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零零 逼反

武文定一开口,本耷拉着头,双腿发软的苏州知府脸色忽然显得有些异样。那脸上的神情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武文定是湖北人,之前任常州推官,因为在任上对魏国公徐佣与民争田,秉公断案而名声崛起,人称强吏。去年各省官员考核,时任吏部尚书张彩听闻此事,有意将他提拔为苏州府同知,但文书还未下放,张彩就入阁拜相,曹元接任吏部尚书后,对公务又需熟悉。这事一时便就拖着,直到翻年后,于今年二月吏部才正式下达任命文书。

伍文定为人正直,很讲忠义。苏州知府虽然为官略有建树,治下尚算清平,可是他却是个极其好色之人,每每见到美貌女子总想偷香窃玉一番。伍文定便是看不惯他那副见了美貌女子便垂涎三尺的样子。

说起两人的矛盾,有一件事到是非常有趣。有一次,伍文定跟着苏州知府穿着便衣到城外散步。走到一处宅院门口,见一个年轻姑娘正蹬着梯子,往外看风景呐。她穿着粉红色的衣裳,像是一朵花。苏州知府见了这么漂亮的姑娘,眼睛就直了,使劲盯着看。姑娘赶紧缩回了身子,不见了。知府还呆呆地站在那儿直发愣,还摇晃着脑袋说:“墙内桃花,露出一枝难入手;”

“桃花”是指那个姑娘。知府是说,刚才墙上露了一面的姑娘真漂亮,可惜我没法儿弄到手。

伍文定听了,从心里觉得恶心,就挖苦他说:“园中梅子,不消几个便酸牙!”

“梅子”就是酸梅。伍文定是说,你这个堂堂的知府大人,看人家姑娘漂亮,就这么酸溜溜儿的不长好心眼,可真有点不要脸。

苏州知府不管怎么说也是个读书人,虽然好色一点,但肚子里墨水却并不少,哪听不出伍文定的挖苦之意。只是,此事他本就不占理,也不好发作,便暗暗记恨在心里了。

所以,当伍文定大摇大摆站出来时,苏州知府心里就生出了一种看好戏的心思了。因为在他看来,伍文定如果提出的意见非常好,得到太师嘉奖,那势必就证明太师身边的几位将军都不如他,如此便就落了那几位将军的面子,即便现在几位将军明着不说什么,暗地里肯定是不快的,这样子便就把太师身边的几位将军给得罪了,日后恐怕就是自己不找他茬。这伍文定恐怕也是混不下去了。

如果他胡说八道,那就更不用说了,试问,当朝李太师之英明岂容一个莽汉玷污?

苏州知府嘿嘿一笑,心中大乐。见太师目光睨了自己一眼,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了,忙微微咳嗽了两声,端正身姿,正色不语。

李月轩看了苏州知府一眼,然后看向伍文定,伍文定丝毫没有在意苏州知府那副嘴脸,恭敬的向李月轩作了一揖,施施然道:“下官以为,杭将军说的有一点是对的,宁王若反,朝廷必须尽快给予处置,以免祸害江山。但是如今宁王谋反只是道听途说,并无真凭实据,朝廷又如何敢相信太师之言,调兵布防呢?”

李月轩愣了片刻,渐渐的,脸上有了笑意,过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杭雄、杨博几人也都跟着笑了去起来,让满脸肃然的伍文定不由迷糊之余,心中大气。

李月轩笑了片刻,笑容渐敛,没好气的瞪了杭雄和杨博一眼,向伍文定道:“这点,伍大人不必费心,伍大人若是对刚才杭将军说提几点有更好的建议,不妨先说出来”

伍文定心中一阵不快,心说你虽然贵为当朝第一人,却也还没有左右朝廷决定的权力,怎么?自己刚才那句话很可笑么?

李月轩见他涨红了脸,久久没有开口,心中了然,只好稍稍解释道:“本座并非取笑伍大人,本座既为内厂厂督,代朝廷监察天下,本座的话,朝廷还是会相信一点的”

李月轩的话让伍文定心里好受了不少,他也知道李月轩的这重身份,可是藩王谋反这种事,岂是能随便说的?在还未找到绝对的证据之前,如果贸然上报朝廷,事情属实还好,如果不实,对方参你一本诬蔑宗室,陷害忠良之罪,这可是要杀头的。

不过看李太师那模样肯定是不在意这些了,伍文定欠了欠身,拱手道:“杭将军刚刚所言其实已是唯今之计最好的办法了。不过以下官看来,南直隶各州府除了南京金陵的守备军外,其他的卫所兵战力都十分低下,太师若是要速战速决,这些卫所兵恐怕难以做到”

李月轩眉头一跳,欣然道:“那伍大人有何好的提议?”

伍文定沉吟了片刻,道:“下官以为,一,朝廷应立即向江西总督陈大人告知此事,陈大人总制江西军务,身怀兵部调兵文书和陛下圣旨,应早作准备,若是被宁王夺去,大为不妙;二,太师可立即向朝廷上书,调浙江、福建两省大军回金陵,由太师犒赏三军,如此便可不动声色的完成对宁王的布防。因为宁王若反,南京必是首取之地,这样一来,宁王即便反了,有十几万精锐驻扎于金陵,亦可无恙;三,朝廷应立即撤消宁王护卫,由陈总督全权负责宁王府安全。并派人前去安抚。如此,朝廷占据大义。宁王反与不反,都危害不到国之根本了。”

李月轩欣然一笑,击节道:“伍大人当真是文武之才,你这番话可比杭雄说的好多了,哈哈哈”

杭雄老脸一红,刚才那番话他并未深思熟虑,只是急忙中想出了一点而已。虽然太师并未见怪,但作为李月轩的臂膀,还是让他一阵汗颜。

这一幕终究还是没出苏州知府的料想,心说这下子伍定文可就算是把杭雄给得罪了,嘿嘿,以后你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苏州知府心中哼哼的笑了笑,也装模作样的向伍文定恭维了两句,心里其实想着:老伙计,做官可不能太耿直啊,越耿直可就死的越快,你就多学着点吧。

苏州知府的心思可没人知道。李月轩听到伍文定的话心说自己都没他想的这么具体,不由对此人刮目相看。夸赞了伍文定两句,李月轩道:“此事就按伍大人说的办吧,不过此离京城千里之遥,一去一回便就是月余,对朝廷而言十分不利。”顿了顿,李月轩忽然神色一凛,朗声道:“杨博”

杨博大步出列,单膝跪地,昂首向李月轩看去,昂然道:“末将在”。

李月轩忽然掀开公案右边的一张黄布,只见黄布下摆放着一张已经盖了玉玺,却是一字未写的圣旨,苏州知府、伍文定及赵鐩不敢置信的争大了双眼,一时只觉得脑中嗡嗡一炸,简直以为是不是自己看花眼了。

李月轩看着三副空白圣旨,却是暗暗舒了口气。这三副空白圣旨本是永福、永淳两个丫头为自己讨来的,本以为此行应无用处,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却发挥了关键的作用。

当初,李月轩在济宁遇杨虎行刺最后反诛贼首之事。虽然在上报朝廷时对于他的危险只是浅浅提了一下,却还是把京里的两位公主吓个半死。非要正德从京城派兵南下保护。

从京城调兵南下,有这必要么,大明朝处处都有兵,让月轩调动沿途官兵不就行了,何需这么大老远劳师动众的从京城里派。这本末倒置的事,正德可不干,可是两位公主却是见到过李月轩身死的一幕,如何还敢再让他冒险,说什么也要正德保护好李大哥。

正德拗不过自己的妹子,只得口头上答应了。恰巧李月轩此番诛杀杨虎夫妻有功,又查探出闻香邪教的藏身之处,合着开海禁与霸州镇压刘氏兄弟造反,实在是不赏不行了。内阁和六部商议后,觉得李太师官居极品,已实在是没什么封的了,最后只得给了两个正一品文武勋阶,又加封了爵位。

正德便就怀着“以资鼓励”的目的,附送了三张盖好玉玺的空白圣旨,就让李月轩自己照顾好自己吧。也算是对两位妹子有个交代了。

这内中的缘由,李月轩自然是知道的清楚,此刻他心中对京里那两位的先见之明当真是说不出的感谢。满脸正色的从旁拿出一分圣旨,摆放在案上,李月轩提起毛笔,一边奋笔疾书,一边朗声道:“杨博,你带着圣旨速去海疆领大军前往金陵,接受犒赏,半月之内,务必到达”

杨博小心翼翼的跪接圣旨,然后退了回去。李月轩又拿过一副圣旨,朗声道:“杭雄”

杭雄出列一步,跪道:“末将在”

李月轩依然一边书写,一边道:“本座任命你为江西宣慰使,携旨前往江西撤消宁王护卫。”

杭雄心中一凛,心说自己这下完了,宁王如果真个要反的话,自己这一去不就是自投罗么,这可怎么是好?

“太师---”杭雄想了想,在场几人只有自己能担此任务,看来是推不掉了。既然是九死一生的事,杭雄不由有些凄然道:“末将家中尚有老母待养,末将此去若有不测,还望太师多多照应”

说罢,杭雄领旨便退下了。

李月轩闻言才恍然想起这可是有去无回的事啊,不由神色有些黯然,可是如今事态紧急,却是容不得他犹豫。微微叹了口起,李月轩皱眉道:“杭大哥,朝廷大义不能失,此事只有你去本座才放心。本座知此行凶险,你自己要多加小心。”顿了顿,李月轩忽然又道:“宁王十之是要反的,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恐怕容不得朝廷再次撤消他的护卫,杭大哥大可在途中散播朝廷即将撤消他护卫的消息,看看他作何反应,再见机行事。至于伯母那,你放心吧,本座自会照料的。”

杭雄苦笑了一下,李月轩说的虽然在理,可万一宁王就是个沉的住气的人怎么办?他拱了拱手谢过太师后,便不再多话。

杨博听着杭雄此行竟然这般危险,早就按奈不住了,一见他退了回去,忙出列就要求情。李月轩目光忽然扫了他一眼,那眼中的悲伤和无奈让杨博看的心神一颤,话到了嘴边只好又生生咽了下去,退了回来。

李月轩定了定心神,拿出最后一副圣旨道:“伍文定”

伍文定没想到太师的这最后一份圣旨会是给自己的,怔忡了片刻,忙出列道:“下官在”

“本座升你为定远将军,暂领总兵官一职,即刻前往金陵,调度南直隶各州府兵马备战,另,升南京太仆寺少卿王守仁为左佥都御史,监军。军机大事需得你二人共同商议后再作决定”

“下…下…下官领命”伍文定傻了,一听李月轩竟然以他为总兵官,开心之下,连话都说不清了。他急忙跪下,激动着双手颤抖着接过圣旨,表情痴痴傻傻的,却是像个二楞子一样。

李月轩看着伍文定的模样,微微一笑。他会这么决定其实也是临机一动。眼下杨博和杭雄都已经渐渐成熟,已然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可朝中能领兵的人却仍寥寥无几。

正德扫平草原的计划势在必行,朝廷虽准备用三年时间来准备北伐之事,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伍文定的谋略和才华自己是见识过了,再加上让老爷子和兵部尚书王琼都十分器重的王大哥,两人若是能在此战中历练一番,说不定大明又将出两位不世出的名将。

想起在京城时王琼当着百官的面夸赞王守仁的情景,李月轩心中不由好笑,当初还以为这王琼和王华两人是本家,王琼才这么夸赞王华的儿子,没想到王守仁到了南京后,竟然多次献策帮助南京守备马炳然平定了漳州詹师富、大帽山卢珂、大庚陈日龙、横水谢志珊、桶冈蓝天凤,浰头池仲容等匪徒暴乱,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

让杨博几人各自下去准备后,公堂上只留下了李月轩和赵鐩二人。

站在大门前,李月轩长长舒了口气,似觉得好累般伸了伸懒腰。在门前伫立了片刻,李月轩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反身回到公案前提起笔写了封信,叫人送去杭州。然后略略苦笑着向赵鐩道:“赵大哥,你知道么,我此刻真希望宁王能够早点反,这种打打杀杀的日子实在是很累人。”

赵鐩微微一愣,随即亦是露出一个苦苦的笑脸,喟然道:“所以太师就让杭将军去逼反宁王?”

李月轩微微诧异的看了赵鐩一眼,不置可否,只是脸上苦色愈浓径直走了出去,直到走出了几步,他才忽然停下了步子,喃喃自语般道:“这天下当真就是这么好争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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