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兆丰年。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雪若是下得不多不少,那么不但能冻死蚊虫之类,还能让来年的庄稼长势更喜人。然而,倘若这雪下得太大成了灾,那么不但会压塌房子,而且还会造成乱七八糟数不尽的麻烦。当然,对于洛阳城中如今汇集的贵人们而言,所谓大雪,其实就是让大家围炉拥裘而坐,杯酒谈天赏玩的佳景。
皇家的兄弟情往往不是看父亲,而是看母亲——但凡是一个娘生的,总归亲近些,哪怕两个娘关系好一点,两兄弟指不定也会更加热乎。大唐的宗法是立嫡立长,所以一帮庶子们基本上没有什么想头,但是造反的仍旧不少。尤其是赫赫有名太宗皇帝的儿子,仿佛是造反专业户一般,一个赛一个地桀骜不驯,现如今除了李治这个皇帝,竟是只剩下没几个了。
这一天,越王贞、纪王慎、曹王明,三个向来还算有贤名的兄弟坐在曹王第花园的水阁中一块赏雪喝酒,除了曹王明这个最小的还在长安洛阳风花雪月过日子,其他两个都在外地当刺史,此时免不了说说这天子脚下的无穷富庶,聊着聊着就说到了李贤头上。
曹王明足足告了半个月的病方才复出,此时说起这一位,竟是硬生生打了个寒颤,顾左右而言他,愣是在那里兜圈子,结果别说越王贞觉得古怪,就连脾气最好的纪王慎也有些不耐烦了,竟是重重地在弟弟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虽说那一位是陛下嫡子,但终究是你的晚辈,不会是他欺负到你头上来了吧?”
曹王明苦笑着摇摇头——他倒希望人家是直接横行霸道欺到他头上,那样还有点办法好想,哪里像现在这么不上不下吊着。就在这时,小径中忽然疾步走来一个仆役,双手奉上了一封信,言道是沛王差人送来了给曹王的新年节礼。
这说曹操,曹操就有了音信,不免让在场三人面面相觑。曹王明接过信来拆开一看,见通篇都是洋洋洒洒文采华丽的骈文,那种格调看上去异常熟悉,那原本的苦笑不免更浓了。而越王贞和纪王慎同时凑过来一瞧,却同时对那文章大加赞赏。虽说曹王明猜到这捉刀之人是谁,却碍于人家身份过于显赫不好点穿,只得赶紧岔转话题,命人把节礼抬上来。
见四个健仆抬着几坛子酒,还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的锦帛书册等物,越王贞和纪王慎当即便露出了欣然之色,刚刚因为曹王明的支支吾吾而生出的一丁点不满立刻烟消云散。等到看过那锦帛的成色,那书册的名头,两人更是全都两眼放光。
那些绫罗绸缎也就算了,就是再好也不能当饭吃;但那些书……那可几乎都是孤本,李贤居然舍得拿来送人!再看曹王明的时候,两人似乎恨不得把人吞下去。
在这种火辣辣的目光下,最爱书法的曹王明甚至没有余暇感慨自己得到几幅名家真迹的幸运,只顾着在那里想着一个问题——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李贤忽然给他送这么一份丰厚到可怕的节礼,究竟是为什么?
礼物的最后是两封信,一个写道皇叔越王亲启,一个写道皇叔纪王亲启。这时,刚刚还沉浸在对曹王的无限羡慕中的两人方才回过神来,面面相觑了一会子,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敢情这节礼专趁着他们俩在的时候送来,是有用心的!
各自拿过自个的信看了,纪王慎顿时大喜,连忙走到曹王明旁边指着信说道些什么。然而,另一边的越王贞却仿佛呆了傻了一般,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发怒似的要敲桌子,但手还没放下来却又轻轻收了回去。轻飘飘一张纸,拿在他手上却好比有千钧重。
“八哥,你怎么了?”
陡听得耳边这声叫唤,李贞这才反应了过来,连忙将信函往怀中一塞,旋即掩饰似的笑道:“陛下自小宽仁,居然会有六郎这么一个精怪的儿子,实在是让人觉得奇怪。六郎在信上说,这送来的东西不是全送给十四弟的,还有我和十弟的那份。三个人的礼送到一户人家来,还真是他的独创!”
墙里谈笑,墙外也在谈笑。宁人坊上次发生了一场火灾,结果因祸得福拆除了好大一片危房陋舍,在曹王第旁边的一条街巷上开了一家酒肆。那酒肆算不上多大的规模,不过两层楼,但那酒却是用梅子酿的酸梅酒,别有一番情趣,所以酒客自然不少。此时,李贤正和李敬业坐在二楼的凭栏处,笑嘻嘻地对坐饮酒。
已经成亲的李敬业看上去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稳重,只是眉眼间跳脱的气息依旧不改,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便是如此了。
李贤头一次把阿萝带出来,此时由着她在旁边斟酒,正笑眯眯地端详着美人红袖,仿佛没看见李敬业没好气的目光。直到惬意地喝了三大杯,他这才诧异地对李敬业举了举杯子:“怎么,成亲之后你居然戒酒了?据我所知,嫂子可是一等一的贤惠人,不至于连这个也要管吧?”
“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李敬业不理会满脸戏谑的李贤,转头往外头望了一眼,正好瞧见越王贞和纪王慎结伴从里头出来,后头的随从人人拿着好些东西,似乎有书有绸缎。他瞥了李贤一眼,忽然觉得那笑容很是可恶,“你这送礼倒是新发明,不怕人说你厚此薄彼么?这回来洛阳贺正旦的亲王多了,你偏偏就只送他们三个,还专门送到曹王的宅第?”
“我乐意,谁管得着么?”
李贤一句话把李敬业噎了个半死,旋即才低声将之前那两个阉宦的来历作了一下简要说明。结果,李敬业猛地敛去了原本尚存的几分玩笑,头更向前探了探,几乎是和李贤脑袋贴着脑袋:“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就放手了?越王贞素来有才名,万一他日后再有什么动作呢?”
“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怕他来?”李贤嬉皮笑脸地眨了眨眼睛,这才正色道,“正因为他素来有贤名,所以才动不得,你该知道,长孙无忌褚遂良当初构陷颇有贤名的吴王恪,这才犯了众怒,而且让父皇很是恼火。我手上证据不足,凭借两个表面上和越王没有关系的阉宦,就要指认他图谋不轨?他不过是想要浑水摸鱼的人之一,无需大动干戈。”
“真是受不了你,有的时候精明得可怕,有的时候却这么妇人之仁!”
李敬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认同李贤的措置方式。如今大唐磨刀霍霍,对外用兵的步伐就没有停下来过,再弄一场牵连上下的内乱着实没有必要。更何况,看今天的架势,越王贞、纪王慎和曹王明,交情似乎是很不错的。
李贤对李敬业虽然说得光明正大,此时却在猜度越王贞的心理。他那封信冠冕堂皇,只是在末了用商榷的语气提到了那两个阉宦,顺带感慨了一下。先是精心挑选送给了越王贞几本古籍孤本,然后打了这么一棒子,也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表情,说起来还真是让人期待。
这些阴谋诡计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了一会儿,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和李敬业心照不宣地碰了一下杯子之后,他忽然笑道:“伯虎就比你小那么一点,你冠礼之后就得轮到他了。话说回来,你知不知道他究竟瞧上了哪家的姑娘?”
“伯虎自然是看上了小苏,只不过郎有情妾似乎无意,他大约只是单相思而已。”说出单相思这三个字的时候,李敬业便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架势。原因很简单,他当初也曾看上过温柔娴静的许嫣,结果人家偏偏喜欢的是李贤;程伯虎看上了苏毓,而苏家丫头虽说似乎没什么心上人,但李贤的不良纪录摆在那里,谁知道最后会不会又横刀夺爱?
错了,这小子往往是不用横刀,人家美人就心中有意了。他娘的,这长相本事都没多大差别,怎么在女人缘上就差那么多呢?
李贤只当没瞧见这一位的凶狠眼神,自顾自地喝自己的酒,心里算计着新的一年该干什么新的事。忽然,包厢的帘子一掀,却是盛允文走了进来,那面上的表情很有些微妙。
奇怪了,他今天只带了张坚韦韬出来,这一位不是好好地在家里呆着,怎么会突然跑来了?在李贤征询的目光下,却只见盛允文犹如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一大叠各式各样的帖子,然后双手奉了上来。
“殿下,这是刚刚送上门来的请柬,其中有七份是元宵节邀您赏灯的。人家都要回应,阿萝姑娘又不在,我实在不敢擅专,只能专程跑这么一趟。”
七个元宵节赏灯的邀请……他不过是一个人,难道有分身术么?满心郁闷的李贤把帖子接过来,略一翻检,顿时更头痛了——老外婆和小丫头他是没法拒绝的;屈突申若李焱娘那帮娘子军联袂邀请,他若是回绝了,只怕麻烦同样不小;卢国公程处默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似乎不得不去;至于之后的许敬宗上官仪李敬玄裴炎等等,竟似乎是哪家都难以拒绝!
“对了,太子殿下和周王殿下也派人说,要元宵同游……”
“哈哈哈哈!”
李敬业终于忍不住了,指着李贤笑得直打跌。而李贤无可奈何地仰头长叹了一声,更生出了命苦的念头,转瞬间,他便豪气万丈地拍了一下桌子。
“他娘的,凭什么要我一家家跑!下帖子,把人都请到我家里来!”
在李敬业的白眼和阿萝的笑颜中,天上的雪愈发大了。辞旧迎新,迎的何止是新春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