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玄通又复摇头笑笑,烈日之下白发金冠煞是夺目,越将他的倦怠神色衬得深重,随后道:“以千岁殿下一身换取珞珈山三千性命,这算盘倒也不坏……”
忽听一人高声截道:“绝对不许!”众人闻言大讶,除了龙玄通与莲手鬼心,纷纷向那发话之人望去,赫然竟是林妙玉,她原本眉弯鼻挺,面含梨涡,别具娇俏,但此刻玉颜沉肃,凛然隐威,先前的顽皮伶俐已经半点不见,自有一股莫可逼视的皇家气度。
就听林妙玉又道:“娲皇之命,九州莫抗,龙玄通师父,这圣人教诲,你不是常常要孤牢记熟背的吗?流民草寇哪有资格藐视天威,僭格妄言?娲皇一族又怎么可以屈尊降纡,自污身份?何况是孤不遵皇规,私自离都在先,现在咎由自取,怎么可以叫师父你还有鹏承宣一并受过?皇母成命更不能因为孤的任性使气而作废,孤可杀,娲皇不容玷辱,圣人说布衣之怒,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天子之怒,则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珞珈山三千性命抵孤一怒,却还嫌少了呢,龙玄通师父你不用多说,请速下令发动伏兵,踏平自在天宫!”
众人闻言,均各心头大震,或忧或怒,或钦或赞,不一而足,不料这娇俏佳娃,居然如此宁折不弯,眼见命悬敌手,只消乔小玄心念一动,便即命丧黄泉,却不但不出言求肯,反倒厉语相胁,往难听点说,简直就是冥顽不灵,但也真真实在难得。
乔小玄纤眉一拧,略觉棘手,他察言观色,那云中三奇原本垂头丧气,势头全消,此刻却又被林妙玉一番言辞鼓舞,眉宇间颇有跃跃欲试之意,而那龙玄通老谋深算,不露丁点端倪,却绝对不是容易打发的,但他也是心智卓绝之士,虽则重创,无害谋略,一念及此,遂转向莲手鬼心道:“带我和师姊师妹离开。”
这一招大见狠辣,莲手鬼心技压全场,若要离去,自然无人留难得住,暂脱此间是为了引而不发,令林妙玉与龙玄通等人无法直接互通,同时也是为双方各自留出缓冲余裕,教龙玄通等终有顾忌,不致图穷匕见,即刻发难,而碧雅四女本领不济,又是为他受窘,自然不能不顾,可谓一箭三雕,正说话间又瞥了瞥旃檀仙子,见她只是微笑摇首,乔小玄深明师尊心性,知旃檀是自在天宫尊严所系,决计不会自行逃遁,只得缄口不提带她一并离开。
龙玄通闻言,饶他素来极是淡定,也不禁微微苦笑,浑不料这少年这般难缠,自双方甫一相争,各种筹谋层便出不穷,此刻这釜底抽薪之计更是令他颇觉棘手,虽有林妙玉强令在先,却仍是不得不顾虑一二。
莲手鬼心嘿了一声,她被乔小玄公然颐指气使,甚是不快,却终究没有违拗,挥手一道黑光,将碧雅四女以及乔小玄二人藏身的座轿一并卷起拉至身旁,碧纤惊得呀地叫了一声,却被莲手鬼心的冷洌目光吓得噤若寒蝉,钻进碧雅怀中去了,碧雯倔强,碧珠柔弱,都没作声,只是俏脸雪白,轿中林妙玉还待出言,却被乔小玄疾点数穴,登时哑然。
云中三奇眼睛都瞪直了,暗自切齿不已,奈何主公受挟,自己又技不如人,只得忍气吞声,直将三张面孔憋得紫胀不堪,倒是龙玄通适才虽然稍有失神,却不过片刻便已重行平定,现下只是静立默视,看来一无所异,临此境地,尤能安忍如山,这当世东天师三百年扬名,果非幸致。
自在天宫诸人和真一本际倒是暗中吁出一口长气,他们想法倒颇为一致,纵然今日只逃得一个乔小玄,那便足堪慰怀。
莲手鬼心傲然环顾一周,目光所及,更无拮抗,而后冷笑数声,挥挥衣袖,足下凭空涌现无穷黑星魔火与妖艳彩球,彼此相互激擦,化为一盏千叶黑火,方圆足有十丈,层层瓣瓣,将她五人一轿托定,向外飘去。
就在此时,忽听一阵沉闷雷声,隆隆不绝地自天边传来,震得诸人耳膜乱跳,雷声起处,同时涌出万道霞光,映得半个天幕一片鎏金,那雷声来得好不快捷,弹指间再度响起时,仿佛已拉近千里,愈发的震耳欲聋,霞光也变得灼目异常,莫可逼视,待到雷声第三次震响时,众人只觉如坐惊涛骇浪,魂摇魄荡,无时或宁,而那霞光已将整个天穹彻覆普照,仿佛大光明境,更有馥馥瑞香随风潜生,漫空氤氲,令人心醉神驰。
莲手鬼心自那雷声霞光甫一出现却有些稍稍变色,乔小玄看在眼里,微觉诧异,就在此刻忽又传来一声悠长鸣啸,听来非禽非兽,极具穿透力,有如瀚海潮动,极巅雪崩,直欲上穷碧落,下抵黄泉,而那回响连绵,久久不绝,到得后来竟似有八九声长鸣一般,倏将四野雷音震散,随即就见满天明霞之中,有青、绛、白、玄、黄、靛、橙、紫、赤九色异芒牵光曳彩,拖着一具庞然大物,无比迅捷地冲将出来,亦不稍停,径向莲手鬼心一头撞去。
莲手鬼心尖叫一声,双袖交错一拂,足下黑火蓦然涨大,片片层层地簇拥上来,漫过五人一轿头顶,彼此重叠合拢,化作一个巨大的漆黑圆球,表面乌光有如冥河业水,旋漾激谲,乌光之下,隐隐可见惨白火焰升腾不休,两者之间,又有无数莫名金色符篆时刻不停地扭曲生现,组成种种古怪图案,随即便又炸碎湮灭,端的诡异难方。
莲手鬼心动作极快,刹那间便将己方护得水泄不通,而那九道光华其势也是快绝无伦,莲手鬼心方自团住阵脚,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撞到了黑光圆球上,当即轰隆隆一声巨响,气浪汹涌乱涌,众人眼前一黑,胸口如中巨椎,纷纷倒飞卸力,只听光华之中怒吼连连,直如九天雷动,六界维绝,同时就见九色光焰仿佛流星残霞一般,炸开亿万星朵,四散飘飞,倒像下了一大场光雨,其间夹杂片片破损黑色冰块,翩翩旋落,当空散化无痕,莲手鬼心的黑光圆球已经被轰破老大一个缺口,重新露出了位于中心的五人一轿。
众人急忙凝睛注视,碧雅四女已被强烈冲击力震得花容惨澹,口角溢朱,乔小玄和纯亲王林妙玉身处轿中,急切间不得便见,莲手鬼心漂浮依旧,神色如常,只是双手低垂,血液正沿着手背一滴滴地滴将下来,却作漆黑之色,落到地面晶霞琉璃之上,咝咝作响,雾气升腾,不一刻便凝作一片墨玉,虽受烈日曝晒,毫无融解迹象。
众人悚然动容,莲手鬼心何等强横,尽皆有目共睹,先前空仙龙玄通与假仙云中三奇一齐出手,也没能动得她分毫,孰料此刻居然也自被创,然则敌手之强,当真匪夷所思,惊骇之余,不禁纷纷向空中那九道光华望去,一视之下,又是齐齐一惊。
但见九华当空彼此交缠,翻滚不定,与莲手鬼心遥相对立,不时发出金钟玉磬一般的清亮鸣啸,意态飞扬,赫然竟是九条龙属,分别是:青虬、绛螭、白蛰、玄蛟、黄蟠、靛骊、橙应龙、紫烛幽、赤夔魅,或腹生五爪,或背负双翼,或头戴独角,或颌缀数珠,迎风耀舞,当空睥睨,肃肃轩轩,凛然生威,略一游动,便有无尽瑞香祥音层层晕染荡漾,壮丽万端,九龙各自披缰悬辔,共同拖曳着一架形制异常苍古的车辇,环着辇身雕镂有岁、荧惑、太白、辰、镇五星与日月双曜,此外苍龙连蜷于左,白虎猛距于右,朱雀奋翼于前,玄武圈首于后,茫茫星光云气在琐窗珠帘间穿进穿出,显得无比幽邃深远。
龙玄通出身龙族,见了这九龙的飞腾态势,饶他成道三百多年,心性无比坚定,依旧不禁大为讶异,且不说九龙隐现神光,顾盼之际惊电奔窜暴射,呼吸之间祥云缭绕缥缈,气息渊深海阔,便连他都瞧不出丝毫端倪,此等神物,却只充作代步脚力,简直骇人听闻之至,而那应龙、烛幽、夔魅,俱是业已绝息之属,便在族内亦仅见于籍录,向来无人亲睹,不意今日竟然齐集毕至,这驾神秘车辇不可思议之处,着实太多。
车辇之内,星光云雾当中,置一逍遥飞来椅,一人端坐椅上,遍身黑衣,有如幽冥,有如永夜,戴一张止露双瞳的凶厉面具,其上血迹蜿蜒,徐徐汩汩,仿佛犹未干涸,同身下九龙车辇的祥光异香一相映衬,便显殊不伦类,黑衣人左手挽缰控龙,右手托定一盏青铜油灯,那灯有三寸来高,身座之间惟有一脚相连,灯身成八角之形,角端各雕一兽头,其状如马,一角有错,有鬣蓬勃,口中俱衔一粒晶丸,时时撞击,琮琮悦耳,此外还有些许火焰纹理见于灯身,恍惚间似乎还在烈烈飞腾,然而仔细观看,却又凝滞不动,灯心一点紫光跃然,明灭间直冲牛斗。
众人见了这等情形,不禁面面相觑,竟无一人识得这黑衣人和他座下九龙车辇、手中青铜油灯的来历,但那九龙车辇先前同不可一世的莲手鬼心一记对撞,虽然占了她有所挂碍,须得回护乔小玄等人的便宜,却总是伤到了她,已是极度惊世骇俗的威力了。
莲手鬼心的神色也变得非常难看,正自目不转瞬地盯着辇上的黑衣人,哑声道:“九龙沉香辇,兜率八景宫灯,两个老不死的敢来阻我?!你是何人!”
众人听了心中愈加茫然,他们每人俱有百年以上阅历,却浑不知所谓这九龙沉香辇和兜率八景宫灯两宗法宝是何路数,当中只有东天师龙玄通与旃檀仙子各为一派之尊,时常阅览教中典籍,隐约有点头绪,二人从诸多零星记载中隐约得知:在鸿蒙未分,六纪混沌之前,曾爆发过一场席卷整座洪荒宇宙的神秘大战,无数能人异士,珍奇法宝都随那一战湮灭,这两宗法宝,莫不就是如此?只是莲手鬼心口中所说的两个老不死的,又是何人?
然而那黑衣人并不作声答腔,只是蓦地将挽着九龙缰辔的左手一松,屈起中指,叮地一声,弹在了那莲手鬼心口中所说的那盏兜率八景宫灯上。
只听熊熊一声烈响,八景宫灯灯身上的兽头口中晶丸各自一阵急旋,随即自灯心处射出一溜湛紫火光,当空结成一朵栲栳大小焰花,轮现金、碧、紫、靛、赤、玄、素七色,俄而一化为七,按五星七曜先天轮转之秩,各自放出无数粗大火柱,纵横交错,顷刻勾连成网,但见七彩争耀,将整座珞珈山方圆八百里映照得流光四溢,万象通明,仿佛有无数烟花同时凌空燃放,瑰丽无俦,连中天烈日的绚光与之一比,也显得异常黯淡微弱,那铺天盖地的火网毫不停留,直向莲手鬼心罩落。
火网乍现,映得众人神色各异,明灭不定,自在天宫诸仙子与云中三奇再难遏抑心中骇然,无不失色,就连一向淡定自若的太傅龙玄通,也终于稍稍动容,真要被这道横无涯际的火网落实,不要说莲手鬼心和乔小玄难逃,怕是连小瀛州八百里珞珈山都要一并玉石俱焚,化为劫灰,这般神威,纵然是当世修为顶尖的几位亚仙亦难臻至,盖已非人力可为,想来只有传说中破空飞升的真仙方有如此无量神通,那黑衣人举手投足,翻云覆雨,排山倒海,委实可畏可怖。
真一本际更是心丧若死,他勾华州火莲海一门受承的是天仙界西极玄元勾陈上帝,赫赫有名的火云天尊的道统,专以操火捉焰为能,门下诸多御火心法法宝,如那十日荡妖连环剑诀,金乌射日灭烟宝箓,都天祝融烈火神鉴,日昃炫华离焰轮,俱都称雄万世,难有比肩,他以得一假仙之能,挟五昧真阳剑之利,行走天下,平素亦颇有威名,然而此刻同这道勾连天地的壮丽火网一比,统统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孩童炮仗,真一本际看着那七色火网,面色灰败,大生望洋兴叹之感。
众人于旁观望,已是心胆皆寒,莲手鬼心等人身当其冲,又岂不知其中利害?火网威势滔天,触气欲焚,碧雅四女只觉胸中如同开了一座高炉,两扇肺叶翕张之间,便有道道滚烫铁流穿梭游走,难过欲死。
乔小玄与林妙玉置身轿中,情形稍强,那轿子唤作山河会元轿,为极南之地溟荒州节度使胡晟娈岁献朝廷之物,乃是胡晟娈的师门,妖道大宗、心月教的镇教至宝,水火难侵,风雷难动,今上林无极极为宠眷幺女林妙玉,虑其道行低浅,难御不测,便将此宝赠赐与她护身,只是先前如来以天魔解体大.法催动碧落玄牝凝血神抓,不输假仙出手,极为歹毒猛恶,这山河会元轿没有相应修为之人操控,对峙之下,终究吃亏,被毁去大半妙用,此刻面对的又是势可焚山煮海的天地火网,不免就相形见绌了,好在乔小玄身上的墨竹幻瓶以及那五色光华均颇神妙,感应到火网威力,自动结成一幕光幢抵御,一时倒也无甚大碍。
可那光幢只管护主,却苦了林妙玉了,她修为极低,尚在养吾初期,连碧雅四女都大大不如,哪里吃得消火网灼炙,她与乔小玄贴身挨擦,得保半边无恙,却仍有半边娇躯置身光幢之外,登时秀发蜷曲,芳唇绽裂,可她也真够倔强,硬生生挺住身形,绝不向乔小玄靠近半分,乔小玄瞧得分明,也不禁略有几分佩服,只是当下还不能让她有甚伤损,不然势必累及自在天宫,只得强自提力,抖动光幢,将她一并护住,林妙玉蛾眉跳动数下,旋即又复如常。
莲手鬼心神色凝重,望空一探,不知从何方抓出一杆大旗掣在手中,长几一丈,旗面质料非丝非娟,非绫非缎,瞧来润漾如水,色作魖黑,深邃难方,其上隐约可见一个空洞漩涡缓缓转动,散发着无尽苍凉荒朴的气息,莲手鬼心持定黑旗,也不言语,呼喇喇四面八方一气招展,就听咔咔有声,俄顷白芒乍现,无数盈白如玉的刺枝凭空生出,颤巍巍一阵纵横交织,勾连咬合,构成一个异常紧密的球形笼罩,再度将她五人一轿包裹其中。
说时迟那时快,那势吞百里的天地火网已然飞降下来,众人只觉气闷灼热难当之极,只道必死无疑,不禁心中甚觉滑稽,彼此你死我活地争斗半日,居然被一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给一勺烩了,浮生无常,可见一斑,正自喟叹,却不料那华丽火网骤而一个收缩,形制竟也化作与那笼罩相差仿佛,就见一团五光十色的火球裹定一架洁白笼牢,暴缩复涨,周而复始,其中嗤嗤声响不绝于耳,可绝无半点火力外溢流散,周遭地面一无异状,众人亦不再经受煎熬,这等运用,较诸先前真一本际出手,更显精妙利落百倍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