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 除夕夜都是要守岁的。老夫妻俩邀请姬兰昊一同用饭,却被以要照顾弟弟为由拒绝,于是, 豆蔻女儿端来了酒菜, 温婉劝慰他这个好兄长一番, 顺便无限娇羞地把他的模样刻到了脑海里, 再千万分不舍地离去。
可她哪里知道, 门关上的下一瞬,心上人就随手挑了一些,拿着酒壶抱着另一个人从窗口跃出, 飞到了屋顶。
姬兰昊吃了一些东西,似乎不大习惯乡间食物的粗糙, 皱着眉喝了一口酒, 在嘴里停留片刻之后全吐了出来。
萧墨摇头叹息, 抱到怀里吃的不亦乐乎,这些食物虽然味不及皇宫美食, 不过自是别有特色,酒虽不是佳酿,却也透着主人浓郁的热情。
人在高处,视野别样宽广,每一家每一户的窗户里都透出喜庆的烛光, 村子中心有一大块空地, 村民们聚集在那里放烟花爆竹, 绚烂的烟花直冲到空中, 然后炸开, 带着不同的颜色,渲染的天空也七彩斑斓, 小孩子们穿着漂亮的新衣,跃跃欲试点燃了爆竹捂着耳朵跑开,砰的一声响便哇哇大叫,不知是被吓的,还是高兴的,大人们坐在低矮的小桌前,高声交谈,哈哈大笑,执杯对饮,仿佛一年的辛劳,都将随着那一杯水酒的饮尽,烟消云散,而留下的只有平和而平凡的简单幸福。
萧墨双臂抱腿,下巴枕在膝盖上,嘴角轻轻勾起,大眼弯出好看的弧度,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除旧迎新。
墨黑苍穹中,明月当空,像是撒下一把金沙的星星,争相眨着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
一个头上扎着冲天小辫的孩子点燃一个爆竹,却久久不见响,于是好奇凑近了看,怎知刚近了,便伴着砰地一声大响炸开,吓的他眨巴了几下圆滚滚的大眼,才哇的哭了出来。一旁的大人小孩,都乐的哈哈大笑。
萧墨也微启红唇,把鼻子以下的部分埋到手臂中,呵呵轻笑,瘦削的双肩轻轻颤动,柔软发丝随着他的笑而舞动。
姬兰昊原本仰躺在屋顶,听到他的笑声看过来,从他认识萧墨以来,从未在他脸上见过那样的笑,那么纯粹,那么干净,像是夜空中的明月,发出淡淡柔润的光芒,却能给深夜急行的旅人照亮前路的光芒,带来最坚定的坚持。
“你喜欢烟花?”
虽然姬兰昊已经很小心的问,却还是打破了那一份空灵的温润,萧墨侧过脸,轻轻点头,“很久没有放过了!”
老爸总是工作繁忙,老妈总是到处旅游,每一天都像过节,春节得到的也是匆忙的祝福,能飞到一处一起吃一顿饭已经是困难,哪里还有时间和心思放烟花。
姬兰昊认真地看着萧墨脸上回忆般的淡淡遗憾,突然揽过他的腰,抱着他飘飞到了村民聚集的空地上,萧墨惊讶未消,姬兰昊已经拿了烟花点燃,又抱着他飞到空中,一朵朵烟花在身边绽放,红色、绿的、黄的、蓝色的、金色的、银色的,萧墨愣愣地看着,随着姬兰昊旋转,不知不觉伸出手,触碰美丽的绚烂,火花熄灭落到掌心,带着微微的余温,好像真的握住了什么,于是,淡淡地笑。
村民们哪里见过这从天而降的人,个个原都是惊诧不已,但见识到那一份己力无法造出的绚丽,以及一双紫色眸子中愿意倾尽天下的温柔,都禁不住地鼓掌欢呼。淳朴的人们便是如此,别人的幸福也是他们快乐的理由。
紫色与红色的衣服在烟花中纠缠,流光飞舞,发丝也缠绕到了一起,两人缓缓落下,萧墨静静地望着只剩青烟的天空微笑,姬兰昊望着晶莹的少年微笑。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多情多感,不干风月。
收留两人那户人家的豆蔻女儿一见他们落地,笑吟吟地跑过来,“南宫大哥,你弟弟好了吗?我还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怎么也说不出来,脸上红霞飞,娇羞地低了头绞手指,旁边有人已经跑过来,热情拉了两人加入大家,把丰盛的食物堆满两人眼前。
一听别人叫南宫大哥,萧墨疑惑地看姬兰昊,他什么时候改成月昭的姓了,姬兰昊抿唇轻笑,凑到他耳边指了指自己说,“南宫昊”,又指了指他,“南宫墨。”
萧墨知道他是不愿暴露身份,也不说什么,很快融入大家,笑闹欢饮。
※※※※※※※※※※※※※※※※※※※※※※※※※※※※※※※
萧墨喝醉了,而且醉的一塌糊涂,姬兰昊背着他回去,他一个劲吵吵闹闹、手舞足蹈,还把姬兰昊梳理整齐的头发揉的乱糟糟。
回到老夫妻家,姬兰昊把他放到床上,萧墨还是闹,姬兰昊无奈点了他的睡穴,出去打水给他擦洗。
再回来,床上空空如也。
木盆摔到地上,温热的水烟花一样溅开,姬兰昊几乎有些仓惶地冲了出去。
楚颜和萧墨份属同类,朱雀的力量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但只要多花时间,他一定能找来。一刹,姬兰昊后悔点了他的穴,否则至少他还能反抗。
然而,刚跨出房门,就呆住了。
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四处,一只手臂挂在廊前矮树上,白色的肉和红色的血,还有墨绿色的树,在夜色中显得尤其诡异,就算是见惯血腥的姬兰昊心中也升起了寒意,那只手是被生生扯断的。
姬兰昊极缓慢地走到前厅,血腥味更加浓烈,而熏得让人睁不开眼的却是厅中那人浑身散发的邪佞之气,毁灭和破坏好像是他所有兴趣所在,他站在大厅中心,手上正抓着一人的脖子,上身□□,雪白的脊背上,血色图腾样的纹身像是活了一般,有那么一瞬,姬兰昊以为那只朱雀真的会展翅飞起,翱翔九天,燃起红莲之火,焚尽世间一切。
“萧墨——”,他不知道他是否还能听到,但还是很轻很轻地唤了一声。
萧墨缓缓转头,双眼四周像是纹身一样出现一圈纹饰,让他原本又大又亮的眼睛透着说不出的邪魅,却又无比单纯,双唇红似血,嘴角涎下一丝红线,他歪头看了姬兰昊一会,突然一笑,伸出舌头灵巧地舔去嘴角红线。姬兰昊看的很清楚,那是血,是人血。
仿佛察觉到姬兰昊的惊惧,萧墨伸出的手臂微微用力一折,那个原本已经失去生命的头颅应声掉到了地上,像是皮球一样蹦了几下滚到角落。
片刻之前还娇羞红脸的人,死不瞑目地睁大眼,断裂的脖子上还能看到不完整的五指印,以朱雀的力量,纯靠内力便能震碎普通人的心脉,还好他并没有怎么折磨,不过姬兰昊反而更担心,因为此时人命的消失,在朱雀眼里和一根树枝的断裂并无不同,也许刚才捏断脖子只是他的一个随性。
姬兰昊突然笑了,嘲讽的笑,几天前,他还想着借助朱雀的力量一统四国,现在才明白自己多么可笑,这样以毁灭、杀戮为乐的朱雀,岂是任何人能掌控。
萧墨一步步地走近姬兰昊,眼里充满贪婪的好奇,像是初看世界的孩童,纯粹的让人心疼怜惜,他抬起右手掐上姬兰昊的脖子,看着他脸色越来越苍白,双唇轻轻颤抖,开心地笑了,另一只手抚上姬兰昊的脸颊,忽然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伸出舌头舔了舔手指,舌上殷红一片,手往旁边挪了挪,又俯下脸去舔干净沾染到他脸上的血迹。
姬兰昊只觉得那条灵巧的小舌火一般的灼热,从脸上轻轻舔过,却像是刀割一样留下似乎永生不会磨灭的感觉,他轻轻皱起了眉,突然并指成剑,点向萧墨心脉,他用的是十足力道,萧墨略微后退了一步,歪头看看他,又看点在自己心口的手指,右手缓慢抬起,却只举到半空就软倒在地上。
姬兰昊倚在桌旁,手抚上脖子,大口喘气。从刚才他就看出来了,萧墨虽然力量强大,却动作迟缓,所以他才冒险一试,还好赌的对,否则不死才是奇迹。
原本以为萧墨至少会昏厥半个时辰,哪知并没有过多久,他就醒了过来。好像很疲惫地坐起来,揉揉眼睛,再揉揉,蓦地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血流满地面,到处都是残肢、断头,竟然没有一个完整的尸体,目光呆滞地掠过,最后落在眼前,腿边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掌摊开在地面,萧墨的眼睛越睁越大,惊慌后退,大声惊叫。
姬兰昊慌乱跑上前,蹲下身子将他圈到怀中,小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萧墨呆呆地抬头,很轻很轻地抚上姬兰昊脖子,那里五个指印清晰可见,姬兰昊抓住他的手,安慰地笑,“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萧墨轻咬了一下下唇,声音像是要哭出来,“是我,对不对,那天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对不对,我会毁了四君,会杀了大家,对不对?”
二十五年的生命,姬兰昊第一次感觉到了心疼,他把萧墨抱的更紧,下巴抵在他头顶,轻轻厮磨,“不会的,不会的。”
萧墨摇头,大颗大颗晶莹剔透的泪珠珍珠一样滚落脸颊,双唇颤抖尽力压抑的哭声,变成了如受伤小兽一样的哀鸣,他拼命往姬兰昊怀里蜷缩,紧紧抓住他胸前染血的华丽紫衣,浑身不停发抖。
前襟被湿透,姬兰昊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安慰人向来不是他所长,还记得他曾经嘲讽国师只是个旁观者,他又何尝不是,四君之事,凡人如何能插手,又从何插手,可是为何要在这一代,为何要是萧墨,第一次见他,追着一颗已经坏掉的夜明珠跑,脸上表情那么欢快,那么专注,俨然就是个孩子。第二次见他,明知有性命之危,他还是跑来要紫颜,甚至傻傻地拿出一大叠银票,那一次南华死了,他知道,他也看到了墓碑上那一个字。第三次,他拿着南华的玉戒指找来,虽然故作冷静,隔着黑纱,他还是看到了他发抖的双手。
……
如果记得不错,只是一年多的时间,命运就那么强加到了这个少年身上。
还记得当年,前任国师把襁褓中的朱雀抱回来后,他曾经从宫中偷跑出来去瞧,小小的奶娃娃整天只会哭,闹的楼无艳手足无措,让随从把楼无艳引开,他走到摇篮边看小朱雀,奶娃娃眼睛又大又圆,睫毛又长又卷翘,小脸上还挂着泪水,见他走近了眨巴眨巴大眼睛,突然就呵呵笑了,伸出莲藕一般的手臂就朝他眼睛抓来,他一开始是躲着的,但他一躲,奶娃娃就扁嘴哭,他怕把楼无艳引回来,无奈低下头去,奶娃娃软软的手就在他眼睫上抚来抚去,高兴的两条粗短小腿也不停蹬动。
那时候,他是很喜欢那个奶娃娃的。
然而,并没有多久小朱雀就消失了,他也因此而踏上异国质子的命运。在青龙的无数个夜里,因为屈辱而哭醒,他恨极了那个奶娃娃。
曾经暗里发誓,朱雀再回来,一定要用他的血来洗清自己十多年的屈辱,可,如今,奶娃娃已经长大,正无助蜷在自己怀里发抖、哭泣,他却发现,那些恨早已消失在岁月中。
宿命的纠缠,芳华绝世无匹。
萧墨的泪珠落到姬兰昊掌心,像是一朵水晶花艳丽地开放,他不由地紧紧握住,像是握住了谁的心,微微感到疼惜。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渐亮,姬兰昊依旧维持那个姿势,萧墨却抬起了头缓缓推开他,地上的血略微干了一些,暗沉成了褐色,断肢上的肉也变成了青白色,那颗头颅歪在墙角,透窗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到没有生命的脸上,除了血迹之外,眼中的惊恐仿佛更深了一些,碎了一地的泪水也无法让她瞑目,也许反而更加埋怨,为何会收留他,害了家人性命,死不得全尸。
萧墨站起来,只迈开一步就有扑通跪了下去,姬兰昊知他脱力,想扶,萧墨却拒绝了,手掌撑到地面,慢慢往前爬,抱起那颗头颅,掩上双眼,捡回残肢,拼到一起。他做的很慢,也很认真,姬兰昊一直在旁看着,拼到最后发现少了男童的一只手臂,萧墨到处张望,泪水又吧嗒吧嗒地流出来,梦魇一般喃喃低语,“在哪里……在哪里……”
姬兰昊心疼的难受,许久才明白他的意思,冲到屋外,取下挂在矮树上的手臂交给他,萧墨颤巍巍地接过,仰头看向他,眼中都是感激。姬兰昊想对他笑,哪怕是淡淡的一个笑也好,可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萧墨拼好尸体,又爬到院子中,开始挖坑,只有手挖。细长柔白的手指很快就被污泥沾满,再挖,便有红色液体流出,混在黑色泥土中,只留下颜色更重的污迹。没过多久,手已经成了血手,不剩一处完整的皮肤,姬兰昊终于忍不住冲了出来,用力抓住他。
萧墨不抬头,哽咽的声音细微传出,“我只想亲手埋了他们。”
“我知道,我帮你好不好,你的手这样,很痛。”
萧墨摇头,“不痛,我一点也不痛,我对不起他们。”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萧墨猛地抬头,就像还是多年前那个奶娃娃,眼睫上挂满细碎泪光,“那么是谁的错?是我杀了他们,是我杀了他们……”
萧墨拼命咬住下唇才没哭出声,姬兰昊心内又是一阵抽痛,用力把他抱到怀中,“你不要哭了,好不好,这不是你的错,你哭得我的心好痛!”说到最后两个字,姬兰昊加重了双臂力道,仿佛这样就能减少心里的那份痛楚。
然而,萧墨却像受到惊吓一样,浑身一震,猛地推开了他,不再说话,也不再流泪,却更加拼命地挖坑。
姬兰昊皱紧眉头,怔忪半天,也开始挖,只用双手挖,然而手刚触到泥土,就被萧墨拦了回去,他执拗地还是要挖,萧墨不顾自己双手的伤痕紧紧抓住他。姬兰昊怒了,突然用力抓住他双肩剧烈摇晃,“你这是干什么,不能让我帮吗?是不是如果是楼无艳就可以?是不是只有他才可以?”
姬兰昊很激动,最后几句几乎是吼出来的,萧墨似乎也被他这种怒气吓住了,惊恐地看着他,姬兰昊还想说什么,却发现他眼神越来越涣散,然后就那么突然地晕倒在了自己怀中。
姬兰昊看着萧墨略显苍白却如婴孩的睡靥,突然就笑了,迎着初升的太阳,唇上有炫目的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