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的长安城是有宵禁的,只要六百下闭门鼓打过,谁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那么必定逃不过一顿板子。所以,华灯初上的时刻,人人都在纵情欢乐,须知等到昼刻已尽的时候,就享受不到这样的乐趣了,就连路上的人们也是行色匆匆。
然而,此时行走在永济渠边上的人,却全都让到了道路两旁,眼睁睁看着那一群身穿各府家丁服色的汉子通过,至于那头前几个骑马的人则更是吸引了各色目光。那些见过世面的暗地里便指指点点,分说着各家人的名号。然而,这更是让旁观者吃了一惊。
敢情今日是各家权贵宅邸家丁大出动,究竟是什么事?
李贤落后前头的屈突申若一个马身,丝毫没有上去并肩而行的意思。大姊头的心情不好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他又没有吃饱了撑着,才不想去自找没趣。从刚刚报信的人传回来的消息看,屈突仲翔活着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是那样问题就来了,那群贼人究竟是知道他的身份而没有下杀手,还是根本就不知道糊里糊涂掳劫了人?
这一次的事情真是把天底下的巧合全都凑一块了!
沿着永济渠一路走下去,一拨拨的人就渐渐分散了开来,不再如起初那样引人注目。而尾随的人看清了第一匹马上的人是屈突申若,立刻就打消了看热闹的念头——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屈突申若是马球高手,虽说这晚上应当不是打马球的时候,但谁知道这位大小姐是不是起了什么新花样?
快到大通坊的时候,屈突申若便停下了马,侧头对李贤问道:“确定了是大通坊西南隅?”
“没错!”李贤朝身后隶属屈突家的家丁打了个手势,想到已经经由大通坊北、南、东三个门进入的其他人,不免在心中冷笑了一声。这可不像后市街面店铺林立那会子,虽说坊间藏身之地也有不少,但若不是燕三那样极善于飞檐走壁的高手,这回休想开溜!
大通坊靠近永济渠,住在这里的多半是平民百姓和普通商人,所以自然不比那些权贵聚居的里坊那样有众多的巡行武士。当然,这也是此时尚未到夜间的缘故。很快,从四面大门分批进入的人便进驻了一座民居,竟是马无嘶鸣人无高声。
这是临川长公主的一座别业,虽说是别业,但也至少比这里的其他人家大上好几倍,容纳这么一些人自然是绰绰有余。这条十字小巷的另一头,就是刚刚探知到的地点,艺高人胆大的燕三已经进去查探了。如果不知道里头的底细,李贤怎么也不敢随便攻进去。
家丁护院全都在外头的院子里聚集着,坐在房间中的一帮人虽说有好茶好点心供着,但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去取用。这其中有屈突申若的两个手帕交李焱娘殷秀宁,也有李贤拉来的程伯虎李敬业薛丁山,更有满脸不得劲的周晓和李敬真李敬猷外加阿平。在李贤看来,这完全像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忽然,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燕三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二话不说拿起程伯虎身边的茶壶痛喝了一气,这才用袖子擦了擦嘴,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喂,老燕,里头究竟什么情形?”
燕三这才回过神来,见李贤坐在那里狠狠瞪他,他便嘿嘿一笑,晃了晃手指道:“一共十一个人,个个都有兵器在手。我看到一个小子被捆得像是粽子一样扔在墙角,大约是活的。我稍微听了一下,官话说得很生硬,大约不是中原人,但没听到他们用其他口音说话。”
程伯虎霍地站了起来,巴掌忍不住拍上了旁边的几子,把两个茶盏震得阵阵晃动:“那还等什么,现在就上啊,否则我们到时候可就算犯夜了!”
李贤却抢在第二个站起来的屈突申若之前发话了:“老燕,你有没有把握在我们冲进去的时候,先把那个被捆住的人弄出来?”
“这个嘛……”燕三犹豫地挠了挠头,此时,上头响起了屈突申若斩钉截铁的说话声。
“只要你做成了,以后我屈突家决不会忘记这份恩德!”
燕三平日玩世不恭,却很少和女人打交道,此刻见屈突申若面上阴靈重重,他不禁把讹诈的心思往后放了放:“成,只要程大少到时肯助我,我就豁出去了!”
李贤原本就担心燕三一个人不够,听到他开口要程伯虎帮忙,他立刻二话没说地开口答应,然后三两句哄得程伯虎提着俩板斧跟着燕三出了门。这边人刚刚出去,那边屋子里的人也纷纷起身做起了准备,李敬业则趁机把李贤拉到了一边。
“六郎,你居然能巧舌如簧说得伯虎放弃这边的厮杀去救人,真是好本事啊!”
“这边……这边根本就是人多欺负人少,那边才是真正的厮杀!
没好气地拍了拍李敬业的肩膀,顺带在他头上又轻轻,见李敬真李敬猷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屈突申若出了门,他便眨眨眼睛道,“否则我怎么肯带着你那两个宝贝弟弟出来见识!”
眼看着房间中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李敬业呆呆站了片刻便懊恼地自己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娘的,我平时的聪明劲都跑到哪里去了!”
百十号人无声无息地把一整座宅院围了个结结实实,另有人在十字巷子两头阻拦过往的行人。夕阳早已落山,暮色下的房屋显得格外落寞阴沉,一应家丁护院个个手持棍棒,就等着一声令下冲进去。这全都是曾经上过战场的老兵,对于他们来说,这种房子怎么也不可能是龙潭虎穴。
忽然,一大串叫骂声划破了平静,几乎是同一时刻,屈突申若急步上前,忽然狠狠一脚踹在了大门上。那扇看似结实的木门在这种强大的撞击力下,嘎吱嘎吱响了两声,最后终于不堪重压颓然倒下。见屈突申若第一个拔剑冲了上去,李贤慌忙紧随跟上——就在刚才,他还准备叫上几个家丁上去用肩膀撞门来着,想不到这位大姐一脚下去就万事大吉了。
外头的巨大动静自然也激起了房中那些人的注意,怎奈何就在刚刚,犹如神兵天降的两人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抢过了人,他们此刻根本无法分身。此时此刻,燕三正在墙角处用极其快速的手法解着屈突仲翔身上的绳子,而程伯虎则抡着两柄大板斧挡在他身前招架,什么递过来的剑啊刀啊全都被他轻轻一板斧就磕飞了,这时候,重兵器的优势无疑是毫无疑问的。
屈突申若一冲进屋子就看见那边绳子尚未解开的屈突仲翔,眼睛中登时冒出了熊熊烈焰,怒喝一声便挥剑加入了战团。眼见房间狭小,李贤便没有立刻冲上前,而是朝外边吩咐了几声,很快,院子里就犹如布下了天罗地网。
果然,眼见情况不妙,为首的白衣人唿哨了一声,几人便舍下程伯虎,状若疯虎地朝门口这边扑来。李贤哪里会和他们硬拼,当下就闪到一旁任由他们出去,看到这一幕,除了缠住屈突申若的两人之外,其他人全都往外突围而去。
直到这几个人逃了,李贤这时才上去把门一关,脸上露出了轻松写意的笑容——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些人刚刚那股子悍不畏死的精神固然可嘉,但是院子里同样有百十个为了重赏而两眼通红的家丁,结果自然不问可知——这武将世家的家丁,一旦人多势众起来,可是绝对不好对付的。
果然,外头棍棒和刀剑交击的声音响过一阵之后,惨叫声旋即此起彼伏,隐约还能听到李敬猷李敬真兄弟俩的叱喝。而屋子里的两人同样好不到哪里去,即使在程伯虎已经无趣地拎着斧头旁观的情况下,屈突申若一把宝剑矫若飞龙,颇有些老鹰戏耍小鸡的意思,但照旧把他们杀得汗流浃背。
“申若姐,别忘了留活口!”
眼看屈突申若的下手越来越狠,两人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越来越多,李贤不得不出声提醒了一句。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娇叱,就只见室内寒光一闪,两个人就颓然倒在了地上。
不会吧,这位大姐气急之下真的把人给杀了?
他正发愣的当口,屈突申若便满脸铁青地回转了来,冷冷地解释道:“这两个家伙既然受命拖住我,一定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既然要活口,有外面那些个足够了!”言罢她也不回头看上脱困的屈突仲翔一眼,脚下不停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见屈突仲翔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而燕三则两手一背跟着程伯虎后面溜之大吉,李贤忖度片刻便走上前去。横竖外头用不着他这个沛王去炫耀武力,还是让屈突申若去杀个痛快算了。
“你现在是不是在想,男子汉大丈夫还要靠你姐姐来救,所以很没面子?”他打量着屈突仲翔的脸色,见那张脸似乎有充血的迹象,便忽然疾言厉色地道,“败了一次没什么丢人的,要是你不想将来再丢人,就拿着这把剑出去,拿出一个男子汉的样子给你姐姐看看!”
他一把递过了自己的剑,直直地瞪着屈突仲翔的眼睛。眼见眼前少年的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他便知道,自己的激将法生效了。果然,下一刻,屈突仲翔忽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怒吼,抢过他手中的剑便冲出了门。
他轻轻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跟了出去。还知道一点羞耻心,这小子看来还有得救,待会他再帮一下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