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玉的速度很快, 萧墨提足内力勉强才能跟上。虽然对白虎城的地形不是太了解,然而两侧的景物变换,萧墨也知道, 他们已经进入一座山中。
怪石嶙峋, 山道崎岖, 春日里新吐出的枝叶虽然尚显稚嫩, 但疾速飞行之下, 割过脸颊,仍是会微微发疼。
离玉在山中绕来绕去,最后停在山腰一个洞口前, 萧墨跟着停了下来,怕被发现, 躲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后。
山洞口站着两个侍卫模样的人, 洞内透出光亮。
那两人一见到离玉就恭敬地行礼, 离玉摆摆手走了进去。萧墨贴着大石坐下,刚才出来的太急, 身上只穿了单衣,如今忍不住寒意,正要离去,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迈开的脚步收了回来。
那个声音他太熟悉了, 是鞭子抽在血肉上的声音, 可是隔了这么远也能听到, 可见那一鞭抽下, 用了多大的力, 但奇怪的是,被抽打之人竟然连最细微的闷哼都没有发出, 难道,已经没有生命?
萧墨忍不住从旁靠近,但那个山洞特别,除了正面一条小道,无路再靠近,洞口又守着两人,他不知道里面关的是谁,忽然觉得不该窥探离玉不愿示人之事,于是趴在洞口顶半天,还是慢慢爬了下来。
不过下一刻萧墨却浑身僵硬定在了原处。
“国师大人还真能忍……哈哈……身重潋滟这么多日……居然一声不吭……”
国师?
四国之中,不会有第二个国师。
刚才那一鞭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像是抽到了自己身上,萧墨捂住胸口又回到了大石后。
冷静,冷静,他不停告诉自己要冷静。
可是还是忍不住害怕,脑中闪过一些画面,那是曾经疯狂的离玉,还有刚才那个声音,他永远不会忘记,孤傲中带着轻浮,那个人是贺兰。
可是,离玉和贺兰怎么会在一起,楼无艳又是怎么会被他们囚禁在山洞中,还有,刚才贺兰口中所说的潋滟又是什么。
萧墨躲在大石后,鞭声一声声传来,却始终听不到被抽打之人的声音,一鞭,又一鞭……渐渐的,萧墨有些痛苦地伸手捂住耳朵,把头埋到双膝之中,却依然无法阻止那些声音钻入耳中,传入脑中。
无艳,为什么你不叫,叫出来吧,很痛啊,很痛……
真的很痛,因为就连听着的人也觉得痛彻心扉。
隔的这么近,却看不到,抱不到,甚至连那份痛也感受不到,可就是如此,萧墨才会觉得更痛。无数的日夜,包容着他,保护着他,任他任性,任他胡来,任他逃避责任,可是他有难的时候,自己却无能为力。那种无力感又回到身上,萧墨紧紧拽住自己的头发,拼命咬住嘴唇,印下弯弯如月的一道印痕。
不知过了多久,离玉和贺兰离开了山洞,萧墨等他们走的远了,剑一般冲出,点倒洞口两人,小心走了进去。
山洞并不深,但很宽,各种刑具摆满四处,墙上插着火把,松烟味弥漫四处,萧墨尽量小心地进去,才发现,原来除了洞口两人,再无其他人。
山洞的最里面立着一个用粗木绑成的十字架,有人被绑在上面,昔日胜雪的白衣变成褴褛,遮不住玉白的肌肤,然而白色上面纠缠更多的是血痕,有鲜红的,也有暗红的,还有褐红的,新伤、旧痕,痕痕如鞭,最锋利的鞭,抽到萧墨心上。
他颤抖着,慢慢走近,小心翼翼解下绳索。手碰到,更心惊。那不是绳索,是一种藤蔓,坚韧的像是有生命,浑身长满刺,刺破血肉就活了过来,贪婪地往深处钻。
萧墨不记得是怎样扯出那些藤蔓的,只是突然之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老爸公司的楼盘开盘,他带着一群小朋友跑到工地玩,不知怎么地,扳倒了一块水泥板,小朋友们哄闹着后退,而他却被一个石块绊倒,于是水泥板砸到了腿上,而那个时候的他居然并不觉得痛。可是今天,仿佛迟了十多年的感觉,夹带着时光潮水般袭来。
楼无艳被他放下来,却无法抱起来,血肉模糊的双腿上竟然结着薄薄的冰,冰虽薄,却沿着血迹与地面连成一体,膝盖以下的部分冰如铁。
原来十多年前,本该是这么痛的,隔了十多年,背负一个人遥在时空另一头的付出,再感受到,原来真的好痛。
萧墨把双手贴上楼无艳的双腿,提聚内力,薄冰渐渐化烟,红色的雾气迷蒙了双眼,也染红了眼眶。薄冰化尽,现出来的是乌青的双腿,长时间的流血和血液循环受阻,纤长的双腿好像死掉了一般。
萧墨脱下外衣裹上楼无艳身子,抱起他出了山洞往城内疾飞。
他不敢回皓淼宫,随便找了一家客栈敲开门,店家一看楼无艳的模样,眼中充满了惊恐,还没等他开口就关上了门,任他怎么拍打,怎么哀求,都不给开。
空荡荡的大街上,萧墨的声音越来越小,急的快哭出来。
单薄的雾气弥漫长街,如同雾气一样单薄的声音幽幽响起,一只手轻柔地抚上萧墨脸颊,“墨儿,有什么事不开心吗?”
那么温柔的声音,清淡如水,却撩动了最后一根弦,萧墨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这么多年,无论经历了什么,哪怕是草原上那件事,他也没有觉得委屈过,不过此时,他却觉得心里委屈极了,泪水吧嗒吧嗒不停掉下来。
楼无艳倚着墙坐起来,轻柔地把萧墨抱到怀中,用哄小孩子的声音说,“墨儿,是我不好,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
萧墨惊愕地抬头,大眼中的泪水闪亮闪亮的,憋住哭声拼命摇头——明明受伤的是他。
楼无艳无力一笑,抬起手指刮去他眼角的泪水,“不要再哭了,墨儿,不然我也会哭的。”
萧墨又一次惊了,那么骄矜的国师居然会说出如此孩子气的话,不过他的脸色却在下一刻变成苍白,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哀痛。
楼无艳举到他眼前的手指,依旧细长,依旧冰凉,除了血迹之外,竟然每一根手指的指甲都没有了,原本是晶莹一片的地方,如今血肉模糊,甚至还沾染着一些脏污的东西。
萧墨轻轻捧起那双手,紧紧咬牙,突然站了起来,一脚踢开了客栈的门。
惊动了店家和客人,萧墨全都不管,抱着楼无艳走到后院,踢开一间房门,把他轻轻放到了床上,小二跟着追进来,气的跳脚,要把他赶出去,萧墨却在他还没来得及发完脾气之前,掐上了他的脖子。
小二立刻抖如筛糠,脸色苍白如纸,连声求饶,萧墨见他果然吓的不轻,放松了手上力道,“快去给我准备热水、毛巾和吃的”,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能告诉任何人,如果泄露半句,我要你小命。”
小二三魂早就吓丢了七魄,连连点头称是,屁滚尿流地滚爬了出去。
萧墨转过身,发现楼无艳正笑盈盈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戏谑,“墨儿好凶!”
萧墨知他在嘲笑自己,脸色微红,倒了一杯茶水坐到床边,送到他唇边,楼无艳轻抿一口,茶水立刻变成了红色,萧墨别过脸去不看,楼无艳却像没事人一般埋怨道,“你把杯子举这么高,我怎么喝?”
萧墨回眼,杯中水已被血洇透,手轻微抖动了一下,将水泼到地上,又重新倒了一杯,再送到楼无艳唇前,却还是不看他。
楼无艳也别过脸去,哀怨道,“墨儿嫌弃我了。”
萧墨蓦地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楼无艳,渐渐从他眼中看到一缕怜惜,心中一凛,终于明白,他是想分散自己的难过,鼻尖一酸,却死死忍住没让泪水落下来。
受到性命威吓,小二的动作果然快,呼哧呼哧搬进来一桶热水,也端来了饭菜,然后见鬼一样的又跑了出去。
萧墨和楼无艳愣愣地看着,直到房门再关上之后,对视一眼,扑哧笑了出来。
“我有那么凶吗?”
“嗯!”楼无艳毫不客气地点头,萧墨横他一眼,走到木桶边拧了热毛巾再回来,动作粗暴,下手却很轻,剥开已经破碎的衣服,开始清理。
一道道伤痕狰狞恐怖,除了鞭伤,还有刀伤、棍伤、火烙之伤,有些伤已经凝结了血块,有些伤还在渗血,萧墨尽量忍住颤抖,很小心很仔细地擦拭,他想不明白究竟有多大的仇,究竟是为了什么,离玉和贺兰要伤人至此。萧墨又想起自己被关进青龙监牢时的情形,刚才听到的也是如此,没有问话,不是拷问,他们只是用尽一切方法来折磨。
离玉说的对,他不是小孩子,一个小孩子怎么能忍心下如此毒手。其实好多事只是他不愿去想,许多事,离玉从来不隐藏,也说得很清楚,姬兰昊也说过,能把碧焰功练到第八重的,怎么会是小孩子。可是昔日天真单纯的笑靥,到如今还会闪现到眼前,那样的离玉,怎么会?怎么会?
“墨儿……”,冰凉的手指再一次挂上脸颊。
萧墨这才意识到,眼泪不知何时又流了出来,恨自己不争气,随手抹了一下,重新拧了毛巾再继续。
这一次,萧墨一直看着楼无艳,虽然已经尽量小心,虽然楼无艳已经尽量隐忍、掩饰,他还是看到了哪怕细微的触碰引起的疼痛。
终于,不忍再看,抬起手指,灌注内力,点向睡穴。
萧墨清理的很小心,也很快,没有创伤药,只能做简单的清理,但这个时候他却不敢冒险让其他人去买创伤药。
做完清理,解了穴,萧墨把楼无艳扶起来,喂他吃了一些东西,“休息一会儿。”
楼无艳摇头,艰难地撑起身子坐起来,“我们不能在这里。”
萧墨疑惑看过去。
“白虎君要呆在自己宫内,只有晚上才会来山洞,但贺兰却经常来,那个小二被你一吓,恐怕会天亮就会去报官。”
“我明白,可是你……”,这样的身体……
楼无艳摇摇头,把脚放到了地上,刚要站起来,身子微晃往地上跌去,萧墨急忙抱住他的腰,也许太用力的很突然,楼无艳第一次没能忍住,闷哼出声。
萧墨把楼无艳的手搭到肩上,尽量小心地搂住他的腰,“那我们这就回朱雀。”
楼无艳把脸凑过去,满眼爱怜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傻墨儿,我这个样子,怎么回朱雀?”
萧墨躲开,皱了皱鼻子表示不悦。
楼无艳轻轻闭了眼,在萧墨脸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城东,有一处宅子,我们去那里。”
“那是什么地方?”
“以前到处找你的时候买的,那不是客栈,白虎君不会明目张胆地搜查。”
“以前?找我?”
“嗯!”
“你不知道,我不在这个时空?”
“是啊,怎么,墨儿到现在还不相信我不能把你送回去?”
萧墨摇摇头,不说话,扶着楼无艳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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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到宅子里,萧墨忍不住低声笑,果然是国师风格,一切简单到极致。那么大的宅子,空荡荡,他也不嫌浪费。
楼无艳知道萧墨笑什么,尴尬扯动嘴角,“房内有银子,你想要什么就买什么。”
萧墨在他腰上抓了几下,弄得他痒到不行,闷声直笑,萧墨怕牵动他伤口,撇了撇嘴,抚他到了床上。
此时天已蒙蒙亮,还好楼无艳曾经留在这里一张□□,萧墨戴了出去,采买了许多东西,雇了马车,大张旗鼓从大门进去,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楼无艳当初买这处宅子的身份,是一个常年在外经商的商人,所以萧墨这样突然回来,还带着大批东西,并未让人觉得奇怪。不仅如此,萧墨还打开大门,指挥工人们把东西都搬进屋内,弄的原本空荡荡的大宅突然就沸沸扬扬热闹开来。
等一切弄好,回到卧房,楼无艳已经醒来,靠坐在床边,脸色憔悴不堪,看着自己的十指发呆。
原本是指甲的地方,已经结起厚厚的血块,莹白的手指变成了苍白,好像只要轻轻一握,便能握断。
听到开门声,楼无艳抬起头,难为情地笑笑,“真难看。”
萧墨拿出买的创伤药,轻轻涂了上去,“是很难看。”
十指连心,十个手指的指甲都被拔去,不是亲身所受,也许永远无法体会到那种痛,但萧墨更奇怪的是,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才能硬生生拔掉别人十指指甲而不犹豫?
“墨儿”,双手包扎好,楼无艳摸了摸萧墨刘海,“离开青龙的时候,玄武君跟我说……”
久久没有下一句,萧墨疑惑抬眼看过去,“重魅说什么?”
楼无艳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用一种很忧伤的表情看着萧墨,然后把他抱到了怀中,“十八年前,有人想杀刚出生的你,那时候的离玉为了救你,耗费大量白虎能力,从此之后就变了,但直到他长大,这个变化才被发现,可等到被发现的时候,却是谁也阻止不了了。”
“变?变成什么样了?”
“离玉的身体里好像住着两个灵魂,一个暴戾残忍,一个天真无邪,所以有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楼无艳说的很慢,萧墨听的很认真,话音闭,两人很久都没有说话。
双重人格。
所以,天真无邪的离玉才会做出那么残忍的事,而这一切,他不就是罪魁祸首?
原来,从出生开始,他已经带给了四君痛苦。
还记得在往青龙的路上,离玉发病那一次的痛苦,是不是这么多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十多年来,他在另一个时空平平静静毫不知情地成长,而在这个时空,却有人因为他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或许假姬兰昊是对的,如果他不回来,如果他死了,对所有人才是好的。
如果他不回来……
如果他死了……
“墨儿”,似乎感觉到了萧墨心中的自艾,楼无艳捧起他的脸轻轻地吻上他的眉、眼、唇,“不要难过,有我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萧墨呆呆看着楼无艳,他的吻那么凉,那么轻柔,像是一用力就会把他碰坏一般,被一个人这么珍惜地吻着,心中何样的自怨也烟消云散。萧墨轻轻环上楼无艳的腰,把脸埋到他胸口点头。
似花还似飞花,不恨此花飞尽。
只恨,点点离人泪。
闭上眼睛,外面,白日已尽。
往前走并不难,难的是笃信,这一路走去不是地狱而是天堂,然而,地狱也罢,天堂也罢,有你陪着,我便不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