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宫贞观殿。
大殿中焚烧着清心安神的檀香,四周的灯火只点了一半,内中深处的软榻上,李治正闭目养神地躺在那里,在他旁边,一个年轻貌美的宫人正轻轻地用手指按摩着他的头顶,动作轻柔无比,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不远处,王福顺正在那边指挥着一群小内侍把寝殿中几样没用的东西搬出去。这天渐渐热了,按照他一贯的认知来看,倘若房间中东西太多,放眼看去平添烦躁,用不着的还是先放到库房中实在。虽说洛阳宫一直有人维护,但对于皇帝的这些喜好,自然是没人比得上他。
“王福顺。”
一声轻唤之后,正在按摩的那宫人慌忙收手后退,接着王福顺的眼色便赶紧退了出去。此时此刻,其他宫人内侍亦纷纷蹑手蹑脚地退出,而王福顺则是趁势上得前去,躬身低声问道:“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李治先是叹了一口气,旋即半是感慨半是埋怨地说:“这宫里的人越来越不中用了,就拿刚刚的阿连来说,手艺倒也罢了,只是看眼色的功夫大大不如蓉娘,轻重拿捏的分寸差得远了。好好的一个人才,偏偏就那么放出了宫去。”
虽只是小小一句埋怨,王福顺却听得心中大鼓,原本只是微热的后背立刻滚出了几颗汗珠,赶紧陪笑道:“这阿连只是服侍时间太短,不知道轻重,以前也只有韩国……夫人喜欢这一招,谁也没料到如今陛下也需要这个。其实小人倒是听沛王殿下提过,他自称手艺不下于当初的蓉娘。既然阿连不中用,何妨让沛王殿下来试试?”
“这种事情还得朕的儿子亲自出手,这岂不是笑话,难道宫中这些人都白养了么?”对于王福顺的这个建议。李治不禁哑然失笑,“贤儿的孝顺朕何尝不知道,只是这不是一天两天地事。指不定是十年八年,难道朕还得把他一个亲王当作奴婢使唤?”
“孝道乃是人之大伦,能够为陛下解乏。沛王殿下必定是乐意的!”
想想自己从李贤那里先先后后捞到的无数好处,再回忆起先前李贤暗示多多创造机会让他和李治在一起,王福顺哪里不知道今天这撺掇对两边都是有利无害,索性巧舌如簧地劝说道:“再者,太子殿下如今在长安监国主持政务,就是沛王和周王在陛下身边,多多承欢膝下,就是传扬出去。那也是一桩美谈。等到阿连熟练上手了,一切不就了结了么?”
“罢了,居然一张口就是这么多大道理,看来你还真是长进了!”李治思忖片刻,最终欣然应允道。“去看看贤儿有什么事,让他今天晚上到贞观殿来。就不用出去住了,也好让我们父子俩说说话!”
傍晚的沛王第书房中,李贤正在那里紧急写信给郭行真。刚刚墨迹干透放进信封,他还没来得及封口,阿芊便带着王福顺匆匆进来,而后者开口就道出了来意。
“呃?”
见王福顺只是说李治召自己进宫,李贤便有些留心,再看对方目光闪烁,显然有不尽不实之处,他就更加疑惑了。一抬头看见阿芊站在旁边,他顿觉心中豁然开朗——敢情王福顺是顾忌他老妈地心腹在这里,这才不敢说出实话。
“阿芊,你赶紧去收拾一下,今晚陪我进宫!”
对于这种安排,阿芊自然是心知肚明。适合她发挥的地方不是在这沛王第而是在洛阳宫。虽说她这个女官看似品级不高,但她是皇后身前第一人,到那里能够发挥出异常的作用。定了定神,她屈膝答应了一声,旋即匆匆出去预备。
直到这个时候,王福顺方才松了一口气,觑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他便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在李贤耳朵边上轻声把今天地事情讲了一遍,末了才不无忧虑地道:“殿下,照这样看来,陛下似乎对那蓉娘念念不忘,你是不是……”
蓉娘都被他许给狄仁杰了,拿什么去给李治?再说了,蓉娘的相貌不过中上,如今李治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一心想着她,但要是真的弄回了宫中封了嫔妃,只怕不出数日就不知丢到那个犄角旮旯里去了,这才是害了人家一辈子!
“人都放出宫去了,再放马后炮有什么用?”
他故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又盘问了几句,这才玩笑似地问起了王福顺近来看过那些书,待听说这家伙已经开始读史记,他便忽然灵机一动道:“于师傅的史记和汉书都讲得相当不错,每隔一天讲两个
你若是有兴趣,不妨自己找个由头隔三差五地来听听
这话简直是说到王福顺心坎里头去了,毕竟,他这个宦官就算再有权势也是个宦官,甚至还不到在外头置办房屋的资格,也就是李贤把他当成人看。正当他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时,李贤忽然又走到书架旁,从一堆卷轴中间找出了一个递了过去。
“这……这……”
尽管王福顺进宫以来算是几经浮沉阅尽世事,但此时此刻亦禁不住结结巴巴了起来。这一个卷轴虽轻,但放在他手中却犹如千万斤重。因为这不是别的,这是有关于他那位失散已久的兄长的消息。他那兄长固然是已经死了,但是,他的侄儿赫然还在。
“苍天保佑!”
王福顺终于双膝一软,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地连连祷祝,但只是片刻,他登时变了一个方向,朝李贤连连叩头:“多谢殿下,若非如此,我就是下黄泉也愧对列祖列宗。我们这一支……我们这一支终于还有后,不至于断绝!”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对于古人的这种坚持,李贤自然是知之甚深。他默立片刻就上去把王福顺拉了起来,这才笑道:“既然找着了,人到洛阳之后我安排你见一面,到时候给他寻个差事做,你也就不用操心了。”
经此一事,王福顺心中一块心病放下,顿感李贤更加知心。稍稍耽搁了一会,李贤便当下出了书房,王福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等到了院子中央,就只见阿芊已经装束停当等在那里。藕色长裙藕色衫子,酥胸半露云鬓轻挽,看上去平添几分姿色。
李贤竟是多看了她两眼,这才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出门上马,而后头那辆朴素地马车则是给阿芊和两个宫人坐了。穿过端门,应天门,便进了洛阳宫,李贤直接把阿芊派去庄敬殿安置,这才和王福顺一起往贞观殿而去。
给自个的老子按摩按摩敲敲背闲唠家常很惬意么?呸,换成你老爹是掌握千万人生杀大权的皇帝试试!
李贤几乎是使尽浑身解数,插科打诨外加在手底下功夫,这招数和蓉娘学的,指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然是做梦,但那敲敲背揉揉腿这种勾当却难不倒他。这活计寻常宫人内侍做起来自然是诚惶诚恐唯恐出差错,可他万一有了个轻重,立刻就能把话头带过去,李治几乎感觉不出来。整整一个时辰,他的手停过,但嘴却一直没停过,旁边地王福顺已经是听得呆了。
不愧是沛王殿下!
这就是寝殿四周那些宫人内侍的最大感受,虽说李治不是个残暴不仁地帝王,问题是,这一位实在是太反复无常了。今儿个说是温水洗脸好,明儿个立刻就说是热水好;同样的水温,今天用来洗脚兴许不错,明天就可能把水直接踢翻了。所以这御前的差事一旦轮到了某人,足够让他心跳加速一倍以上。
可是今天,无论是上来为皇帝洗脚,或是送点心,或是送茶添热水地,无一例外都没有招来半点挑剔,这怎能不让众人如蒙大赦喜出望外?因此,李贤送了皇帝老子安歇出了寝殿,立刻就被几个满脸感激的内侍宫女头头围住了。
原本不知道咋回事的李贤听这帮人隐隐约约一倒苦水,立刻恍然大悟——这伴君如伴虎,果真是一点不假。不过,别人以为他很好过,其实他自个的背心现在也都是汗。就算不是诚惶诚恐,但他好歹使了力气耍了嘴皮子,哪有这么轻松?
“若是皇后娘娘在那就好了。”
也不知道谁叨咕了一句,四周立刻响起了一阵附和,点头的更是络绎不绝。直到这时候,李贤方才发现自个老妈在这群宫中下层民众中的影响力,拐弯抹角一打听,却原来他刚刚干的勾当,武后也曾经干过,而且不是一次两次。
由于李治临时召唤,王福顺不得不另找了一个中年内侍送李贤出门。出了贞观殿大门,李贤套话的本事还根本没来得及发挥,对方就忽然用比蚊子叫还低的音量呢喃道:“徐婕妤就住在贞观殿后的寿仙殿,她此番带了四名宫人四名内侍前来,其他的都是原来的人。”
李贤正品味这个消息的时候,那个原本就低微的声音忽然又陡降三分:“今早上官仪单独面圣一个半时辰,所有人都被摒退,期间似乎只有王福顺去送了一次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