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
江末宁踏出澡堂大门,看了坐在屋檐下的冉必之一眼,却没有说话,直接走向了大街。冉必之以为她要出城,便又跟在了她身后,岂知江沫宁竟然朝北城的方向去了。他停了下来犹豫片刻,决定不在再冒险,自己一个人出城。
刚走了几步,突然一把剑拦在了冉必之的面前。
“桑心?”冉必之看向持剑之人,一脸吃惊。
劳桑心冷冷地问道:“谁让你进城的?”
冉必之心虚地扭过头。
劳桑心放下剑,道:“进城也就算了,还将澡堂之事弄的如此沸沸扬扬,你想让整个苏州城的人都知道,名震江湖的杀手进城了吗?”
“沸沸扬扬?”冉必之不解。
劳桑心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我从东城来。”
冉必之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这里是西城,仅仅半个时辰,澡堂之事就传到东城那么远的地方,恐怕不久后,整个苏州城的人都会知道了。他看着怀里的那把刀,苦笑道:“早知道我进城时就把刀给藏起来。”
都怪他这把刀太出名了,看来他得为自己的刀配个刀鞘了,同样是有名的兵器,劳桑心手中的残阳剑就没有人认出来,还不是因为被剑鞘遮住了。
劳桑心突然轻声问道:“你究竟进城干什么?领主不是吩咐你在城外留守吗?违背命令,你该知道有什么后果。”
冉必之四处张望一番,问道:“领主不在附近?他应该不会知道吧?你不告状就行。”
劳桑心叹了口气道:“领主一大清早就不见人影了,我正在找他。你此事闹的如此之大,想要他不知道也难。”
“那怎么办?”
“你马上出城。等我找到了领主再看看他的反应,如果他不知道就算了,如果知道了我会替你求求情。”
冉必之还想再说什么,劳桑心又道:“把你的刀包起来,不要再生事了,莫邪大会在即,我需备战,无暇分身,可没人帮你收拾烂摊子。”劳桑心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冉必之看着他的背影,满脸笑意。劳桑心身为五杀之首,虽然年纪不大,却因为是最早加入糊涂堂的,所以分外得领主疼爱。有了她的保证,至少不用担心领主会过分地责罚他。
一个时辰后。北城。
冉必之并没有听从劳桑心的话出城,而是一直跟在江末宁的身后,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她,似乎是某种力量将他往江末宁的身边牵引。
走到北城正中心时,江末宁突然停了下来,看向前方的酒楼。楼上,商羽落正和夜未央,孟传情喝着酒。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拳头紧握,嘴唇微颤,似乎是心里极度伤心气愤。
见江末宁如此反应,冉必之也不禁抬头看去,突然脸色一变。“领主!”心底惊呼的同时,闪身躲至一家水果摊之后。
远远看到商羽落为领主倒了一碗酒,领主毫不犹豫端碗饮下,然后他又为身边的白衣少年倒了一碗,少年也欣然而饮,而后少年又同时向商羽落和领主敬酒。
如此反复,看得冉必之心中惊奇不已,而更令他震惊的是,领主居然和商羽落坐在一起,他们不是视彼此为敌吗?商羽落不是一心想要对付领主吗,怎么还会向他敬酒?
冉必之看了许久,见夜未央一直专心敬酒,并没有注意到他,才又来到江末宁身后。
“你相信吗?”江末宁淡淡地问。
“什么?”问的太突然,冉必之没反应过来。
“江湖中人都称姐姐为女魔头,其实她根本就跟魔沾不上边。她是那样的正义啊!”似乎是说给冉必之听,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江末宁带着泪苦笑:“她曾经说,江湖安宁之际,便是她退隐之时,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这个而努力。为此,她不惜牺牲掉我,你看,她丢弃重伤的我,却在这里陪两个男人喝酒,让我失身于人,你说,我该恨她吗?”
冉必之听了此话,心中却异常震惊。
领主一直对商羽落的来历和她行走在这个江湖的真正目的十分好奇,曾经也派人专门调查过,却一无所获。如果江末宁所说的是真的,那么商羽落行走江湖的目的就是为了维护武林和平,倘若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领主,那么必定是大功一件,也算是将功赎罪了。
想到这里,便问道:“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做邪阴派的掌门人?”
江末宁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许久才道:“那是因为一个赌约。一年前,我和几个姐妹初出江湖,不知天高地厚,误闯了邪阴派,被弑神所擒。后来姐姐独闯邪阴派,救出了我们。我们逃出来了,可是姐姐却被困其中,她与弑神比武,三招败阵,便答应弑神替他掌管邪阴派三年。后来,为了有个依靠,我自愿跟着姐姐,不求吃好的,穿好的,只求能像亲姐妹一样同甘共苦。我拿她当亲姐姐,可她只关心她的大事,不将我放在心上,她一直将我当累赘,我知道的。”她说完,转身看着冉必之,“我想在这里等她。你能陪我吗?”
冉必之想拒绝,领主就在楼上,他怎敢在这里逗留。
江末宁又道:“这是我最后一个请求,或许我今后不会再求任何人了。我的心已死,等姐姐下来,只不过是想和她说些心里话。她不下来,我就不走。”
冉必之答应了她的最后一个请求,两人在附近的一处小茶摊坐了下来。虽然他已探听到了商羽落的一些消息用来将功补过,但还是有些惧怕夜未央,因此,他选了一个背对酒楼的位置坐着。
如果说东华客栈是苏州城最豪华的酒楼,那么位于城北正中心的风雨楼,就是苏州城最雅的酒楼。之所以雅,不仅仅是因为酒楼的装饰布置淡雅,也因为光顾此楼的皆是一些文人雅士。
这些文人闲来无事便会结伴来此楼小坐,点上一桌清淡的小菜,叫上一壶美酒,边饮边吟诗作对。所以,这酒楼也有另外一个称号:秀才楼。
近几日,秀才楼的客人比平常少了许多,掌柜的却并不觉得奇怪。这些自命清高的文人早就给那些江湖中人扣上了一顶粗俗、不懂礼数的帽子,自是不屑与他们交往,更何况,因为莫邪大会,城中的武林人士频繁增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那些文人大多都躲在家中。
掌柜的笑着摇了摇头,心道:文人和武人,永远都被一条界线隔着啊!他抬头看向二楼,那里坐着三个客人,也是二楼唯一的一桌客人。虽然只在此坐了三个时辰,但酒库的酒却已被他们喝了大半,掌柜的不禁开始猜测:莫非他们是酒神转世?
楼上的客人自然就是孟传情、夜未央和商羽落三人。
几人离开裁缝铺后,便在苏州城转了一圈,想选一家最好的酒楼喝酒,似是心有灵犀一般,他们居然共同选择了这家酒楼。夜未央仗着身上有钱,一口气叫了十坛陈年杜康酒。
三人各怀心思,为对方斟满了酒,然后找着各种理由拼命地让对方灌酒。三人皆心知肚明,对方只不过是想将自己灌醉了,好从口中探知一些他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都说酒后吐真言,尽管每个人表面上都装作一副很亲热的样子,但醉了,可是什么真话都说出来了,包括对方的真实身份。
很显然,夜未央一心想灌醉孟传情,所以总是适时地找借口向他敬酒,而他的借口全部都是一些兄弟间的情义。
孟传情发现夜未央真的很能编。小时候斗蛐蛐,“大哥”一不小心胜了他,害他掉了不少眼泪,所以今天特意赔罪。赔罪酒不能不喝,所以孟传情仰头饮下。
七岁的时候,他在私塾读书,写了一片好文章,受到了先生和全家人的表扬,却唯独这个“大哥”没有称赞他。于是这碗迟来的表扬酒他又得爽快喝下。还有什么替他说谎的感谢酒,觅得红颜的恭贺酒,说得就仿佛孟传情小时候真的和他发生过那样的事一样。
孟传情真是对夜未央佩服到了极点,这样一个编谎话编得毫无破绽,又面不改色的人,心智必定非常人能比。这样的人虽然心机沉重,但他向来引为知己,就像南无诗一样,他已经不知不觉对其产生了好感。若是可以,他真希望这个人能成为他的大哥。
孟传情不再推辞夜未央的敬酒,他只当这是两人“酒逢知己千杯少”。无论夜未央是如何想,此时他只是单纯地将这次喝酒当作是兄弟间的情义更进,反正他的酒量好到极限,相信夜未央也灌不醉自己。更何况,他也没机会向自己灌多少酒了,他还要招架商羽落。
商羽落一心想要灌醉夜未央,在夜未央与孟传情喝光了八坛酒后,也开始找借口向夜未央敬酒,她的借口自是不离一年前的那场邂逅。夜未央很爽快地“接招”,他还不忘拉孟传情一把,撮合着他一起喝。孟传情怕夜未央将商羽落灌醉,便在两人中间调停着。几圈下来之后,所有酒坛都空了,商羽落不罢休,又叫来了几坛女儿红接着喝。
三人各自算计着,喝了一坛又一坛,却谁都没能如自己所愿,将对方灌倒,反而个个都清醒如常。
如此,时间过得极快,几人自顾饮酒,浑然不觉天色已渐近傍晚,酒库里的酒已被他们喝得不剩几坛了,掌柜的终於忍耐不住上楼发话了。“几位客官,我们要打烊了。”
商羽落似乎还未喝足,挑眉问道:“这么早就打烊?”
掌柜的道:“这是风雨楼的规矩,只做巳时到酉时的生意,历来如此,请各位体谅。”
几人也喝了足足四五个时辰,在酒桌上也是谈笑自如,三人产生共鸣,由最初的算计渐渐演变成“酒逢知己千杯少”,然而意犹未尽时,掌柜的却下了逐客令,几人不得不起身下楼。
“两位,若是有缘,我们他日再会,必定不醉不归。我还有事,告辞了!”商羽落此时才想起江末宁,下楼后便匆匆往城外赶去,殊不知江末宁见她下楼后就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冉必之眼见江末宁远远地跟着商羽落走了,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一回头,嘴巴张的老大,“领主?”
夜未央如鬼魅般坐在他的对面,一只手撑着额头,没有看他。
冉必之顿了顿,道:“我马上出城……”然后转身欲走。
“回来!”夜未央突然抬手叫住了他,一声轻叹后又道:“现在出城不觉得太晚了点。”
他的语气很轻,没有责备,让冉必之感到有些奇怪,他轻轻唤了一声:“领主?”
夜未央语气依然很轻:“陪美人在这坐了两个时辰,你倒是挺享福的,可苦了我,美人是毒酒啊!”
此言一出,冉必之更加吃惊了,原来领主早就知道自己在这里了!他急忙解释道:“她是商羽落的妹妹,昨日与我们一战受了重伤。商掌门今早进城将她独自留在林中,没想到却被一个送粥的给玷污了……”
冉必之话未说完,就听到“噗”的一声,夜未央弯腰吐了起来。他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这是什么情况,领主居然吐酒了?
许久之后,夜未央抬起了头,对冉必之道:“送我回莫邪塔。”
这方,孟传情独自返回东华客栈,还未上楼,就趴在栏杆上猛烈地吐了起来,吓坏了鄢商慈几人。
几人将他扶上楼,手忙脚乱地伺候着,桑幼忧喂他喝了一碗醒酒汤后,他苍白的脸色才渐渐好转起来。当他告诉众人自己醉酒的原因时,最了解他酒量的桑俊和桑幼忧是一脸的惊讶。
桑幼忧惊呼道:“天啊!二表哥,你碰上对手了!我可从来没有见你醉过。”
孟传情靠在床上,一手撑着下巴,思忖道:“难道真的是人外有人,还是这‘人外人’其实是跟我一样,都在强撑?”
风雨楼的酒,无论是杜康还是女儿红,都是陈年烈酒,下喉如火,腹热难熬。孟传情虽然经常喝酒,但都是抱着酒壶独坐慢饮,很少这样一碗接着一碗地喝。
早在夜未央敬他最后一轮酒时,他就已经渐感不适了,但见其他两人脸上都毫无醉意,他只有用内力强撑。如此,他又喝了夜未央敬他的七八碗酒。虽是笑着接纳,心中却是叫苦不迭,只希望快点结束这次斗酒。好在掌柜及时的对他们下了逐客令,才让他不至于吐倒在酒桌上。
孟传情心中疑惑连连,摸不准夜未央和商羽落是真的酒量好,还是跟他一样在用内力强撑。如果是强撑倒还罢了,但如果只有自己一人吐了的话,那可就糗大了,看来这个夜未央还真不能小觑。
孟传情想了想,朝桑俊道:“你可听说过‘夜未央’这个人?”桑俊虽然一直跟随桑幼忧做生意,但也算半个江湖中人。在场之人道若论对江湖之事的了解,恐怕没人能及得过他了。
桑俊想了想,道:“我从未听说过此人,难道是江湖上新崛起的人物?”
孟传情皱眉,摇头道:“我看不像,他的神情和处事态度,怎么看都像是个老江湖。”
一直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的鄢商慈突然道:“他真叫夜未央吗?或许跟你一样用的是个假名字。”
孟传情道:“他的名字应该不会有假,我奇怪的是,既然他和商姐姐一年前就相识了,为何今日却不以真名示之呢?为了掩饰自己,他把我夹在中间,从头到尾都不露一丝失算的神情,此人的心智真非一般。”
众人一阵沉默。
孟传情看向坐在桌旁发呆的桑幼忧,笑道:“表妹,你怎么转性了,也不说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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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幼忧回过头来,道:“我看这个人挺好的,总是笑脸迎人,不像二表哥你,整天愁眉苦脸的。”
孟传情哑然失笑:“表妹,那叫笑里藏刀,你别被他的外表给骗了!”原来她的魂已经被夜未央给勾了去,难怪会一反常态的安静。
桑幼忧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鄢商慈突然道:“传情,你真的要帮那个老板娘卖衣服吗?”
孟传情静了片刻,笑道:“答应的事怎能反悔,况且有人答应会帮我,相信他也不会食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