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回长安上任大理丞,狄仁杰自然很高兴。虽说不做到宰相,可除了极少数认死理的之外,谁不乐意升官?
到大理寺办了上任的手续,和上司同僚叙了一番话,他便去会了会同为大理丞的其他五个同僚。由于人人都知道他在并州都督府法曹任上的光辉政绩,因此几个同僚也都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和礼貌。该做的都做完了,掌事的大理少卿段延贵就给了他三天假,让他好好安顿好了再行理事。
这事情办完带了随行的书童回到家,他便得知来了客人,不禁有些奇怪。他虽说也是官宦世家出身,但在京城并没有多少熟人,这刚刚安顿下来会有谁会登门拜访?当那个年过花甲的老仆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番,道出是雍州李六郎来访,他这才真正吃了一惊,慌忙整了整衣冠往厅堂赶去。
然而,不进厅堂还好,一进厅堂他就感到了一种古怪的气氛。三年不见,李贤他当然还是认得的,可李贤旁边那年轻人他却不认识,只是本能觉着和李贤有些相像。这些也就罢了,可蓉娘坐在那里脸色发白,甚至隐隐流露出一种惊恐的表情,这不由得让他心生疑窦。
刚刚费尽心机也没从蓉娘口中套出什么话,要说李贤不郁闷那是不可能的。可一看见狄仁杰出现,他便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暂且往后搁。笑吟吟地站起身来,抢前一步扶起了欲要行礼地狄仁杰,又回头指了指李弘。
“狄兄,今儿个正巧你们一早来我不在,所以现在就来探望探望。那是我五哥!”
居然是太子?狄仁杰虽说先前在并州当官的时候,得到了东宫的诸多关照。但见到太子却还是第一次,当下连忙上前拜见。而李弘原本是打着散心主意出来的,自然不会拘泥于礼节,含笑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坐下。四人在一条长案两边相对而坐,李贤为了活络气氛,就笑言道:
“大理寺掌折狱,详刑,虽然还得上报刑部和中书门下。但这一言却往往可决百姓生死,端的是非同小可,老狄如今可说是责任重大。这百姓最盼望的是头上有明察秋毫地青天,这大理丞一年当下来,老狄指不定就要成了万家生佛。”
狄仁杰心中觉得李贤着实夸大,却见李弘只是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丝毫没有驳斥的表示,不禁愈发觉得这两兄弟关系密切。联想之前某位倒霉的宰相被贬到荆州这一事实,他更确认了一点——李贤三年前对他说的话,还真是没有半点诳语。
这狄仁杰如今既然是到长安来当官的。李贤原本不打算比照上回在洛阳时那样,让人家住在自己的房产里。然而,李弘一来记挂和蓉娘先前的情分,二来又觉得堂堂六品官住在这租赁的宅子不太像样,竟是当着狄仁杰地面和李贤开起了玩笑。
“六弟,你既然是有名的财神。就先借给狄卿他们一处地方。这宅子不过五六间,临时栖身倒还行,可若是长住就不妥了。好歹是堂堂从六品上的大理寺丞,怎么能这么寒酸?”
这回狄仁杰还没拒绝,蓉娘就慌忙出口劝阻道:“太子殿下这好意我们心领了,可这事万万使不得。他才刚刚回长安任职,若是让人家觉得他招摇……”
“这天底下,再招摇能有我招摇?”既然有太子这个兄长撑腰。李贤自然不会拒绝如此美意,当下便故弄玄虚地掰了掰手指头,“朱雀门以南的三十六坊地方狭窄,不利于居住。我那安定坊四周倒是有几座空宅子。只是周围多半是勋贵,目标太大。这样吧,修德坊、修真坊、普宁坊这三个地方,蓉姐和老狄你们随便挑,有太子付租金,你们不用操心!”
李弘闻言,登时笑骂道:“六弟,你还真是财迷,这么个大财神,在这种小事上还要和我斤斤计较?”
“小钱也是钱,难得五哥如此上心,我不讹诈一把怎么行?”
兄弟俩玩笑,那边夫妻俩却不禁瞠目,蓉娘还是熟悉这两兄弟昔日情形的,狄仁杰却还是头一次瞧见。联想到今日见上司同僚的时候,某个心地良善的小官悄悄嘱咐他,这长安城惟有一个刺头碰不得,那就是雍王李贤——内有武后护短,外有太子周全,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宰相重臣大多是他的酒友——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要犯到李贤头上去。
听那话的时候,他简直以为对方是在介绍一个无恶不作手眼通天的纨绔子弟,很
日对李贤地印象重合在一块。所以,如今瞧见两兄他猛地恍然大悟。这太子独居东宫原本就无比寂寞,有一个说得上话的兄弟,又怎么会希望别人说三道四?
—
三年之中连番嘉奖擢升,他也知道自己身上这东宫烙印只怕不浅,所以在李弘李贤的“盛情”下,他最后只得顺水推舟地接受了下来——结果就和那两兄弟商量的一样,李贤友情提供房子,李弘支付租金每月十五贯,这简直让他和蓉娘哭笑不得。
这边四个人在里头聊得高兴笑得兴起,外头的几个率府亲卫却等得心急火燎。太子李弘从来都是循规蹈矩的人,也很少会做出没事情在外头瞎逛这种事,然而,只要遇到了雍王李贤,这位主儿就仿佛立刻忘了时辰似地,这简直让他们头痛至极。看看渐渐西偏的太阳,某个猜拳猜输了的率府亲卫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厅堂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门。
“太子殿下,已经快酉时了!”
难得狄仁杰不是个拘束人,不但极其健谈,更熟悉诸般典故,聊着聊着,李弘和李贤早忘了时辰,蓉娘在旁边煎茶待客,更不会去注意这些。所以,门外这敲门声一响起,里头的四个人齐齐回过神来。
虽说仍觉得意犹未尽,但李弘身为太子自不比李贤,当下没奈何地站起身来:“想不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好在日后狄卿就在长安为官,还常常有相见的机会,可以多多请教。六弟你就不用送我了,晚上替我好好给狄卿和蓉姐接风!”
还不等李贤答应或反对,他忽地朝狄仁杰和蓉娘点了点头:“若是你们遇到了什么疑难,尽管到东宫报名求见,或是去找六弟。他有的是钱,今晚你们不要给他省钱,反正他翌日也会从我头上把账要回来。”
这种话知道也不用说出来吧?再说了,他这太子五哥当初欠他的帐还少么?李贤见蓉娘忍不住偷笑,没了起初的惊惧,便知道她已经恢复了过来。当下他亲自把李弘送到门口,眼见那几个率府亲卫便簇拥着人走了,他这才转身回来。
“太子五哥既然都发了话,那我们就去贤德居,那里既清静,又不会遇上不相干地闲人!”
狄仁杰也不希望一到京城就引来人人侧目,奈何这太子和雍王的好意都推拒不得,索性也就随他去了。而到了贤德居,他方才明白这所谓的清静是怎么一回事——整个诺大的三楼总共四个各不相干地包厢,而且各有不同的楼梯直通其上,隔音效果也相当不错,竟是不知道左右都是谁在喝酒请客。
一顿所谓的接风酒,李贤愣是把狄仁杰灌了个大醉酪酊,蓉娘也喝得双颊绯红。把人送回家之后,趁着闭门鼓还未想起,他才想打道回府,却不料还没到门口,就被蓉娘追出来叫住了。
“殿下大约知道,昔日我常常奉诏去伺候韩国夫人,她颇为欣赏我的技艺,也曾经赏过我不少东西。”
蓉娘打头这句话就让李贤心中一凛,也不理会闭门鼓之类的勾当,也不出口追问,只是直直地看着她。
“韩国夫人性喜饮酒,而且酒量相当好,陛下往日更常常赐她美酒。一日她叫我侍奉,我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醉得深了,口中还连连说着胡话。我原本并不在意这些,谁知……谁知到最后她竟大骂起了皇后娘娘。道是娘娘为了自己的尊荣前程,硬生生夺去了她的儿子,让她连孩子的死活也不知道。”
敢情这就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此时此刻,李贤深深地体会到这两句话的含义。一番追问之后,他方才得知,蓉娘知道的仅仅是韩国夫人醉酒之后的只言片语,大意应该是武后正在力争皇后宝座的关键时刻,却没提防韩国夫人和李治天雷勾地火勾搭在了一起,甚至还几乎同时怀上了身孕。之后为了避免泄密,韩国夫人生下的那个儿子就被抱进了宫,不久就传闻夭折了。
李贤终于断定,大约就是因为如此原因,韩国夫人才留下了血书给贺兰。一来是极度不甘心,二来是还保留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以为那个孩子所谓的夭折只是假象。可是,以他对老妈那睚眦必报个性的了解,那孩子可能活下来么?这是个不用猜测的答案,他那姨娘实在是太痴心了。