半挂满水藻,显得狰狞无比。水声鲁鲁,一股死亡的气息就从这黑卵中扑面而来。
凌抱鹤站在黑卵旁边,眼中的紫影越来越深,手中紧紧握住一段枯枝般的东西,那段枯枝牵出一根长长的黑索,一头正系在黑卵顶端。
郭敖心中不禁闪过一丝恐惧,只因那眼神中,竟满是自我毁灭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